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視線裏的記憶——紀念李可文

6月中旬以來我的眼睛就一直有病,近20多天都不能讀書和使用電腦,整個世界在我眼睛裏都是模糊的,各種各樣的眼藥水像下雨一樣往眼裏滴。我常常懷念CSDN的blog,聽說這裏每天都有上千的新帖子,真的有點躍躍欲試。

不過我原本以爲,我重返CSDN Blog的第一個帖子應該是“勸君注意眼睛健康”之類的,沒想到今天來到CSDN,卻看見了可文的死訊,而且竟然已經過去了五天...

把字體調到最大,屏幕看上去仍是模模糊糊,眼睛裏涌着一些東西,不知道是剛剛點下去的抗病毒干擾素,還是什麼別的。也許這個時候使用電腦對我很不好,但是我覺得應該寫些什麼,爲這位可愛的朋友。

我認識可文是在聯想工作的時候。我的一個同事是貓撲上的常客,也是模擬器界小有名氣的人士,當時我們商量在Pocket PC 2000/2002上開發一款任天堂紅白機的模擬器。有了這樣的模擬器,我們就可以把幾十個70年代人耳熟能詳的經典遊戲移植到我們的產品上,這無疑將大大提高我們產品的吸引力。我對遊戲是一竅不通,但很清楚simulator的開發對一個程序員而言意味着什麼。我於是大爲質疑這項計劃的可行性,直到同事把可文帶到面前。

可文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怪異,我至今也保留着這個第一印象,他天生就應該是做遊戲的,因爲他長得就像遊戲裏的人。他頭顱很大,在孱弱的肩膀上,顯得負擔過重。所有的頭髮都向上豎起,好像哪些專門做過髮型的歌星。鼻子上永遠有一顆紅色的包,豔若桃李。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已經做過手術,身體很虛弱,穿着淡淡豎條的白色長袖上衣,最上面兩個釦子是鬆開的。下面是淡淡豎條的深色長褲。這深色的長褲裏是他的腿,我不曾見過的,虛弱的腿。他不能長時間走路,然而當他走路的時候,兩條腿綿軟無力,麪條一樣綿軟。給我的感覺,那不是一個尋常生活中的人,完全應該是一個漫畫家筆下的人物,是爲了什麼特殊的使命出現的人物。

我們請他吃了一頓飯,事情就這麼定了。他面對一個嶄新的平臺,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畏難情緒,也沒有提太多的要求。開發樣機送過去之後不久,一個可以run起來的程序就寄了過來。這真的令我很驚訝。然而這只是一連串驚訝的開始。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裏,他就基本完成了全部的開發工作,DreamNES for Pocket PC,這個技術難度最大的軟件項目,最後跑在我們所有人前面ready。記得那段時間,研發部裏所有的同事,一到午休時間就捧着我們的產品,叮叮噹噹地打着遊戲,“魂鬥羅”、“雙截龍”、“綠色兵團”、“三隻小豬”...,那些兒時熟悉的遊戲音樂在辦公室裏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那段時間我們又見了幾次,逐漸熟悉起來,我們有的時候發現了bug,就大叫一聲,那個李可文死了沒有?沒死就讓他趕快改!於是一片笑聲。其實我們當時不瞭解他的病情,並不知道這種玩笑話,其實對他來說並不幽默,甚至有些殘忍。當着他的面,我無非是關照他多注意身體。其實這種話是善意的廢話,或許你說的時候很誠心,對於一個無可奈何的病人來說卻沒有太多的意義,人開朗的話可能客套幾句,不開朗的人可能根本懶得反映什麼。他不算是開朗的人,所以對於病情不太愛說什麼,但是一提起遊戲就不同了,兩個眼睛裏立刻充滿了光,北京人的侃勁也上來了。他和我的那位遊戲迷同事,經常針對某個遊戲的某一關中的某一個細節開展討論,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黃河氾濫一發而不可收。對於我關心的模擬器實現技術,他的談興則小得多,也許在他看來,遊戲纔是目的,模擬器不過是個手段而已。不過從跟他少量的交談中,我瞭解到模擬器的開發工作是非常艱苦的,不但涉及到軟硬件技術和關鍵技術的突破,而且更需要無比的耐心和毅力。大多數情況下沒有任何資料和指導,全憑自己的經驗,遇到問題經常要連蒙帶猜,反覆攻關。很多個別bug根本沒有道理可言,只能出現一個解決一個。這種工作,沒有十二分的毅力和決心是決不可能完成的。我有的時候想,他的這份毅力是從哪裏來的?爲什麼我們身上沒有?難道非要我們的腿也軟的像麪條一樣,非要我們也被死亡所威脅,才能夠拿出抵死不悔的氣概嗎?又或者,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到那一天可能更加消沉和絕望。

最後一次見面,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大概是去年上半年的一天。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開了一個玩笑,就揮手永別了。之後不久我來到CSDN,曾經跟他聯繫,讓他寫寫文章,講講模擬器開發的技術。他問了問情況,考慮之後拒絕了。我可以理解。他對於現在時興的那些新理論與新方法沒什麼興趣,“東西都是做出來的”,模擬器程序的規模不太大,有固定的模式和結構,難度主要是在於具體問題的應對和處理上,他不覺得有什麼可寫的,“沒什麼意思”,他說。是的,可文首先是個gamer,然後纔是個programmer,但是卻是最純粹的programmer。

我是無神論者,我不相信有什麼天堂、上帝、天使、佛、來生等等,所以也不會用這些美麗的虛幻的字眼來祝福死去的可文。他去了,消失了,幾天之後連他的軀體也將化作青煙,不復存在了。我再也不能跟他開玩笑了,也沒有機會邀請他給我寫文章了。我遺憾,我難過,但是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偶爾考慮生死的問題。遲早有一天,我們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將死去。這不是一件壞事,死亡決不是一件壞事。可文向我們證明了死亡可以是輝煌生命的一個篇章,死亡可以激發我們的生命,讓它迸發出光芒,而不僅僅是讓我們迫不及待地去飲食男女,聲色犬馬。人隨時可能死去,就算不死去,眼睛也可能會瞎,肢體可能會殘廢,器官可能會患病。任何一種可能性發生,我們都將開始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今天還讓你極爲煩躁的事情,可能隨時會成爲永遠的不可能。體會到這種緊迫感,生命也許就不再僅僅是賺錢吃飯睡覺阿諛奉承勾心鬥角了。

每次見到可文的時候,他身邊總有一位北大的女孩子,好像是蘭州人,姓氏不記得了,名字好像是晶晶。她攙扶着可文,總是爽朗的笑。告別可文那天她應該在場吧,她一定會哭的吧,她哭得時候,淚水一定是晶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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