魯迅的故鄉與我的故鄉 IT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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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魯迅的故鄉與我的故鄉
  
  我在內部諮詢部工作了大概5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網上逛,無形中看到了魯迅先生的《故鄉》,我一口氣讀了好幾遍。
  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着,我想起來我研究生時候的創業的事情,那些歲月,已經我加入EEG公司大概一年後的一天,再次去我當年創業的城市的事情。
  不管怎樣,我都睡不着了,起來,把魯迅的故鄉改變成我自己的故事。
  讓我們先看一下魯迅先生的原版故鄉,再看下我的山寨版。
  希望大家能讀出來我當時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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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故鄉》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着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爲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爲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着,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着出來了,接着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着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俱,此外須將家裏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裏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着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裏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裏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年;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爲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裏,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纔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穀,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裏來。我們日裏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麼?"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裏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猥,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麼?"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裏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裏,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裏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裏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裏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裏,哭着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託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很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着,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把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閒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麼?"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麼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擡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脣,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着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裏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着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裏確乎終日坐着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顴骨沒有這麼高,嘴脣也沒有這麼薄,而且終日坐着,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爲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爲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責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着。"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擡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裏,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着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着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着;手裏提着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着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着似的,單在腦裏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着嘴脣,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了不得,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着,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幹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裏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定規……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着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菸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裏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儘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臺,一杆擡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裏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啓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閒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啓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着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裏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着退向船後捎去。
  
  宏兒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着大的黑眼睛,癡癡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裏,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着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裏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爲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裏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着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着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着這麼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着了。
  
  我躺着,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爲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爲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裏笑他,以爲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製的偶像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魯迅,一九二一年一月
  
  
  
  
  
  
  
  
  
  
  
  完全改寫魯迅先生的《故鄉》,是我自己完全真實的故事,當時的心境就讓我想起來小時候能熟練背誦的課文《故鄉》。我上研究生的時候和朋友一起建立一個小公司,在一個二級沿海城市的科技園,一直靠朋友介紹的項目過活,有時候我手裏有項目也介紹過去,後來實在沒有多少項目了,撐不下去了,我就回去出售。合夥人是我大學的哥們,也準備和我一起來北京混日子了。
  以此文向魯迅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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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m的《故鄉》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三年多的那個城市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那個城市的創業科技園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出租車中,嗚嗚的響,從車窗縫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着幾個蕭索的寫字樓,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當年創業科技園?
  
  我所記得的當年的創業公司所在的科技園全不如此。我的創業科技園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當年的輝煌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爲我這次回來,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爲了別他而來的。我們當年創業的小公司,已經賣給一家更大的政府背景的公司了,交接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他們公司新財年以前,永別了熟識的寫字間,而且遠離了熟識的創業科技園,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公司門口。寫字間裏到處散落着光盤,資料,打印機和幾年前就過時的電腦,正在說明這小公司難免易主的原因。大多數員工都已經跳槽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己當年的辦公桌前,我的合夥人早已迎着出來了,跟着後面的是一個年青的程序員,劉宏。也是目前唯一沒有走還跟隨着合夥人的技術人員。
  
  我的合夥人很高興,但也藏着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抽菸,喝茶,且不談出售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着,叫了聲何總後就低着頭也不敢說話。
  
  但我們終於談到出售公司的事。我說北京的寫字樓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臺電腦,此外須將現在這地方的桌椅什麼的賣掉,再去增添。我的合夥人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桌椅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我們老客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我的合夥人說。
  
  "是的。”
  
  "還有王閏土,他每到我們公司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這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裏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漆黑的寫字樓裏面唯一亮燈的房間,一盞小檯燈,照亮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兩眼炯炯,飛快的打着鍵盤。忽然停下來,自信的點燃一支菸,等着編譯器編譯剛纔寫下的程序,幾百行手工代碼,沒有一個錯。嘴邊閃過一絲微笑。
  
  這少年便是王閏土。我認識他時,大概是99年,我也不過二十多歲,離現在將有十年了;那時網絡經濟剛剛興起,行業內非常好,到處都是.com 黃金。我正在上大學,正是一個小工作室的老闆。那一年,我也接到不少項目。我公司裏面只有我一個能架構項目(當時我們這裏給人招的人分三種:一直在公司,籤合同,交保險的是正式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有工作室,算是項目經理,本身就是高手,只在別人有項目忙不過來來幫忙的分包高手),忙不過來,我的合夥人就說,他認識一個分包高手,雖然才大三,可以幫忙的。
  
  我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爲我早聽到王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一個超級高手,而且在黑客圈子混的。
  
  我於是就盼望他快點過來,而且答應給他一半項目分成。第二天王閏土也就到了。我便過去打招呼。他剛到我的工作室,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耐克的運動帽,頸上套一個日本法力藤的運動項圈,這可見他也是喜歡運動的。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到我這以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從來沒有想過學生的工作室能開的和公司一樣。
  
  第二日,我便要他show下黑客技術。他說:
  
  "這不能。你這公司IP是固定的,太容易被追蹤到。得到學校圖書館最好,在那根本就不知道是哪臺機器。而且要等到有什麼政治事件的時候,比如美國炸掉我們的大使館,那時候你去黑美國網站,政府根本不管,隨便黑,真TMD過癮"
  
  我於是又很盼望有啥事件能讓他一展身手。
  
  閏土又對我說:
  
  "做黑客沒有意思,最爽的就說改遊戲腳本,在登陸戰網,對,就說自己弄個外掛,到時候見誰滅誰,最好是在美國的服務器上,氣死那幫子美國鬼子"
  
  "GM不管麼?"
  
  "不是,我們不違反遊戲規則,我們只是重新包裝一下客戶端的數據發包,把發包數據包裝後來迷惑遊戲服務器,我一個哥們就幹這個,一年能賺個好幾萬呢!"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重新包裝數據包是怎麼回事,可能到現在也不知道。
  
  "難麼?"
  
  "不難,不過高級語言可能做不到,估計得用匯編了,最好會windows彙編,得寫掛鉤"
  
  我素不知道IT江湖上有這許多新鮮事:可以去黑美國網站,還沒人管。遊戲可以寫外掛。彙編有這麼大的作用,玩遊戲還能賺錢。
  
  阿!閏土的心裏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他的圈子玩的很爽的時候,他們都和我一樣只想着下一個項目能賺多少。
  
  可惜項目做完了,閏土就要離開我的工作室了,我們都挺傷感,喝了個通宵,大醉一場。後來還聯繫過幾次,都是在校的時候,也都是喝酒。我畢業後離開,後來到北京,就沒有再見過面了。
  
  現在我的合夥人提起了他,我這當年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當年創業時期的感覺和激情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合夥人說着,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東西,知道我們搬不走,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合夥人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把劉宏走近面前,和他閒話:問他幾年工作經驗了,可願意去北京跟我。
  
  “我們在那邊項目多麼”
  
  “恩,比現在多多了,北京啊!當然機會多”
  
  “我有機會多學點東西吧?項目肯定技術很深吧”
  
  “那肯定的!”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麼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擡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脣,三十五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張着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裏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麼?當年你們公司的廣告牌子就說我做的啊!”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合夥人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着我說,“這是對面創業樓的楊總啊,……開廣告公司的。”
  
  哦,我記得了。我們剛搬到創業園的時候,對面創業樓有個小廣告公司,就一個人,就說她,成天的在停車場門口坐着。但是化了妝,顴骨沒有這麼高,嘴脣也沒有這麼薄,而且終日坐着,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爲伊,這廣告公司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爲閱歷的關係,我卻並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何總,你闊了,買賣大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桌椅啊,電腦阿,讓我拿去罷。我們小買賣,用得着。"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都賺美國人的錢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幾輛寶馬了;在北京都是幾棟別墅的人了。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不知道誰放那的一盒打印色盒放在自己的包裏,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創業園鄰居和客戶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東西,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着抽菸,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皺紋;眼睛也沒有我記憶中的那種精神了,這我知道,做技術的人,終日對着電腦看,大抵是這樣的。他身上只一件極薄的羽絨服,有點凍的瑟索着;肩上揹着一個電腦包,一雙破舊的皮鞋,那眼神也不想我記憶中的那種自信了,有點躲躲閃閃的。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着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黑美國網站、外掛,遊戲賺錢,改數據發包阿,耍美國人,……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着似的,單在腦裏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着嘴脣,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何總……"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來見過何總。"便介紹他背後的一個青年來,這正是一個看上去十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發力騰的運動頸圈罷了。"這是我剛招的一個畢業生,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的,呵呵,技術還不錯了……"
  
  合夥人和劉宏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王總。您的電子郵件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了不得,知道何總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何哥兒,呵呵。"合夥活躍氣氛的說。
  
  "阿呀,王總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年輕,沒啥閱歷……呵呵"閏土說着,又叫水生上來見過王總,水生問了王總好,但是言語有點冷漠。眼神是很孤傲的。
  
  "他就是水生?你那邊帶的徒弟吧,聽說技術很不錯,大學裏面還是拿過獎的,呵呵,不錯不錯;還是劉宏和他去談談技術吧。"合夥人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抽菸了。合夥人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打開書包來,說:
  
  "我這邊沒啥給何總帶的,最近自己寫的本技術書,還沒正式出版,先打印了本,請李總有空指點指點……"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雖然在現在的小公司是資深架構師了,也有股份,技術入股,但是經濟不好……公司沒有多少利潤,客戶也摳。技術上畢業多少年也沒有提高多少,只是在外貿ERP這個行業做的,別的項目也不會了…… 年齡也大了,有深度的項目做不了,多少錢也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城市機會也不多,唉 …… ”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着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默默的吸菸了。
  
  合夥人和他們公司有些來往,知道他的很忙,公司離的也遠,得3-4個小時才能過來,明天就得趕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樓下食堂先吃個飯。
  
  他出去了;合夥人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只會技術,小公司,工資低,累,成天加班,結婚了,老婆失業,孩子正是花錢的時候,第一代移民,父母身體都不好,獨子,兩邊父母那經濟都不好,都是農村的。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合夥人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儘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一個服務器,兩臺老電腦,十幾本書,還有我們這所有的舊地毯,我們這公司內是鋪地毯的。待我們啓程的時候,他租了個麪包車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閒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兩日,是我們啓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出門去坐上出租車的時候,這老屋裏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出租車向前走,創業園兩邊的樓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着退向車後去。
  
  劉宏和我靠着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何總!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做項目麼?"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呵呵,沒事,水生說哪天還一起探討技術呢,看來只能msn了……"他睜着大的黑眼睛,癡癡的想。
  
  我和合夥人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總,自從我們公司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包好的地毯裏,發現了幾個鼠標和鍵盤,還有幾條內存,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故意藏的,他可以在運地毯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裏去;楊總髮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爲功,便拿了那臺打印機,飛也似的跑了,虧伊穿着這麼高的高跟鞋,竟跑得這樣快。
  
  公司離我愈遠了;這當年創業的創業園的一草一木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半夜做黑客的天才的自信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晚上,火車臥鋪,合夥人和劉宏都睡着了。
  
  我躺着,聽火車鐵軌的聲音,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後面的青年還是一氣,劉宏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爲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的追求夢想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的做技術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的爲了金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爲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十幾本技術書的時候,我還暗地裏笑他,以爲他總是喜歡追求計算機技術,什麼時候都不忘卻,一點不瞭解社會需求。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喜歡的一種追求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九 經濟危機中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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