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鑑賞(精選)

 
評論(12)

好了歌注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牀;
衰草枯楊,曾爲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做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詩詞簡注】

        笏滿牀——形容家裏人做大官的多。笏( wù),古時禮制君臣朝見時臣子拿的用以指畫或記事的板子。
        強梁——強橫兇暴。這裏是指強盜、暴徒。
        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貴官所穿的公服。


【詩詞鑑賞】

  這首曲子,出現在第一回中。破足道人唱《好了歌》是要啓發甄士隱“覺悟”;而甄士隱是聰明的讀書人,而且有了家破人亡的經歷,一聽就懂了,接着就爲《好了歌》作了這篇解注,進一步引申發揮了《好了歌》的思想。

  這篇解注比《好了歌》說得更具體、更形象、更冷峭無情。富貴的突然貧賤了,貧賤的又突然富貴了;年輕的突然衰老了,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無常,一切都是虛幻。想教訓兒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當強盜;想使女兒當個貴婦,可她偏偏淪爲娼妓;想在官階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運難以捉摸,誰也逃脫不了它的擺佈。

   可是世上的人們仍不醒悟,還在你爭我奪,像個亂哄哄的戲臺,鬧個沒完。這就是《好了歌》解注的基本思想。它同《好了歌》一樣,同屬饋世嫉俗的產物。由於它處處作鮮明、形象的對比,忽陰忽晴,驟熱驟冷,時笑時罵,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暢,迭富有致,就使它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它對於當時封建社會名利場中的人物,無異於一盆透頂醒心的冷水;對於今天的人們認識封建社會的腐敗黑暗,也有某種認識意義。

   這首《好了歌》解注,在全書開頭造成一種“忽榮忽枯、忽麗忽朽”(脂硯齋語)的險惡氣氛,也是對全書榮寧二府興衰際遇的一種概括和預示。

  這種概括和預示,是就其整體而言的,不好說哪一句是專指哪個或哪幾個人物。如有人以爲“轉眼乞丐人皆謗”指的是甄寶玉和賈寶玉;“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指的是賈雨村等人;“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指的賈雨村、賈赦等人;“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指的是賈蘭、賈菌等人,等等。

   乍看似乎有點像,其實未必是作者的意圖。既然是概括地預示全書內容,有些像是自然的,但如簡單地把每句和書中人物一一對應起來,就無法解釋通。

   如以爲“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指的是柳湘蓮,有什麼根據?書中根本沒有寫柳湘蓮之父是誰,也沒寫如何教子有方,也沒有其它預示說柳湘蓮要當強盜,怎麼能證實就是指的柳湘蓮?更有人據此說柳湘蓮參加了農民起義等等,就近乎癡人說夢了。持上述看法的研究者,依據的是“甲成本”脂批。

   脂硯齋批語對研究《紅樓夢》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但也不可盡信和迷信。脂批是個很複雜的問題,肯定不是出自一人一時,錯訛之處很多,因此有取也要有棄,與《紅樓夢》原書顯然悖謬的地方;就不應該盲目信從。



西江月•批寶玉二首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伯讀文章。
行爲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
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詩詞鑑賞】

  第三回書寫黛玉到榮府後,見過賈府大部分人,最後才見到寶玉。這是兩個主人公第一次會面,也是第一號人物寶玉第一次在讀者眼中出現,所以作者對寶玉的裝束和神采作了大力鋪張渲染,又寫了這兩首批寶玉的詞。“批”字是打批語、下判斷的意思,與今作“批評”、“批判”解不同。

  這兩首詞,字面上句句是對寶玉的嘲笑和否定,實質上句句是對他的讚美和褒揚。從封建階級倫理道德標準衡量,寶玉是個被否定的人物;可是從作者的人生觀和社會觀來看,他卻是個和那些國賊祿蠹完全相反的、保持着人類善良天性的真正的人。兩首詞句句都是反話。

  寶玉不假矯飾地表現自己的天性,在那樣的貴族之家必然要處處受束縛、限制,於是就要產生苦悶,就要採取種種方式渲泄,在道學先生們看來這就是“尋愁覓恨”、“似傻如狂”了。相貌好是真,“腹內草莽”就未必。

   寶玉讀書多,知識博,文思快,才情大,看他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一套一套有根有據的議論,看他擬的那些匠額和對聯,不是使包括賈政在內的所有在場的人都相形見細嗎?看他寫的《芙蓉女兒誄》、《姽嫿詞》等等,簡直夠個像樣的文學家了。連寶釵都說他“每日家雜學旁收的”,承認他懂得多,怎麼能說是“腹內原來草莽”?“不通世務”,是因爲他厭惡賈雨村之流的政客,不屑與之爲伍。不願讀的文章也只是那些“聖賢”的說教和一文不值的科舉時文。“那管世人誹謗”,正表現了寶玉不苟且、不隨俗、獨立不遷的個性。

   這樣的貴族青年,按封建階級“接班人”的標準要求,自然是“無能第一”、“不肖無雙”了。他既不能像其祖先那樣“理朝廷、治風俗”,爲皇帝做個賢臣良相;也不能像鳳姐那樣治家理財,撐起家業的門面,自然是“於國於家無望”了。於是他就成了貴族之家的“子弟戒”了。

  這兩首詩集中地描繪了寶玉的叛逆性格,這個典型的意義也就在對封建階級的叛逆上。值得注意的是“貧窮難耐淒涼”一句。這是預示賈家敗落後,寶玉要有一段困苦不堪的生活經歷。

   第十九回寫寶玉探花襲人家,襲人的母親和哥哥慌忙招待寶玉,擺上一桌子果品,可是襲人覺得沒有一樣可吃之物,只給寶玉拈了幾個松子瓤,吹去細皮,用手帕託給寶玉。

   這是何等嬌貴!

   就在這個地方脂硯齋有條批語說:同將來寶玉“寒冬噎酸甭,雪夜圍破氈”對照起來看,令人嘆息。寶玉在八十回以後的經歷,雖然不好亂猜,但有一段貧窮的經歷是可以肯定的,同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大相徑庭。




薄命司聯語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爲誰妍?


【詩詞鑑賞】

  寶玉到了太虛幻境,看見兩邊配殿掛着許多匾額,其中之一是“薄命司”,兩邊的對聯就是這一副。警幻接受寶玉請求,讓他進去遊覽一番。

  薄命司”,取“紅顏薄命”之意。大觀園所有女子的“生死簿”,即《金陵十二釵正冊》、《金陵十二釵副冊》、《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都藏在這裏。這就預示着她們無論地位高低、品質優劣、才智大小、容顏美醜,一概都沒有好命運。這副對聯就是對這些女孩兒命運的嘆息。




又副冊判詞之一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爲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天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晴雯。

  寶玉在“薄命司”裏看見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是按照大觀園內女孩們的身分、地位劃分的。貴族小姐、少奶奶們的名字都在正冊中,介於小姐和丫鬟間的女孩兒名字在副冊中,上等丫鬟的名字在又副冊中。寶玉是從又副冊看起的。

  判詞前還畫着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霽月難逢,是說像晴雯這樣的好姑娘難以找到;同時“難逢”又是“難於逢時”,即命運不好的意思。彩雲易散,是預示她薄命早死。畫裏的“烏雲濁霧”也是說她的遭遇將是一塌糊塗。

  晴雯相貌美麗,心地純潔,聰明伶俐,雙手又巧,是怡紅院裏最拔尖的女孩子。雖是奴婢,但從不自輕自賤去巴結誰;相反性格剛烈,疾惡如仇,有話便說,而且常常是一針見血。

   這就壞事了。榮府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個心地邪僻的奴才,就因爲晴雯平日不趨奉她,便忌恨在心,乘着“繡春囊事件”陰毒地使了手腳,在王夫人面前說:“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着她生得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會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趒趒,大不成個體統。”這段話在一個愛子如命的封建貴婦心理上起什麼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王夫人認爲是晴雯把寶玉勾引壞了,把她叫來,尖酸刻薄地辱罵一頓。當王善保家的隨着鳳姐來到怡紅院搜檢她時,“晴雯挽着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掉出來”,當場給王善保家的一個大難堪。這種寧折不彎的性格,使她想當奴才也不可得了。就在她病體支離的情況下,被趕出大觀園,在她那個不成器的姑舅哥哥的又破又髒的家裏悽悽慘慘地死去,年僅十七歲。

  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是把人間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你看。《紅樓夢》把晴雯這個聰明美麗的少女寫得光彩四射,楚楚動人,又把她的結局寫得讓人刺心攪肺,心酸淚落,引起人們深沉的思索,這就是現實主義手筆的魅力。



又副冊判詞之二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花襲人。

  寶玉看完晴雯的判詞(當然沒有看懂),又往下看“見後面畫着一簇鮮花,一牀破席”(鮮花隱“花”字,破席隱“襲”字),接下去就是這首判詞。

  襲人原來是賈母身邊的丫頭,本名珍珠。賈母擔心她的愛孫寶玉身邊的人不可靠,才把這個“心地純良,克盡職任”的丫頭給了寶玉。寶玉因她姓花,便依據陸游“花氣襲人知驟暖”的詩句改其名爲花襲人。

  霽月難逢,是說像晴雯這樣的好姑娘難以找到;同時“難逢”又是“難於逢時”,即命運不好的意思。彩雲易散,是預示她薄命早死。畫裏的“烏雲濁霧”也是說她的遭遇將是一塌糊塗。

  襲人的性格和晴雯正相反,非常隨和,同上下左右的人關係都搞得不錯,所以說她“溫柔和順”;而且長得也“柔媚嬌俏”,所以又說她“似桂如蘭”。她跟了寶玉後,“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處處體貼,時時關切,無微不至,成了寶玉身邊第一號得意的人。如果說晴至和寶玉的關係還只是一種親密的友誼,那麼襲人同寶玉一開始就有了性愛的成。

   她認爲賈母已將自己給了寶玉,所以偷着和寶玉發生了關係。後來黛玉和她開玩笑,稱她爲“嫂嫂”,說明她“如夫人”的身分已被預先承認了。等到寶玉因同蔣玉菡交往和金釧之死而大被賈政笞撻後,王夫人信得過的丫鬟只剩下襲人一個,立即將她的月銀提到二兩,享受到同榮府其他姨太太同等待遇。

   一次寶玉無意中將襲人的汗巾同蔣玉菡作了交換;後來賈家勢敗後,襲人果真同她罵爲“混帳人”的蔣玉菡結成婚姻。這樣一個最合“三從四德”標準的女子,最後落到一個戲子手裏;而似乎肯定是她主人的寶玉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當年這個向寶玉發誓“便是八人轎也擡不出我去”的襲人,還是被蔣玉茵的花轎擡去了。按脂批“琪官(蔣玉菡藝名)雖系優人,後同與襲人供奉玉兄(寶玉)、寶卿(寶釵)得同終始”一句提供的線索,我們還可猜測寶玉和寶釵在窮困落魄後,要靠襲人夫婦過一段生活。這一切在作者看來都是命運在捉弄人,所以纔有後兩句的感嘆。




副冊判詞一首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香菱。

  寶玉看又副冊判詞不解,又去翻副冊,見上面“畫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接着便是這首判詞。

  香菱是薛家的丫頭,是奴婢,進不了“正冊”;可她原是甄士隱家的貴小姐,也不能進“又副冊”,所以作者就把她安排在介於主奴之間的“副冊”裏。

  第一句是說,“香菱”原來就是“英蓮”;英蓮三歲時被拐子拐走,養到十幾歲賣給薛蟠,給這個花花太歲作了侍妾。後來薛蟠娶了個攪家不賢的潑婦夏金桂,又貪又嫉,又狠又毒,香菱受盡他們的凌辱虐待,含恨而死。關於香菱的結局,這首判詞說得很明確。到了程高本,不但回目另擬,而且續書中還讓香菱一直活下去,在第一百零三回中寫夏金桂在湯裏下毒,要謀害香菱,結果反倒毒死了自己,以爲只有這樣寫壞心腸的人的結局,才足以顯示“天理昭彰,自害自身”。把曹雪芹對封建宗法制度摧殘婦女的罪惡的揭露與控訴的意圖,改變成一個包含着懲惡勸善教訓的離奇故事,實在是弄巧成拙,顯然不符曹雪芹的意圖的。

  如果說甄家的小榮枯映襯着賈家的大榮枯,那麼香菱的命運也是對大觀園羣芳命運的一個暗示。誰能想象得到嬌生慣養的甄家的掌上明珠,會成爲一個讓人作踐的奴才呢?誰能容忍那麼聰明俊秀的姑娘,配給一個只會作“哼哼韻兒”的蠢材呢?有人說過這是“玉碗金盆貯以狗矢(屎)”(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實在令人惋惜。英蓮就是“應憐”,從作者宿命的觀點看來,這是不可解的,命運是無情的。



正冊判詞之一

可嘆停機德, 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 金簪雪裏埋。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薛寶釵、林黛玉兩個人。

  “寶玉看“副冊”仍是不解,又去看“正冊”,見第一頁上“畫着兩株枯木,木上懸着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釵”(兩株枯木是“林”字,雪諧“薛”音)。下面就是這首判詞。

  這一句是說寶釵有封建階級女性最標準的品德。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行爲豁達,隨分從時”,榮府主奴上下都喜歡她。作者又說她“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正是封建時代有教養的大家閨秀的典型。她能規勸寶玉讀“聖賢”書,走“仕途經濟”的道路,受到寶玉冷落也不計較。黛玉行酒令時脫口唸出閨閣禁書《西廂記》、《牡丹亭》裏的話,她能偷偷提醒黛玉注意,還不讓黛玉難堪。

   按當時賢惠女子的標準,她幾乎達到無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讀者同這個典型總是有些隔膜,這是爲什麼呢?就是她對周圍惡濁的環境太適應了,並且有時還不自覺地爲惡勢力幫一點小忙。如金釧被逼跳井後,她居然不動感情,反倒去安慰殺人兇手王夫人。有人評論說,她是個有尖不露、城府很深、一心想當“寶二奶奶”的陰謀家,這也似乎有些太過分了。她自己既是封建禮教的衛道士,又是個封建道德的受害者。賈家敗落後,她的下場也不妙,“金釵雪裏埋”就是預示。

  第二句是說林黛玉是個絕頂聰慧的才女。她的才華是大觀園羣芳之冠,是智慧的女神。她從小失去父母,寄養在外祖母家,儘管是賈母的“心肝肉”,可是以她的敏感,總擺脫不了一種孤獨感。

   特別是在對寶玉的愛情上,幾乎到了神經過敏的程度。好在寶玉對她一往情深,處處寬慰她,哪怕是籬玉歪派給他的“錯誤”,他也承認。這樣,他們的愛情就在一奇特的、連續不斷的矛盾痛苦中發展着。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了,哭時要比笑時多;剛剛和好了,突然又鬧翻了,鬧翻一次反倒加深一次感情。他們的愛情在有形無形的外界壓力下,形成一種畸型。在榮國府那樣的環境裏,越敏感的人就越忍受不了。黛玉的悲劇就在於她不會像寶釵那樣會裝“糊塗”,她太聰明瞭。

 寶釵和黛玉是一對相互對稱的典型:一個胖、一個瘦;一個柔,一個剛;一個藏愚守拙,一個鋒芒畢露;一個心滿意足地成爲“寶二奶奶”,一個悽悽慘慘地不幸天折。但這一對情敵中沒有勝利者,後兩句說得明白:寶玉的心仍在“林中掛”,寶釵要冷清清地守一輩子活寡。




正冊判詞之二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詩詞簡注】

         闈( wéi )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賈元春。

  判詞前面“畫着一張弓,弓上掛着香櫞” (弓字諧“宮”字,表明和宮廷有關;櫞,一種叫佛手柑的植物,音yuan,諧“元”字音)。

  元春是賈家的大小姐,賈政的長女。她以“賢孝才德”被選進宮裏做了女史(女官名),後來又被晉封爲“風藻宮尚書”,加封“賢德紀”,是榮府女性中地位最高的一位。賈家煊赫的勢力,除靠祖宗功名基業外,還靠着家裏出了“皇娘”這層重要關係。

  “二十年”,大約是說元春懂事以來的年齡。她從貴族之家到宮廷,政治上的是非興衰見的多了。石榴花開在宮廷裏,喻元春的榮耀。爲了她歸家省親,竟然修造一座規模宏麗的皇家式的大觀園,再看她元宵節歸省時烈烈轟轟的盛大場面,簡直無與倫比了。

   第三句是說,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的命運無法與元春相比,可是元春的結局也不妙,第四句就說她在寅卯年之交就要一命嗚呼!前三句極力渲染元春的榮耀,突然一句跌落下來,讓你出一身冷汗。元春一死,靠山倒了,這個赫赫揚揚經歷百載的貴族之家就要迅速土崩瓦解。元春雖然在書中出現的機會很少,但她的存在與否與這個大家族的興衰緊緊聯繫着。



正冊判詞之三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探春。

  判詞前"畫着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狀。”這副畫象徵着探春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離別故土,船和海是暗示她遠嫁的情景

 探春是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生的。在賈家四姊妹中她排行老三,是最聰明、最有才幹的一個。說她志向高,是她想有一番作爲。“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一回,寫她代鳳姐管理一段大觀園,把那麼紛繁的事務,一宗一件管理得井井有條,表現出不一般的才幹,其精明幾乎不在鳳姐之下。

  她在封建觀念影響下,以自己是“庶出”爲恥;加上趙姨娘爲人卑瑣,她就乾脆不認她作娘。她同姐姐迎春懦弱的性格截然相反,人稱“玫瑰花”,又鮮豔又有刺。在“抄檢大觀園”一回,她居然敢打那個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一個大嘴巴!多麼令人痛快!鳳姐隨意作踐趙姨娘,可是對其生的這個出衆的女兒卻絲毫不敢小看,還要“畏她五分”,獨表敬重。

   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嬌小姐,隨着家族末落,命運也一樣令人悲哀,年輕輕的就遠嫁異鄉,路遠山遙,斷絕了與家人的聯繫。判詞前的畫裏畫着兩人放風箏,可能還有一個女孩兒同她一起嫁走,因曹雪芹沒寫完全書,不知是誰了。




正冊判詞之四

富貴又何爲?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史湘雲。

  判詞前“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 “飛雲”照應詞中的“斜暉”,隱“雲”字3“逝水”照應詞中的“湘江”,隱“湘”字。

  湘雲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家的姑娘,即史太君的侄孫女。她生下不久,就失去父母慈愛,成爲孤兒,在叔嬸跟前長大。她到大觀園來,是她最高興的時刻,這時她大說大笑,又活潑,又調皮;可是一到不得不回家時,情緒就頓時冷落下來,一再囑咐寶玉提醒賈母常去接她,悽悽惶惶地灑淚而去,可見在家時日子過得很不痛快。這樣一個健美開朗的女兒,結局如何呢?“展眼吊斜輝”,就是說她婚後的生活猶如美麗的晚霞轉瞬間即失。

  “水逝雲飛”,可能是預示她早死或早寡,或者命運蹇澀。“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回,寫她揀到寶玉丟的一隻金麒麟,同她原有的金麒麟恰好配成一對。從回目“雙星”的字樣看,這肯定是對她未來婚姻生活的暗示。那麼她的配偶是誰?是寶玉嗎?似乎是,其實又不是。

   有些研究者根據“庚辰本”脂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推斷她可能同一個叫衛若蘭的人結婚(第十四回秦可卿出喪時送葬的隊伍裏出現過一次“衛若蘭”的名字)。或許後來寶玉把那隻金麒麟再贈給衛若蘭(猶如把襲人的汗巾贈給蔣玉菡一樣),也未可知。

   因曹雪芹的書的全貌已不可窺,上述推測也只是推測罷了。又有一則清人筆記說,有一種續書寫賈家勢敗後,寶玉幾經淪落,最後同史湘雲結婚。這可能就是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推衍出來的,聊備談資。




正冊判詞之五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妙玉。

  判詞前“畫着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美玉”就是“妙玉”,“泥垢”與判詞中的“淖泥”都是喻不潔之地。

  妙玉出身於蘇州一個“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纔出家當了尼姑。她“文墨也極通”,“模樣又極好”,也是大觀園中的一位姣姣者。說她“潔”,是因她嫌世俗社會紛紛擾擾不清淨才遁人空門,這是一層含義;她又有“潔癖”,劉姥姥在她那裏喝過一次茶,她竟要把劉姥姥用過的一隻名貴的成窯杯子扔掉。她想一塵不染,但那個社會不會給她準備那樣的條件,命運將把她安排到最不潔淨的地方去。按規矩,出家就要“六根淨除”,可她偏要“帶髮修行”,似乎還留一手,這是她塵心末斷的一個根據。

   第六十三回寫寶玉過生日時,妙玉特意送來一張拜帖,上寫:“檻外人妙玉恭肅遙扣芳辰”。一個妙齡尼姑給一個貴公子拜壽,這在當時是荒唐的,似乎透露出她不自覺地對寶玉萌生了一種愛慕之意。這類地方把一個少女隱祕的心思寫得極細。   

   作者寫這些細節,不是要出妙玉的醜,不是對她進行譴責,而是充滿了憐惜之情。一個才貌齊備的少女,冷清清地躲在廟裏過着那種枯寂的生活,該是多麼殘酷!她的最後結局如何呢?

   有一條脂批說:“瓜洲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推測起來,她可能在榮府敗落後流落到瓜洲,被某個老朽不堪的富翁(枯骨)買去作妾。這是多慘的悲劇。這應該是“終陷淖泥中”的含義,與高鶚續書寫的被強盜掠去有別。




正冊判詞之六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賈迎春。

  判詞前“畫着個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這是暗示迎春要落在一個惡人手裏被毀掉。

  迎春是榮府大老爺賈赦的妾所生的女兒。她長得很美,雖然沒有才華,但心地純潔善良。因性格懦弱,又排行老二,人稱“二木頭”。後來她被其父許配給孫紹祖。孫紹祖的先人因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賈家門下,靠賈家的勢力起家的。這個孫紹祖家資饒富,並且“應酬權變”,在官場中很走運,正在兵部等待提升,所以賈赦就選他做了“東牀快婿”。孫紹祖品質惡劣,連賈政都不同意這門親事,但賈赦不聽。迎春嫁過去之後,受盡種種虐待,一年之內就被折磨死了。




正冊判詞之七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詩詞簡注】

         緇(zī)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緇。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賈惜春。

  判詞前面的是“一所古廟,裏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喻惜春出家當尼姑。

  惜春是寧國府賈敬的女兒,賈珍的胞妹。她是賈家四位千金中最小的一個,從小就厭惡世俗,嚮往當尼姑,小時愛和饅頭庵的小尼姑智能兒玩,後來又和妙玉成了朋友。惜春眼看着當了娘娘的大姐元春短命天亡,二姐迎春出嫁不久被折磨死,三姐探春遠嫁異國他鄉音信渺茫,都沒有好遭遇,所以才“看破紅塵”毅然出家的。據脂硯齋的批語說,她將來要有“
紹衣乞食”的經歷,也就是要靠沿門托鉢乞討生活,真夠可憐了。




正冊判詞之八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王熙鳳。

  判詞前畫的是“一片冰山,上面一隻雌鳳”。喻賈家的勢力不過是座冰山,太陽一出就要消融。雌風(王熙鳳)立在冰山上,極危險。

  王熙鳳是“護官符”說的“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家的小姐;嫁給榮府賈璉爲妻。她的姑母是賈政的妻子,即寶玉之母王夫人。書中說金陵四大家族“皆連絡有親”,即指此類。

  王熙風掌榮府管家大權的時代,已是這個家族走下坡路的時期了。準備迎接元妃省親時,鳳姐慨嘆:“可恨我小几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可見書中寫的富貴生活較之其家族鼎盛時期還差得遠,接着又趨向衰亡,所以說她“偏從末世來”。

   王熙風實際上是榮國府日常生活的軸心。她姿容美麗,秉性聰明,口齒伶俐,精明幹練,秦可卿託夢時說她:“你是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

   秦可卿出喪時,她協理寧國府,就是在讀者眼前進行了一次典型表演。從千頭萬緒的混亂狀態中,她一下子就找到關鍵所在,然後殺伐決斷,三下五除二,就把寧國府裏裏外外整頓得井井有條,真有日理萬機的才幹如果她是男人,可以在封建時代當個政治家。然而她心性歹毒,爲了滿足無止境的貪慾,剋扣月銀,放高利貸,接受鉅額賄賂,爲此可以殺人不眨眼,什麼缺德的事全乾得出來,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魔王。她的才能和她的罪惡像水和麪揉在了一起。因此當賈家敗落時,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她,將要悽慘地結束其短暫的一生。





正冊判詞之九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巧姐。

  判詞前面的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裏紡績”。這是暗示巧姐的最後結局是做一名勤苦操勞、艱辛度日的農婦。

  巧姐是王熙鳳的獨生女。判詞前的畫面暗示她將嫁給一個莊稼漢,成爲做飯紡織的農村婦女。從錦衣玉食的公府千金,淪爲喂*打狗的農婦,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在作者看來,這也是命運的戲弄。有人根據甄士隱<好了歌解注>裏“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一句的提示,推測巧姐要被賣到妓院爲娼,後被劉姥姥救出,同劉姥姥的外孫板兒結爲夫婦。

   這個推測從書中可以找到根據。第四十一回寫巧姐和板兒交換柚子和佛手的情節,很可能是預示他們未來的關係。板兒是農家孩子,將來是農民無疑,嫁給他才能紡線織布。高鶚續書寫賈環、賈芸、王仁等人設圈套要把巧姐賣給一個外藩的郡王作安,劉姥姥偷着把巧姐接到鄉下,由她作媒把巧姐嫁給一個大地主的兒子(並且是個秀才!),和作者的原意就有相當距離了。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正是對上層社會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慨嘆。倒是劉姥姥這個窮老太婆,受人滴水之恩,常思涌泉以報,使人感到人性善良的一面。




正冊判詞之十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詩詞鑑賞】

  這一首說的是李紈(wán),連帶也說了賈蘭。

  判詞前“畫着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茂蘭,指賈蘭,說他要有出息,當大官。守着他的美人當然是其母親。

  李紈是寶玉的親嫂子。她與其夫賈珠婚後生了賈蘭,不久丈夫就死了。李紈同其姻娌王熙鳳爲人恰恰相反。王熙風像一團烈火,她像一堆死灰;王熙鳳像一把利刃,她像一塊麪團;王熙鳳貪求無居,她與世無爭。在大觀園諸女性中,她是最默默無聞的一個,她不注意別人,別人也不注意她。賈家沒落後,賈蘭要靠讀書求取功名,“頭戴簪纓”,“胸懸金印”,當一個大大的官;李紈要因此受誥封,“戴珠冠,披風襖”,榮耀一番。可是在作者看來,這也是沒有意義的,接着就是死亡,還是虛幻。年輕守寡,晚年母以子貴,也不過供世人作談笑資料罷了。




正冊判詞之十一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詩詞鑑賞】

  這一首是寫秦可卿的。

   參見《紅樓夢曲•好事終》。





紅樓夢曲十四首


引 子

開闢鴻蒙,誰爲情種?都只爲風月情濃。
趁着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詩詞簡注】

         遣——排遣。愚——自謙詞。衷——衷曲,情懷。

         懷金悼玉——“金”指代薛寶釵;“玉”,指代林黛玉。以薛、林爲代表,實際上把“薄命司”的女兒都包括在內。曲子的作者說他懷念存者,傷悼死者,故演出此《紅樓夢曲》。程高本改“懷”爲“悲”,是隻求句順、不察原意的妄改。


【詩詞鑑賞】

  曲子一開頭就對男女情愛發出慨嘆,這同第一回裏說的“大旨談情”是一致的。但我們不能據此就把《紅樓夢》視爲一部言情小說。如果僅僅是寫愛情故事,作者爲什麼又有“誰解其中味?”的擔心?這首曲和以下諸曲中,都隱含着一種對命運不可知的唱嘆,說明作者有更深廣的寄託。

  《紅樓夢》的內容是複雜的,主題也是多層次的,其中之一就是表現了作者的婦女觀。作者認爲,婦女無論就天資、才幹等任何一方面說,都不讓鬚眉,只是那個社會把她們的聰明才智壓抑埋沒了。特別是隨着封建家族的衰落,那麼多無辜的女孩子隨着一齊毀滅,這是作者痛惜不已的。

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紅樓夢>是一曲女兒們的頌歌和輓歌。



終 身 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詩詞簡注】

       “舉案齊眉”爲封建婦道的楷模。這裏指寶玉與寶釵維持着夫妻相敬如賓的表面虛禮。寶玉對這樣的生活始終不滿,所以說“到底意難平”。案, 有足的小食 盤 。

【詩詞鑑賞】

  這首曲唱的是寶玉、寶釵、黛玉三個人。

  本來曲牌名都是固定的,如《山坡羊》、《寄生草》之類,按其格式往裏填詞。《紅樓夢曲》的這些曲名全是作者臨時撰杜的,既像曲牌,又是對內容的概括或提示。像這首《終身誤》的曲牌名,就是對寶、黛愛情悲劇的感慨,可作標題看。

  曲中的“俺”,當然是寶玉。薛家到了榮國府後,就有一種輿論說,寶釵帶的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爲婚姻”。寶釵具備封建階級女性的一切“美德”,她比黛玉更符合榮府少奶奶的標準,不管她自己是否有意去爭取,她都是勝利者。

   然而寶玉一心只在從小一起長大的林妹妹身上。第三十六回,寶玉睡中覺時連喊帶罵地說出這樣的話:“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良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黛志向一致,趣味相投,在大觀園長期生活中建立起死生不渝的愛情。

   有情的不能成爲眷屬,無情的反倒硬被拉在一起,這是封建時代常見的婚姻悲劇,貴族社會也不例外。黛玉在那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裏淌着眼淚度過了短暫的一生死了。寶玉同冷美人寶姐姐結了婚。沒有愛情的婚姻能有什麼幸福?他對黛玉刻骨銘心的愛情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加上家業破敗,他親愛的姐妹們或死或散,全部被拋入黑暗的深淵。

   他對這個世界徹底幻滅了,最後毅然“懸崖撒手”,當了和尚,一定了之。寶釵要孤獨淒涼地去熬未來的歲月,其實也是個失敗者。寶、釵、黛三人的愛情悲劇,實質是社會悲劇。

  整部《紅樓夢》像一個巨大的生活長流,各種矛盾自然地交織在一起,自然地演進,自然地激化,自然地結束。作者很少安排巧合的情節。高鶚的續書把黛死釵嫁扭在一起,“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一邊極喜,一邊極悲,很富戲劇色彩,但這未必符合曹雪芹原意。曹雪芹究竟怎樣安排、處理寶、釵、黛三者結局的具體情節,已不易推知了。




枉 凝 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詩詞簡注】

         閬( làng)苑,傳說中神仙所住的地方。
        仙葩(pā),仙花。
       “閬苑仙葩”指林黛玉,她本是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專門詠歎寶玉和黛玉的。

  《枉凝眉》,意思是白白地皺眉頭,命運就這樣無情,追悔、痛苦、嘆息、遺憾,全都無用。

  那一僧一道對頑石說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是大有深意的,寶黛愛情的幻滅就是一條註腳。一個是絕色佳人,一個是翩翩少年;一個聰明絕頂,一個博學多才;一個無意於功名利祿,一個從不說“仕途經濟”的混帳話;她整天爲他哭泣嘆息,他整天爲她牽腸掛肚;她心裏只有他,他心裏只有她——這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然而在榮國府那樣的牢籠裏,他們的愛情始終被壓抑着。張生還可跳過粉牆去同鶯鶯幽會,杜麗娘還可在夢裏同柳夢梅結成夫妻,寶玉和黛玉最終連這點幸運也沒有。

   封建道德觀念在貴族之家就是天條,窒息了人的一切天性。“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以及賈家的敗落最終隔斷了他們的緣分。黛玉這個多情善感的女孩子,像一支柔嫩的小草在“風刀霜劍”凌逼之下枯槁了。

   她和寶玉的戀愛過程,始終伴隨着痛苦和煩冤,最終還是一場虛幻,“命運”把他們大大地捉弄了一場。這出和着血淚的戀愛悲劇,不僅使作者爲之“淚盡”,二百年後的今天仍是人們談論不盡的話題。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與續書中所寫的完全不一樣,在第八十回後的原稿中,黛玉之死與婚姻問題無關,她既不是死於外祖母及其周圍的人對她的冷淡厭棄,或者在給寶玉娶媳婦時選了寶釵,也不是由於誤會寶玉對她的薄倖變心(如果說這種誤會曾經有過的話,也早已成爲過去)。

      黛玉的“淚盡”,原因更重大、深刻、真實得多,那就是後來發生了對全書主題和主線起決定作用的大變故——脂批稱之爲“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的“賈家之敗”(見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批),它包括着獲罪、“抄沒、獄神廟諸事”(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批)。這個突然飛來的橫禍降於賈府,落到了寶玉等人的頭上,也給了黛玉致命的一擊。寶玉被迫出走,黛玉痛惜憂忿卻無能爲力,她爲寶玉的不幸而不幸,因寶玉的受苦而受苦,她日夜悲啼,毫不顧惜自己,終至將她衰弱的生命中的全部熾熱的感情化爲淚水,報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

       《紅樓夢》的情節發展根本沒有落入“梁祝”故事的窠臼,更不是要表現什麼“三角”關係。它始終是把悲劇的產生與封建大家族敗落的原因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在原稿中,描寫這種風雨驟至的大變故的發生必然是驚心動魄的一幕,而作者傾注了最大熱情的寶、黛這兩個人物的精神面貌,定會在這場可怕的狂風暴雨的雷電閃光中被照亮,其感人至深的藝術力量決不亞於作者描寫睛雯的“抱屈夭風流”和寶玉的“杜撰芙蓉誄”,因爲寫晴雯之死的字只不過是爲了寫黛玉之死的更重要的文字罷了。

       這一點,脂批說,“試觀《證前緣》(原稿寫黛玉之死)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靖藏本第七十九回批)

       然而可惜,我們已不能看到這樣的精彩的文字了!這部偉大的小說成了殘稿,這實在是我國文學史上無可彌補的損失!!!




恨 無 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眼睜睜,把萬事全拋;
盪悠悠,芳魂銷耗。
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孃夢裏相尋告:
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詩詞鑑賞】

  這首曲唱的是賈元春。

  《恨無常》表示了一種痛苦深沉的遺憾。無常,是佛教哲學的一個概念,說世上一切事物都一無例外地由存在到毀滅,沒有永恆存在的東西,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後來又編造出勾取人的魂魄的鬼,叫無常。

  元春當了皇帝的妃子,賈家成了皇親國戚,這是封建社會人們做夢都不敢希冀的榮耀。可是在作者看來,這也絲毫沒有意義。正當你享受榮華的興頭上,突然“死”降臨了,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得把生前貪戀的一切全都拋掉。“無常”一到,“哪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魯迅:《朝花夕拾•無常》),全都不留情面,一概玩完。

   元春到死才明白,富貴和權勢是靠不住的,在夢裏勸告父母及早從強爭苦奪的名利場裏抽身,免得登高跌重,將來後悔。也就是智通寺對聯說的“身後有餘忘縮手”的反意,別忘縮手.

  從這首曲子的內容看,元紀死時可能要給其父母託夢,但現在高鶚的續書無此情節。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時託夢給鳳姐說:“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話,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並囑咐“將祖莖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將家塾亦設於此”。因爲這些東西即使犯罪抄家,也不沒收入官。“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如果元春託夢,可能也就是這類內容。





分 骨 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牽連。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賈探春的。

  骨肉指父母與兒女之間的關係,《分骨肉》,是說兒女與父母永遠分離。

  佛教認爲人生有“八苦”,其一是“愛別離”,就是不得不與親愛的人們別離。探春在衆姊妹中結局不是最壞的,她遭遇的是與親人不能再見的苦痛。以探春的品貌和才幹,儘管是“庶出”,如果在家族的盛世,也不會讓她遠嫁到天邊去的。她的遠嫁,一定是在家世沒落時出於某種不得已的原因(與高鶚續書有別)。探春本人對她的遠嫁倒也不那麼特別沉痛。


   從本曲臨行前告別致意的話來看,想得開,看得開,很豁達。這同她的性格有關。她爲人處事剛強決斷,頗具男人之風。同時,她對賈家這個腐敗下去的家族有自己的觀察和判斷。在七十五回裏,她說:“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時,她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看得夠明白了。這是探春的悲憤,也是作者的悲憤。




樂 中 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
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
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
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
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
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史湘雲的。

  《樂中悲》,是說榮華富貴中潛伏着危機,歡樂中潛藏着悲哀。

  湘雲是大觀園女孩兒個性格最活潑的一個。她最大的特點就是“英豪闊大寬宏量”,從無小兒女那種扭怩之態。第二十一回寫她睡覺:“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睡覺也帶有男孩兒之態。

   寶釵過生日唱戲,鳳姐說一個小旦活像某個人。寶釵已看出來,一笑,不說;寶玉也猜着了,但不敢說;湘雲脫口而出:“倒像林姐姐的模樣!”不經心地得罪了黛玉,引起一場有趣的小口角。

   蘆雪庵賞雪聯句時,她和寶玉等人烤鹿肉吃,黛玉笑他們是“一羣花子”,她則說:“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土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腋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看她言談舉止多麼瀟灑豪放!至於喝醉酒,躺在芍藥花叢裏睡大覺,更是美談。詩詞作得也好,才華不在薛、林之下。

  湘雲和黛玉都自幼失去父母,寄人籬下,遭遇有相類之處,但個性卻截然不同。黛玉多愁多病,整天哭哭啼啼。湘雲卻健康活潑,愛說愛笑,偏又有點咬舌,把“二哥哥”說成“愛哥哥”,讓黛玉取笑。她也許不像黛玉那樣早夭,但等待她的也決不是美好生活。





世 難 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複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
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妙玉的。

  《世難容》是說不被社會所容。

  妙玉是個出衆的才女,詩書琴棋樣樣皆通。“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一回,湘雲和黛玉賞月作詩,都要恭而敬之地向妙玉請教。黛玉還稱妙玉是“詩仙”,要知道黛玉是不輕易恭維哪一位的。

   她愛潔成癖,劉姥姥站過的地方她要用水沖刷,還不許送水的小腸跨進庵門一步,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可是從她的出身、境遇考慮,這種性格就可以理解了。她出身宦門,聰慧無比,又自幼就與世隔絕,誰能理解她的苦悶?她又偏偏住進大觀園裏,同她年齡彷彿的貴族小姐們就在她周圍過着花團錦簇的繁華生活,可她卻悽悽楚楚地守着青燈古佛,敲着木魚唸經,木乃伊般地打坐。要知道她僅僅是十幾歲的女孩子呀,“命運”是多麼殘酷!

   如果說賈家的千金們日後還有一段甜蜜的生活可以回憶,妙玉可就連這麼一點慰藉也沒有,一苦到底。最後一句裏的“王孫公子”,有人理解是寶玉,因妙玉對寶玉有一種微妙的感情,寶玉也很尊重她。但從曲子行文看,還是作泛稱來理解爲好。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小尼姑,自然是那些統絝子弟豔羨的對象。





喜 冤 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
一味的,嬌奢淫蕩貪歡媾。
覷着那,侯門豔質同蒲柳;
作賤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嘆芳魂豔魄,一載盪悠悠。


【詩詞簡注】

        “中山狼”幾句——指迎春丈夫孫紹祖完全忘了他的祖上曾受過賈府的好處。
        貪歡媾(gòu)——迎春哭訴“孫紹祖一味好色”,“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
       覷(qù)——窺視、細看,蒲柳——蒲和柳易生易凋,藉以喻本性低賤的人。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賈迎春的。

  《喜冤家》,意思由於錯誤的婚配遇上了冤家對頭。

  迎春的悲劇是其父賈赦一手造成的。按孫紹祖的說法,是賈政花了孫家五千銀子,拿迎春抵了債。作者一再用“中山狼”稱呼孫紹祖,因爲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棍。“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這就是他“驕奢淫蕩貪歡婿”的註腳。

   迎春勸兩次,他就罵迎春是“酯汁老婆擰出來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裏睡!”完全是一副**嘴臉。迎春這位公府千金哪裏經過這個?回到家裏啼哭訴苦,王夫人也只能說說“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之類既像安慰又像勸導的話。迎春只提出一點可憐的要求:“還得在園裏舊房子裏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幾天後,孫家來人接,她“只得勉強忍情作辭”,回到“狼窟”裏去。

曹雪芹寫了八十回的《紅樓夢》就在這個地方絕筆,使我們看不到作者怎樣寫迎春“一載赴黃粱”的慘狀了。高鶚續寫的“還孽債迎女返真元”的情節,雖然基本體現了原作者的意圖,但嫌太草草了。




虛 花 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
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
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
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則看那,白楊村裏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
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
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着長生果。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賈惜春的。

  《虛花悟》徹底明白了榮華富貴都使虛幻無據之意。

  這首曲子同前面的《好了歌解注》一樣,極力鋪張渲染,說榮華富貴瞬息即逝,不要以“假”當“真”,不要執迷不悟。惜春就“悟”了。第七回裏寫周瑞家的給她去送宮花,惜春笑着說:“我這裏正和智能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裏呢?”那麼小的年紀,還沒受什麼挫折,就一心想出家,有些不合情理。作者出於否定賈家腐朽生活的需要,在十二釵中安排這樣一個人物,而且同全書格調一致,讀者也就承認了。

   第七十四回寫她和嫂子尤氏的一場口角,惜春氣憤地說:“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她要與寧府的骯髒生活“劃清界限”。尤氏譏諷她:“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反脣相譏:“古人也曾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爲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尤氏被刺到痛處,便不敢再說下去。

   這些描寫說明惜春出家是對惡濁的現實所能採取的惟一的抗議形式。她將來要“紹衣乞食”,和叫花子差不多,“長生果”肯定是吃不到的。其實這首曲子也不單爲惜春而設,更多的句子是作者直接抒發幻滅後的悲哀,悲觀的氣氛太濃重了。



聰 明 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
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呀!一場歡喜忽悲辛。
嘆人世,終難定!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王熙鳳的。

  《聰明誤》,是知進不知退,聰明反被聰明誤之意。

  鳳姐是作者着力刻畫、塑造的人物,也是最成功的一個典型。她是榮府內實際上的第一號當權人物,各類人物都圍繞着她活動着。對於她,人們有各種各樣的評價,我們還是先來看看作者對她的看法。第六十五回裏,賈璉的心腹小腸興兒對着尤二姐議論鳳姐說:“若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裏歹毒,口裏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
她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她。皆因她一時看的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有人敢攔她。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估着有好事,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或有了不好事或她自己錯了,她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她還在旁邊撥火兒。”

   這些話是通過興兒的嘴說出來的,實際上就是作者的看法。她是封建階級中最有才幹,也是最貪得無磨的一個。在“弄權鐵檻寺”一回裏,她對老尼靜虛說:“你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

   爲了三千銀子,她略施一點小手段,就害死了張金哥和長安守備的兒子。此外還有賈瑞、鮑二家的、尤二姐等人都先後死在她手裏。

   興兒還說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她是賈家這座大廈的頂樑柱,同時又是這座大廈的蛀蟲;她照管着賈家6“長明燈”,又恨不得一口喝乾燈裏的油。連她自己都承認“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實際上她一步也沒退,當忽喇喇大廈傾倒時,第一個就要把她壓死。脂硯齋批語透露,在賈家敗落後,她要被關押在“獄神廟”,有一番“身微運蹇”、“回首慘痛”的經歷,最後悽慘地死去。




留 餘 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
幸孃親,幸孃親,積得陰功。
勸人生,濟困扶窮。
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賈巧姐的。

  《留餘慶》的題名出自俗語“積善人家慶有餘”;這句俗話又出自《易經•坤卦》:“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意謂前人積德,後人沾惠,是一種因果報應的說法。

  巧姐在大觀園十二釵中年齡最小,因她尚未長大成人,所以作者沒有去刻畫她的個性。她的命運取決於其母王熙鳳。王熙鳳英雄一世,最後慘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巧姐的命運就可以推知了。

  劉姥姥在窮得過不去冬時,曾到賈府去求助。鳳姐對這個“芥豆之微”的窮親戚本來沒看起,但在無意中也救濟了她。曲中說的“積得陰功”,指的就是這件事。從此劉姥姥和賈家結下了緣分,先後三進榮國府,成爲賈家興衰的見證人。連巧姐的名字還是劉姥姥給起的,當時還恭維說:“她必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隨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從曲子內容看,在巧姐被其舅王仁等人推進火坑(很可能是賣給妓院)時,劉姥姥救她出來,使她“逢凶化吉”了.




晚 韶 華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
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
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
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李紈的。

  《晚韶華》,意思是晚年要榮耀一番。

  李紈出身於官僚家庭,其父李守中爲園子監祭酒(類似國立貴族子弟大學校長)。自幼其父就教她讀《列女傳》之類的書,受封建倫理道德的黛陶,成爲一名典型的淑女。青春喪偶,她能安之若素,只知道孝敬公婆和撫養兒子,此外一概不聞不問。她果然就是“稿木死灰”嗎?其實不然,她只不過是把苦痛和悲哀深深掩抑在內心裏不流露罷了。這種無法渲泄的痛苦,纔是最深沉的痛苦。

   三十三回裏,寶玉遭毒打,王夫人叫着賈珠的名字大哭:“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這話猶如一針紮在李紈心上,她禁不住放聲痛哭。這大概是她苦痛心情僅有的一次流露。

  李紈苦了一輩子,儘管晚年母以子貴,還是抵消不了她的悲劇命運,接着就死了。作者以“氣昂昂”、“光燦燦”、“威赫赫”之類的字眼形容賈蘭升官,諷刺之意很明顯,其實最多不過再來一次“苦枯”的小循環而已。




好 事 終

畫樑春盡落香塵。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宿孽總因情!


【詩詞簡注】

       箕裘(jī qiú )頹墮——舊時指兒孫不能繼承祖業。


【詩詞鑑賞】

  這首曲是唱秦可卿的。

  《好事終》,指秦可卿與賈珍亂倫的醜事告一段落,曲名含着明顯的諷刺意味。

  從曲子開頭幾句看,作者似乎是把賈家敗落的責任歸到秦可卿身上。其實細看書中情節,不過是通過秦可卿把寧府賈珍、賈蓉、賈敬等人牽出來,進行暴露和鞭苔。秦可卿的墮落是主動還是被迫,不得而知,但無論從哪個角度說,賈珍都是主要責任者。

   秦可卿出身並不高貴,是其父秦業叢“養生堂”抱養的孤兒。賈珍這個無恥的酒色之徒垂涎其美,不顧倫理關係,勾引她墮落,導致她自殺,應該是合理的推測。由此再進一步,作者以爲賈珍的墮落,責任又在其父賈敬。這個賈敬一心想當神仙,整年燒丹鍊汞,“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完全放棄了家業和對子孫的教育。於是賈珍、賈蓉父子“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翻了過來”,也沒人敢來管他們。子孫不肖,後繼無人,不敗何待?





收尾•飛鳥各投林

爲官的,家業凋零;
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裏逃生;
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
欠淚的,淚已盡。
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看破的,遁入空門;
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詩詞鑑賞】

  這是《紅樓夢曲》總收尾的曲子。

  《飛鳥各投林》,是“家散人亡各奔騰”的另一種說法,與“樹倒猢猻散”同義。

  這首收尾的曲子是對以賈家爲代表的封建貴族階級命運的概括,也可以說是一首帶有樸素辯證法思想的主題歌。

   作者一生由“飲甘饜肥”的貴族子弟跌落成一個“舉家食粥”的落拓文人。他看到封建社會處處充滿矛盾鬥爭,一切都在運動,都在產生和消失。這種客觀的辯證法印在作者頭腦中,就形成了他樸素的辯證法觀念。

   在第十三回中作者通過秦可卿之口說:“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這就是說“物極必反”,有始必有終,有盛必有衰,這個客觀規律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

   這首《飛鳥各投林》的曲子等於宣佈:凡是封建統治階級所拼命追求和維護的一切,都是註定要滅亡的。曹雪芹依據他的樸素辯證法思想忠實地描繪了大觀園內外的社會生活,正像他自己宣稱的:“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蹬跡,不敢稍加穿鑿”,因而《紅樓夢》所反映的貴族家庭的興衰始終,是符合歷史的辯證法的。作者寫他們的“極盛”,正是要反襯他們的“極衰”;寫他們的“赫赫揚揚”,正是要反襯他們的“煙消火滅”。

   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寫賈家最後又“沐天思”、“延世澤”、“蘭桂齊芳”,安排一個不喜不悲的“團圓”結局,是違背曹雪芹原意的。曹雪芹設計的結局是“樂極悲生,人非物換”,“樹倒猢猻散”。

   按照作者樸素辯證法的觀點,榮國府並不永遠“榮”,有榮必有枯,而且要枯得很慘;寧國府也不永遠“寧”,有寧必有危,”終要有破家滅族的一天。從脂硯齋批語透露的曹雪芹所寫的八十回以後的部分情節看,賈家敗落後,當年“金窗玉檻”、“珠寶乾坤”的大觀園要變成“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一片淒涼頹敗景象。被攆出大觀園的寶玉和寶釵要有一段“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困苦生活;王熙風要有一個“身微遠蹇”、“回首慘痛”的可悲下場;惜春要沿門托鉢,“緇衣乞食”;賈赦、賈珍之流要被撤職罷官,扛上枷鎖,或被殺頭,或被流放充軍。賈家如此,與他們有關聯的其他史、王、薛三族也一樣,得勢時他們互相“扶持遮飾”,勢敗時也要一齊完蛋。他們都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了去。這首《飛鳥各投林》的曲子,就是對他們下場的形象描繪。

  曹雪芹畢竟是二百多年前封建貴族出身的一位作家,他的世界觀中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他對他出身的貴族階級充滿厭惡和憤慨,但又和這個階級難解難分地聯在一起;他清楚地看到這個階級不配有更好的命運,但又不知道誰是歷史的主人;他尖銳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社會的腐敗,但又提不出超出封建主義範疇的政治思想。他看到了社會現象的發展和變遷,但
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種簡單的循環,如認爲“榮辱自古周而復始”,就是錯誤的“歷史循環論”。所有這些都反映了曹雪芹歷史的和階級的侷限性,也反映了他樸素辯證法思想的侷限性。


  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有一個論斷,認爲這首曲子是《紅樓夢》全劇三大主線之一的“人散”。原文摘錄如下:

  ……這第三條大線就是“人散”。人散雖與家亡相聯,又自成體段,前文已經說過。秦可卿與風姐託夢的結語,說了兩句七言詩——秦可卿也能詩!豈不甚奇?須知所謂“正邪兩賦而來”之人,大抵皆屬於詩人型.這是個專題,宜有專文討論。如今只說可卿最後說道是:“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署名“梅溪”的,於此便批:“不必看完,見此二句,便欲墮淚。”可知這人散一線,是書中最後的一局——也就是結局,所以它獨自構成一大經緯。

  “三春去後諸芳盡”,有幾層涵義。一即字面義;三春(孟、仲、季,即“九十春光”)過去了,百花凋謝.二是“三春”又指書中所敘三次重要的元宵佳節——第十八回省親,第五十四回夜宴,與八十回後某回的一次元宵節(大約是鉅變的發生)。三是“三春”又指賈氏姊妹,元、迎、探,特別是探春一去,方是人散的總潰之始。這兩句詩總括地表述了大勢.我們當然還是“欲知其詳”。我以爲這就要向雪芹給我們留下的另一段曲文去參會——就是第五回《紅樓夢曲子》正曲第末支,那首驚心動魄的《飛鳥各投林》:

  爲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單隻這“飛鳥各投林”五個大字,已然道盡了“人散”的意味。這曲子筆大如椽,音調悲慨,總結了全書,我說是“結局”,全書的結局就是“人散’。大約不是我的一時的錯覺吧!

  這首極端重要的曲文,是探佚學和結構學的一把關鍵之啓鑰,綱領之提挈,把它研究透徹、的確了,將是“紅學’的一大貢獻。但就我個人來說,一時還未能做到。只有一些零碎的看法,姑且提供參考。

  這首曲文應是每句暗切一入之事。例如“有恩的,死裏逃生”,是指巧姐,正謂“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者是矣。又如“欠淚的,淚已盡”,人人都能指爲晴切黛玉。即此二例,其曲文體例確然可知,非我們穿鑿可比。循此體例,就可以試作推尋了鄙意如下:

爲官的,家業凋零 ┓
富貴的,金銀散盡 ┛——兩句總括“家亡”
有恩的,死裏逃生——巧姐
無情的,分明報應——寶釵、妙玉
欠命的,命已還——元春
欠淚的,淚已盡——黛玉
冤冤相報實非輕——迎春
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湘雲
欲識命短問前生——鳳姐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李紈
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
癡述的、枉送了性命—一秦可卿

  以上十二句,本以爲恰好分屬十二釵,但首二句並非婦女之事,而脂批於此正有總括榮寧的語義(其實應是總括賈王史薛四門),那麼可知此二句是先從“家亡”領起,以下才是每句分屬。又由於只剩下了十句,而“分離、聚合”明明是兩者的合詞並詠,這又明白了還有一句應該也是合詠二人,於是我尋找這個可能性時,發現“看破的,遁入空門”也可能包
括妙玉惜春二人而言。但細味其言,終以指惜春更爲切合,蓋妙玉之出家,固幼年多病,爲父母所捨身,又因避權勢仇家之難,方進京入園的,並非“看破”之故,因此我仍以本句只指惜春,而並妙姑於寶釵一起,理由全在不能忘記“報應”二字是眼目。寶釵屬於“無情”,書中有明文點破(她抽的花名酒籌是“任是無情也動人”,是爲力證。),這樣是合榫的。

  另需說明的則尚有元春、鳳姐、迎春三人的分屑,以其容或招來爭議,所以也是研討的題目。我將鳳姐隸於“命短”句下,理由也是書有明文暗示之處。元春原系死於非命,實因政治變故而致,受逼而亡(如書中暗示如楊貴妃),故爲“欠命”。迎春爲何隸於“冤冤相報”之下呢?這井非指此無辜少女本身,而是罪孽在她父親賈赦,賈赦多行不良,貪貨好色
,害人性命,如姜亮夫教授所見舊抄本,賈氏之敗實由賈赦之罪發而引起,他害了兩條人命。我以爲這兩條命案皆是女子,其一即鴛鴦,說詳後文。另一條女命當然也是因他好色圖淫而致某女於死(疑是嫣紅,說亦詳後文)。所以冤冤相報是說他害人家的女兒,孫紹祖也害了他的女兒,是即曲文的本意。

  以上的推斷,不敢望條條妥貼,然而大局亦可概見。“人散”是“金陵十二釵”的主調與終曲。當然,“人散”的實際,所包遠比十二釵豐富得多得多,舉凡兩府一園中的衆少女,皆在此數,是全書一大收場關目。本節不及多述下。


  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辯》中也有一段關於這首曲子的文字,摘錄如下:

  ……“《十二釵曲》末折是總結;但宜注意的,是每句分結一人,不是泛指,不可不知。除掉‘好一似’以下兩讀是總結本折之詞,以外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釵。我姑且列一表給你看看,你頗以爲不謬否?(表之排列,依原文次序。)

爲官的,家業凋零——湘雲
富貴的,金銀散盡——寶釵
有恩的,死裏逃生——巧姐
無情的,分明報應——妙玉
欠命的,命已還——迎春
欠淚的,淚已盡——黛玉
冤冤相報實非輕——可卿
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
欲識命短問前生——元春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李紈
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
癡述的、枉送了性命——鳳姐

  這個分配似乎也還確當。不過我很失望,因爲我們很想知道寶釵和湘雲底結局,但這裏卻給了她們不關痛癢這兩句話,就算了事。但句句分指,文字卻如此流利,真是不容易。我們平常讀的時候總當他是一氣呵成,那道這是‘百衲天衣’啊!”





通靈寶玉與金鎖銘文

通靈寶玉正面銘文: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通靈寶玉反面銘文:一除邪崇,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金鎖正面銘文:不離不棄,
金鎖反面銘文:芳齡永繼。


【詩詞鑑賞】

   這四句銘文分別銘刻在寶玉佩帶的通靈玉和寶釵佩帶的金鎖之上,出現在第八回中。

  這兩句銘文恰好是對仗工整的一副聯語,也是所謂“金玉良緣”的根據。從字面上看,這是兩句好話,但用在“二寶”身上就帶有明顯的嘲諷意味。將來一個要出家當和尚,一個要守活寡,長壽又有什麼用?說是“仙壽恆昌”,寶玉並沒有成佛作主;說是“芳齡”永繼,寶釵同樣要衰老貧病。其實不過是表面吉利的兩句空話而已。



葬花吟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爲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詩詞鑑賞】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藉以塑造這一藝術形象,表現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兒誄》一樣,是作者出力摹寫的文字。這首風格上仿效初唐體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盡致,藝術上是很成功的。

  這首詩並非一味哀傷悽惻,其中仍然有着一種抑塞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不是對長期迫害着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則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願受辱被污、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這些,纔是它的思想價值之所在。

  這曾詩的另一價值在於它爲我們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悲劇的重要線索。甲戌本有批語說:“餘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悽楚憾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日:‘先生身非寶主,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玉兄之後文再批。’噫唏!阻餘者想亦《石頭記》來的,散停筆以待。”

   值得注意的是批語指出:沒有看過“玉兄之後文”是無從對此詩加批的;批書人“停筆以待”的也正是與此詩有關的“後文”。所謂“後文”毫無疑問的當然是指後半部佚稿衝寫黛玉之死的文字。如果這首詩中僅僅一般地以落花象徵紅顏薄命,那也用不着非待後文不可;只有詩中所寫非泛泛之言,而大都與後來黛玉之死情節聲切相關時,纔有必要強調指出,在看過後面文字以後,應回頭來再重新加深對此詩的理解。

   由此可見,《葬花吟》實際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詩讖。這一點,我們從作者的同時人、極可能是其友人的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中得到了證明。詩曰;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似讖成真”,這是隻有知道了作者所寫黛玉之死的情節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

   以前,我們還以爲明義未必能如脂硯那樣看到小說全書,現在看來,他讀到過後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極大,或者至少也聽作者交往的圈子裏的人比較詳盡地說起過後半部的主要情節。如果我們說,明義絕句中提到後來的事象“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之類,還可由推測而知的話;那麼,寫寶王貧窮的“王孫瘦損骨嶙峋”,和寫他因獲罪致使他心中的人爲他的不幸憂忿而死的“慚愧當年石季倫”等詩句,是再也無從憑想象而得的。

   上面所引之詩中的後兩句也是如此:明義說,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讓寶、黛兩個有情人成爲眷屬,把已斷絕的月下老人所牽的紅絲繩再接續起來。試想,只要“沉痼”能起,“紅絲”也就能續,這與後來續書者想象寶、黛悲劇的原因在於婚姻不自主是多麼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偉元、高鶚整理的續書中所寫的那樣,則寶玉已有他屬,試問,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難道“續紅絲”是爲了要她做寶二姨娘不成?

  此詩“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等末了數句,書中幾次重複,特意強調,甚至通過寫鸚鵡學吟詩也提到。可知紅顏老死之日,確在春殘花落之時,並非虛詞作比。同時,這裏說“他年葬儂知是誰”,前面又說“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飄泊難尋覓”等等,則黛玉亦如晴雯那樣死於十分悽慘寂寞的境況之中可以無疑。那時,並非大家都忙着爲寶玉辦喜事,因而無暇顧及,恰恰相反,寶玉、鳳姐都因避禍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論親”、“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日子,詩中“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或含此意。

   “三月香巢已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也傾”幾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憐落花而怨及燕子歸去,用意甚難把握貫通。現在,倘作讖語看,就比較明確了。大概春天裏寶黛的婚事已基本說定了,即所謂“香巢已壘成”,可是,到了秋天,發生了變故,就象樑間燕子無情地飛去那樣,寶玉被迫離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嘆“花魂鳥魂總難留”,幻想着自己能“脅下生雙翼”也隨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終至於“淚盡證前緣”了。

   這樣,“花落人亡兩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流亡也)說寶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寶玉凡遭所謂“醜禍”,總有別人要隨之而倒黴的。先有金釧兒,後有晴雯,終於輪封了黛玉,所以詩中又有“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的雙關語可用來剖白和顯示氣節。“一別秋風又一年”,寶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賈府,但所見怡紅院已“紅瘦綠稀”(脂評),瀟湘館更是一片“落葉蕭蕭,寒姻漠漠”(脂評)的淒涼景象,黛玉的閨房和寶玉的絳芸軒一樣,只見“蛛絲兒結滿雕樑”(脂評謂指寶黛住處),雖然還有寶釵在,而且以後還成其“金玉姻緣”,但這又怎能彌補他“對境悼顰兒”時所產生的巨大精神創痛呢?“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也傾!”難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這些只是從脂評所提及的線索中可以得到印證的一些細節,所述未必都那麼妥當。但此詩與寶黛悲劇情節必定有照應這一點,大概不是主觀臆斷吧;其實,“似讖成真”的詩還不止於此,黛玉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和《桃花行》也有這種性質。前者彷彿不幸地言中了她後來離別寶玉的情景,後者則又象是她對自己“淚盡夭亡”(脂評)結局的預先寫照。

  有人說,《葬花吟》是從唐寅的兩首詩中“脫胎”的(《紅樓夢辨》)。詩歌當然是有所繼承借鑑的,但不應把文藝創作的“源”和“流”的關係弄顛倒了。說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詞造句、意境格調上利用前人之作,實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類爲人熟知的詩句還不足以借取利用嗎?即如葬花情節,也未必徑取唐寅將牡丹花“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詩鈔》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詩句,難道還不足以啓發他的構思嗎?但這些都是“流”,都僅僅是利用,既不表現詩的主要精神,也決不能代替作者源於現實生活的創造。何況,如前所述,此詩中,作者運筆鬼斧神工之處,完全不在於表面上那些傷春惜花詞句的悱惻纏綿。

  當然,《葬花吟》中消極頹傷的情緒也是極其濃重且不容忽視的。它曾對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讀者起過不良的影響。這種情緒雖然在藝術上完全符合林黛玉這個人物所處的環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畢竟因作者在某種程度上有意識借所傾心的人物之口來抒發自己的身世之感,而顯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點。我們同情林黛玉,但同時也看到這種多愁善感的貴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題帕三絕句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爲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詩詞鑑賞】

       寶玉遭賈政毒打,昏睡中聽到悲切之聲,醒來知是黛玉,“只見她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就推說自己疼痛是假裝的,安慰她一番。黛玉走後,寶玉心裏惦念,設法支開襲人,命晴雯以送兩條舊絹帕爲名去看黛玉。黛玉領會其意,十分激動,便提筆在帕上題了這三首絕句。

       如果把贈帕和題詩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相傳遞信物和情書,這是十分膚淺的。儘管也可以把它說成是違反傳統禮教的行爲,但總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訂終身”的窠臼。況且,孤立起來看,詩也就顯得內容貧乏了,因爲它除了寫自己哭哭啼啼的傷感外,也沒有講什麼別的。這三首詩在小說中的作用,全在於聯繫寶玉捱打這件事,表明寶、黛之間的關係完全不同於他人。只有將它放在具體的情節中,對比寶釵、襲人的不同態度,才能看出寶、黛的互相同情、支持。

       寶玉被打得半死,寶釵來送藥時雖然也露出一副憐惜的樣子,但心裏想的卻是“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這樣吃虧”,還“笑着”說“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的。”處處衛道,處處維護賈政,實際上是用所謂“堂皇正大”的話把寶玉教訓了一頓。襲人則乘機在王夫人面前進言,大談寶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們隊裏鬧”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從中挑撥寶、黛關係,建議“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她的話嚇得王夫人“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據戚序本),並騙取了王夫人的寵信,爲後來抄檢大觀園作好了充分的輿論準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寫了寶、黛的相互體貼、瞭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萬分悲痛,帶便也寫了寶玉身邊唯一足以託付心事的忠誠信使——晴雯,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細讀書中的文字(在這一節上,程高本竄改頗多),自不難理解作者的用心。

       其次,“還淚債”在作者藝術構思中是林黛玉悲劇一生的同義語。要了解“還淚債”的全部含義,當然最好讀曹雪芹原來所寫的黛玉之死的情節,但這我們已看不到了。不過,作者的寫作有一個規律,多少可以幫助彌補這個遺憾,即他所描寫的家族或人物的命運預先都安下了伏線,露出了端倪,有的甚至還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寫小說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當然更是先有成竹在
胸,作了全盤安排的。在有關黛玉的情節中,作者先從各個方面挖好渠道,最後都通向她的結局。這三首絕句始終着重寫一個“淚”字,而這淚是爲她的知己寶玉受苦而流的,它與黛玉第一次因寶玉摔玉而流淚,具體原因儘管不同,性質上卻有相似之處——都爲脂評所說的知己“不自惜”。這樣的流淚,脂評指出過是“還淚債”。但好久以來,人們形成了一種看法(續書起了很大的作用),以爲黛玉總是爲自身的不幸而傷感,其實,寶玉的不幸纔是她最大的傷痛。爲了寶玉,她簡直毫不顧惜自己。寶玉捱打,她整天地流淚,“任他點點與斑斑”。這還算不了什麼,第五十七回紫鵑誑寶玉說黛玉要回蘇州去了,作者寫寶玉急成癡呆病外,還着力寫了黛玉的反應:“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寶玉)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擡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響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這雖不直接寫還淚,但仍與還淚是同樣性質的。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爲誰?”詩中提出這個問題,爲“還淚債”定下了基調。我們之所以說續書寫黛玉之死違背作者原意,不但因爲續書把“淚盡夭亡”寫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沒有眼淚了(其實應該是終日眼淚不幹,終於與生命一起流盡,否則,也就用不着說她是“淚盡夭亡”),更主要的還是續書所寫改變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質,把她對寶玉的愛和惜改變爲怨和恨,因男子負心(其實是誤會)而怨恨痛苦。這沒有什麼新鮮,俗濫小說中可以找到成千上萬,任何一個平庸的女子都會如此,這樣的結局怎麼也不能算是絳珠仙子報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時,誤會的至死不得釋,實際上也否定了寶黛兩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礎的真正知己。說續書者用“粱祝”的套子寫寶黛悲劇,其實還大大不如,梁祝的誤會倒是在樓臺相會之後很快就得到消除的。《紅樓夢》的續作者對黛玉願爲知己受苦、而自己“萬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卻絲毫也沒有理解。

       與這三首突出寫“淚”的絕句有關的幾回情節,很象是後來寶黛悲劇的一次小小的預演。從第三十二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細節和對話,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對未來的悲劇結局作暗示。此外,詩中用“湘江舊跡”之典,若孤立地從這幾回情節看很象是胡亂堆砌,因爲除了與“淚”有關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們淚漬斑竹後是投水殉情而死的(《水經注》則謂她們“溺於湘江”)。前人用此事多寫生死之別,如李白著名的《遠別離》詩即用此故事寫遠別離之苦。這些,與寶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爲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這三首詩當作後來悲劇情節的前奏曲來看,那麼,用這個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溼。

【詩詞鑑賞】

       第四十五回寫到黛玉值秋分時節又犯了咳嗽病,一天比一天重。一日傍晚,突然變天,漸漸昏黑,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黛玉悽悽涼涼地拿起一本《樂府雜稿》來讀,看了其中?《秋閨怨》、《別離怨》之類的詩,不覺心有所感,於是摹擬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的格調寫成《代別離》(代爲擬作之意)一首,名之爲《秋窗風雨夕》。

  這是一篇樂府體詩,詩題《秋窗風雨夕》恰與它摹仿的《春江花月夜》的題目對仗,而且是“反對”。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寫的是作者在溫馨恬謐的春夜裏的綿綿情思,只有一點淡淡的哀愁和悵惘;而<秋窗風雨夕)則是悽風苦雨的秋夜,一個重病少女酸苦的哀思,悲涼的情緒如濃重的暗夜壓在她的心頭。這個猶如嬌花嫩草的少女,孤單寂寞地住在瀟湘館裏,聽着暗夜中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打着窗櫺,想着自己淒涼的身世和未來渺茫的前程,怎能不痛斷肝腸。“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突然到來的秋風秋雨,驚破了她綠色的幻夢,預感到她短暫的青春年華就要逝去了,這是多麼值得人同情。對黛玉將來因悲愁淚盡而死,《秋窗風雨夕》是一次重要的鋪墊。

  這首二十句的詩,竟用了十五個“秋”字,着力渲染了秋天肅殺、悽苦的氣氛。如果聯繫全書其它詩詞來理解,這個“秋”字還應有它更深的含意。《紅樓夢曲》中說,“堪破三春景不長”,又說“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再聯繫詠菊詩中“露凝霜重”、“衰草寒煙”等句來思索,這個“秋”字的象徵意義就明顯了。大觀園羣芳生活的時期,正是賈家開始“蕭疏”的階段,用季節比喻相當“初秋”,只消一場暴風雨,就要萬卉凋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了。

       《秋窗風雨夕》的作意,如果不加深求,可以說與《葬花吟》一樣,都不妨看作是林黛玉傷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沒有《葬花吟》中那種抑塞之氣和傲世態度,而顯得更加苦悶、頹傷。這可以從以下的情況得到解釋:黛玉當時被病魔所纏,寶釵對她表示關心,使她感激之餘深自悔恨,覺得往日種種煩惱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誤到今。黛玉本來脆弱,現在,在病勢加深的情況下,又加上了這樣的精神負擔,自然會更加消沉。

       但是,如果我們認爲作者寫此詩並非只爲了一般地表現黛玉的多愁善感,必欲細究其深意,那麼也就自然地會發現一些問題。首先,無論是《秋閨怨》、《別離怨》或者《代別離》這類題目,在樂府中從來都有特定的內容,即只寫男女別離的愁怨,而並不用來寫背鄉離親、寄人籬下的內容。何況,此時黛玉雙親都已過世,家中又別無親人,詩中“別離”、“離情”、“離人”等等用語更是用不上的。再從其借前人“秋屏淚燭”詩意及所擬《春江花月夜》原詩來看,也都寫男女別離之思。可見,要說“黛玉不覺心有所感”感的是她以往的身世遭遇是很難說得通的。我以爲這隻能是寫一種對未來命運的隱約預感,而這一預感倒恰恰被後半部佚稿中寶玉獲罪被拘走因而與黛玉生離死別的情節所證實(參見《紅樓夢曲•枉凝眉》、《葬花吟》等詩鑑賞),曹雪芹的文字正有這種草蛇灰線的特點。《紅樓夢曲》中寫黛玉的悲劇結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脂硯齋所讀到的瀟湘館後來的景象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這些也都在這首詩中預先作了寫照。

       小說中黛玉剛寫完詩擱下筆,寶玉就進來了,下面所描寫的主要細節是:黛玉先說寶玉象漁翁,接着說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因而羞紅了臉。對此,用心極細的脂批揭示作者這樣寫的用意說:“妙極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說出夫妻來,卻又云‘畫的’,‘扮的’,本是閒談,卻是暗隱不吉之兆,所謂‘畫中愛寵’是也。誰曰不然?”這一批語,對我們理解作者寫這首詩的用意,不是也同樣有啓發的嗎?



花名籤酒令八首


寶釵籤

牡丹——豔冠羣芳——任是無情也動人。


【詩詞鑑賞】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羣芳開夜宴”,玩了一種新酒令,即用骰子擲點定人,由那個人從簡裏抽籤,簽上畫着一種花,又題着評價這種花的一句成語,最後是吟詠這種花的一句舊詩。這些花、成語和詩句,或者象徵得籤者的特點,或者隱示其未來的遭遇。

  這個花名籤是說寶釵容貌之美壓倒大觀園羣芳,即便在她靜默時,也有一種動人的魅力。寶玉就常被其美貌所吸引,所以當寶釵掣出此籤後,寶玉只管拿着那籤,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然而偶然的愛慕並不就是愛情,當他們後來被捏合成夫妻時,寶玉“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終於棄家出走。寶釵容貌無論如何“動人”,都沒能使她免去悲劇性命運。



探春籤

杏花——瑤池仙品——日邊紅杏倚雲栽。


【詩詞鑑賞】

  “瑤池仙品”,隱喻探春聰明靈秀,品性高潔。“日邊紅杏倚雲栽”,表面是說她命運好,所以簽上又有一條注說:“得此籤者必得貴婿。”大家取笑探春:“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從這些話看,探春未來的丈夫也許身分高貴,但這也絲毫不能彌補她“分骨肉”的悲哀。“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早已把她的遭際預示明白了。



李紈籤

老梅——霜曉寒資——竹籬茅舍自甘心。


【詩詞鑑賞】

  “霜曉寒資”,恰與《紅樓夢曲》中的“晚韶華”是同意語,都是預言李紈晚年將母以子貴。“竹籬茅舍”句,照應她在稻香村裏的寂寞寡居生活。槁木死灰般地度過一生,到老臨死時才掙得一頂“珠冠”,一件“鳳襖”,也夠可憐了。



湘雲籤

海棠——香夢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詩詞鑑賞】

  “香夢沉酣”,首先使讀者想到湘雲在寶玉生日吃醉酒後,睡倒在山石後青板石凳上,芍藥花飛滿一身的憨態。“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影射此事。所以黛玉打趣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再進一步品味,還有更深的意味:湘雲開朗活潑,陶醉於青春的歡樂之中,對未來的厄運毫無思想準備,因此“香夢沉酣”又是對她的惋嘆。



麝月籤

荼縻花——韶華盛極——開到荼縻花事了。


【詩詞簡注】

         荼(tú)縻(mí)

【詩詞鑑賞】

  荼縻開花,意味着春天過去了。簽上還有一條小注:“在席各飲三杯送春。”寶玉覺出其中不祥的意味,怕影響大家歡樂的情緒,連忙把籤藏起來,說了聲“咱們且喝酒”,遮掩了過去。這當然帶有明顯的宿命論味道,並不科學。作者是要用這種象徵手法暗示:大觀園“勝極”之日就要結束了。讓麝月抽到這根籤,可能是麝月要陪伴寶玉到最後,是榮府衰亡的最後見證人。



香菱籤

並蒂花——聯春繞瑞——連理枝頭花正開。


【詩詞鑑賞】

  並蒂蓮開,暗含香菱原來名字的“蓮”字,同香菱判詞“根並荷花一莖香”意思相類,寓有今日的香菱即當年的英蓮之意。“聯春繞瑞”只是對青春美麗的香菱的讚美,並不是說她有好命運。“連理枝頭花正開”一句是作歇後語用的,原詩的下一句就是“妒花風雨更相摧”,這纔是作者要說的意思。指的是夏金桂因嫉妒香菱,而要將她活活折磨死。



黛玉籤

芙蓉——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


【詩詞鑑賞】

  芙蓉,喻黛玉嬌美。“風露清愁”,與《葬花辭》中的“風刀霜劍嚴相逼”意近。“莫怨東風當自嗟”,意謂:不要怨恨環境的冷酷,還是承認自己命運不好吧。這是無可如何的一種悲惋、嘆惜。黛玉抽籤之前默默想:“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着纔好”,可掣出的偏偏是這種頹喪的句子。

       作者固然同情黛玉的不幸,但也深深地惋惜她過於脆弱,沒有能熬過這場災禍而等待到寶玉回來,所以說“怨”不得別人,也該“自嗟”。可見,作者原意與續書中寫婚姻不自主而造成悲劇是毫無共同之處的。因爲,如續書所寫,黛玉根本不“當自嗟”,而只應“怨東風”纔是。



襲人籤

桃花——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


【詩詞鑑賞】

  襲人將來要嫁給蔣玉菡爲妻,過上一種小康生活。花名籤用秦末戰亂生靈塗炭來喻賈家敗亡,襲人將像桃花源中人一樣,躲開這場災難,投進蔣玉菡的懷抱。

  襲人是寶玉的侍妾,對寶玉百般體貼、愛護,曾發誓:“便拿八人轎也擡不出我去”(第十九回),可後來還是被蔣玉菡擡去了。“桃紅又是一年春”,諷刺之意十分明顯。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詩詞簡注】

         櫳(lóng  )
         茜裙——茜紗裙。茜是一種根可作紅色染料的植物,這裏指紅紗。
         影蘸——即蘸着有影,指洗臉 。
         杜宇——即杜鵑,也叫子規,傳說古代蜀王名杜宇,號望帝,死後魂魄化爲此鳥,啼聲悲切。

【詩詞鑑賞】

  第七十回書中寫到時逢初春時節,大觀園羣芳又萌動了詩興,商量作詩,把寶玉找去商量。寶玉去後,大家正在看黛玉正作這首《桃花行》。

       這是一首歌形體的詩,形式比較自由。

  這是繼《葬花辭》之後,黛玉的又一首顧“花”自憐的抒情詩。《 葬花吟》既是寶黛悲劇的總的象徵,廣義地看又不妨當作“是大觀園諸豔之歸源小引。”(第二十七回脂批)《秋窗風雨夕》隱示寶黛訣別後,黛玉“枉自嗟呀”的情景。《桃花行》則專爲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的夭亡預作象徵性的寫照。

       書中說,“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寶琴開玩笑地說是自己作的,寶玉不信。寶釵用杜工部詩風格多樣來證明寶琴也可以寫出這樣的詩,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桃花行》確實充滿了哀音。寶玉並不稱讚,是因爲領會了這“哀音”,再也說不出稱讚的話了。這首詩出現在第七十回,已經離榮府敗亡和黛玉夭折不遠了。“淚眼觀花淚易幹,淚乾春盡花憔悴”就是明顯的預言。只待“一聲杜宇春歸盡”,羣芳都將以不同的方式憔悴,而最早凋零的就是黛玉。




芙蓉女兒誄(lěi)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羣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衿枕榔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押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曩(nǎng)生之昔,其爲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爲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爲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爲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嫺,嫗鹹仰慧德。

孰料鳩(jīu)鴆(zhèn)惡其高,鷹鷙(zhì)翻遭罦(fú)罬(zhuó);薋(cí)葹(shī)妒其臭,茞(chén)蘭竟被芟(shān)蒩(zū)!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chài)之讓,遂抱膏肓之疾。故櫻脣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kǎn)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帷;荊棘蓬榛,蔓延戶牖。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闈閨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從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衿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腔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窮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末泯,檐前鶴鵲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誘棧,銀箋彩袖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揪渝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餘衷,訴憑冷月。

嗚呼!碧鬼蜮之爲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深爲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爲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治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

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陋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 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爲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爲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徵耶?聞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爲纕耶?斕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爲璫耶?借葳蕤而成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匏以爲觶斝兮,灑醽醁以浮別醑耶?瞻雲氣而凝眸兮,彷彿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居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際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爲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餘中心爲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爲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爲步障,列菖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巖,宓妃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徵嵩嶽之妃,啓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莒。發軔乎霞誠,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歔悵怏,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詩詞譯文】

千秋萬歲太平年,芙蓉桂花飄香月,無可奈何傷懷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百花蕊爲香,冰鮫紗爲帛,取來沁芳亭泉水,敬上楓露茶一杯。這四件東西雖然微薄,姑且藉此表示自己一番誠摯懇切的心意,將它放在白帝宮中管轄秋花之神芙蓉女兒的面前,而祭奠說:

我默默思念:姑娘自從降臨這污濁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輩的籍貫和姓氏都早已湮沒,無從查考;而我能夠與你在起居梳洗、飲食玩樂之中親密無間地相處,僅僅只有五年八個月零一點時間啊!

回想姑娘當初活着的時候,你的品質,黃金美玉難以比喻其高貴;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難以比喻其純潔;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難以比喻其光華;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難以比喻其嬌美。姊妹們都愛慕你的嫺雅,婆媽們都敬仰你的賢惠。

可是,誰能料到惡鳥仇恨高翔,雄鷹反而遭到網 獲;臭草妒忌芬芳,香蘭竟然被人剪除。花兒原來就怯弱,怎麼能對付狂風?柳枝本來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 一旦遭受惡毒的誹謗,隨即得了個不治之症。所以,櫻桃般的嘴脣褪去鮮紅,而發出了呻吟的聲音;甜杏似的臉龐喪失芳香,而呈現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語產生於屏內幕後,荊棘毒草爬滿了門前窗口。哪裏是自招罪愆而喪生,實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你是既懷着不盡的憂忿,又含着無窮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閨女的憤恨恰似受打擊被貶到長沙去的賈誼;剛烈的氣節遭到暗傷,姑娘的悲慘超過竊神土救洪災的鯀被殺在羽野。獨自懷着無限辛酸,有誰可憐不幸夭亡?你既象仙家的雲彩那樣消散,我又到哪裏去尋找你的蹤跡?無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從哪裏來不死的神香?沒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萊,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藥。

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煙縹緲,昨天還是我親手描畫;你手上的指環已玉質冰涼,如今又有誰把它渥暖?爐罐裏的藥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淚痕至今未乾。鏡已破碎,鸞鳥失偶,我滿懷愁緒,不忍打開麝月的鏡匣;梳亦化去,雲龍飛昇,折損檀雲的梳齒,我便哀傷不已。你那鑲嵌着金玉的珠花被委棄在雜草叢中,落在塵土裏的翡翠髮飾也被人拾走。鵲樓人去樓空,七月七日牛女鵲橋相會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針眼中穿線乞巧;鴛鴦帶空餘斷縷,哪一個能夠用五色的絲線再把它接續起來?

況且,正當秋天,五行屬金,西方白帝,應時司令。孤單的被褥中雖然有夢,空寂的房子裏已經無人。在種着梧桐樹的臺階前,月色多麼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麗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繡着芙蓉花的紗帳裏,香氣已經消散,你嬌弱的喘息和細微的話語也都滅絕。一望無際的衰草,又何止蘆葦蒼茫!遍地淒涼的聲音,無非是蟋蟀悲嗚。點點夜露灑在覆蓋着青苔的階石上,搗衣砧的聲音不再穿過簾子進來。陣陣秋雨打在爬滿了薜荔的牆垣上,也難聽到隔壁院子裏哀怨的笛聲。你的名字尚在耳邊,屋檐前的鸚鵡還在叫喚;你的生命行將結束,欄杆外的海棠就預先枯萎。過去,你躲在屏風後捉迷藏,現在,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了;從前,你去到庭院前鬥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採摘了!刺繡的線已經丟棄,還有誰來裁紙樣、定顏色? 潔白的絹已經斷裂,也無人去燒熨斗燃香料了!

昨天,我奉嚴父之命,有事乘車遠出家門,既來不及與你訣別,今天,我不管慈母會發怒,拄着杖前來弔唁,誰知你的靈樞又被人擡走。及至聽到你的棺木被焚燒的消息,我頓時感到自己已違背了與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長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災禍,我深深慚愧曾對你說過要同化灰塵的舊話。

看那西風古寺旁青磷徘徊不去,落日荒墳上白骨散亂難收!聽那楸樹榆木颯颯作響,蓬草艾葉蕭蕭低吟!哀猿隔着霧騰騰的墓窟啼叫,冤鬼繞着煙濛濛的田塍哭泣。原來以爲紅綃帳裏的公子,感情特別深厚,現在始信黃土堆中的姑娘,命運實在悲慘!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淚血只能向西風揮灑;又好比石季倫保不住綠珠,這默默衷情惟有對冷月傾訴。

啊!這本是鬼蜮陰謀製造的災禍,哪裏是老天妒忌我們的情誼!鉗住長舌奴才的爛嘴,我的誅伐豈肯從寬!剖開兇狠婦人的黑心,我的憤恨也難消除!你在世上的緣份雖淺,而我對你的情意卻深。因爲我懷着一片癡情,難免就老是問個不停。

現在才知道上帝傳下了旨意,封你爲花宮待詔。活着時,你既與蘭蕙爲伴;死了後,就請你當芙蓉主人。聽小丫頭的話,似乎荒唐無稽,以我濁玉想來,實在頗有依據。爲什麼呢?從前唐代的葉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從夢中攝走,叫他寫碑文;詩人李賀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請他給白玉樓作記。事情雖然不同,道理則是一樣的。所以,什麼事物都要找到能夠與它相配的人,假如這個人不配管這件事,那豈不是用人太濫了嗎?現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個人,把事情託付給他,可謂恰當妥善之極,將不至於辜負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滅的靈魂能降臨到這裏。

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 ,把這番話說給你聽,並作一首歌來招喚你的靈魂:

天空爲什麼這樣蒼蒼啊!
是你駕着玉龍在天庭邀遊嗎?
大地爲什麼這樣茫茫啊!
是你乘着象牙的車降臨九泉之下嗎?
看那寶傘多麼絢爛啊!
是你所騎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嗎?
排開裝飾着羽毛的華蓋在前開路啊!
是危星和虛星衛護着你兩旁嗎?
讓雲神隨行作爲侍從啊!
你望着那趕月車的神來送你走嗎?
聽車軸伊伊啞啞響啊!
是你駕馭着鸞鳳出遊嗎?
聞到撲鼻的香氣飄來啊!
是你把杜蘅串聯成佩帶?
衣裙是何等光彩奪目啊!
是你把明月鏤成了耳墜子嗎?
借繁茂的花葉作爲祭壇啊!
是你點燃了燈火燒着了香油嗎?
在葫蘆上雕刻花紋作爲飲器啊!
是你在酌綠酒飲桂漿嗎?
擡眼望天上的煙雲而凝視啊!
我彷彿窺察到了什麼;
俯首向深遠的地方而側耳啊!
我恍惚傾聽到了什麼。
你和茫茫大士約會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嗎?
怎麼就忍心把我拋棄在這塵世上呢!
請風神爲我趕車啊!
你能帶着我一起乘車而去嗎?
我的心裏爲此而感慨萬分啊!
白白地哀嘆悲號有什麼用呢?
你靜靜地長眠不醒了啊!
難道說天道變幻就是這樣的嗎?
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穩啊!
你死後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
我至今還身受桎梏而成爲這世上的累贅啊!
你的神靈能有所感應而到我這裏來嗎?
來呀,來了就別再去了啊!
你還是到這兒來吧!

你住在混燉之中,處於寂靜之境;即使降臨到這裏,也看不見你的蹤影。我取女蘿作爲簾幕屏障,讓菖蒲象儀仗一樣排列兩旁。還要警告柳眼不要貪睡,教那蓮心不再味苦難當。素女邀約你在長滿桂樹的山間,宓妃迎接你在開遍蘭花的洲邊;弄玉爲你吹笙,寒簧爲你擊樂;召來嵩嶽靈妃,驚動驪山老母。靈龜象大禹治水時那樣揹着書從洛水躍出,百獸象聽到了堯舜的咸池曲那樣羣起跳舞。潛伏在赤水中呵,龍在吟唱;棲息在珠林裏呵,鳳在飛翔。恭敬虔誠就能感動神靈,不必用祭器把門面裝潢。

你從天上的霞城乘車動身,回到了崑崙山的玄圃仙境。既象彼此可以交往那麼分明,又忽然被青雲籠罩無法接近。人生離合呵,好比浮雲輕煙聚散不定,神靈縹緲呵,卻似薄霧細雨難以看清。塵埃陰霾已經消散呵,明星高懸;溪光山色多麼美麗呵,月到中天。爲什麼我的心如此煩亂不安?彷彿是夢中景象在眼前展現。於是我慨然嘆息,悵然四望,流淚哭泣,留連傍惶。

人們呵,早已進入夢鄉;竹林呵,奏起天然樂章。只見那受驚的鳥兒四處飛散,只聽得水面上魚兒喋喋作響。我寫下內心的悲哀呵,作爲祈禱,舉行這祭奠的儀式呵,期望吉祥。悲痛呵,請來此香茗一嘗!

【詩詞簡注】

         誄(lěi),古代敘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
      
【詩詞鑑賞】

在《紅樓夢》全部詩文詞賦中,這是最長的一篇,也是作者發揮文學才能最充分、表現政治態度最明顯的一篇。關於這篇誄文的寫作,小說中原有一段文字,對我們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很重要,後來被續書者刪去。現在,把它補抄在下面:

“……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無奈今之人全惑於‘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爲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爲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爲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着,並不爲 人知慕 ,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

這裏,“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一句,特別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訴我們誄文是有所寄託的。所謂“微詞”即通過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情節的褒貶來譏評當時的現實,特別是當時的黑暗政治。何以見得呢?所引爲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諷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誄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離騷》,這並非偶然。《離騷》的美人香草實際上根本與男女之情無關,完全是屈原用以表達政治理想的代詞。

清代與“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的情況大不一樣,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文禁酷嚴、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難免就要招來文字之禍。所以,當時一般人都不敢作“傷時罵世”之文,“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觸犯文網,丟掉烏紗帽,這還是說得輕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爲世人觀閱稱讚”,逆潮流而動,走自己的路,骨頭還是比較硬的。

當然,要在這樣環境之下揭露當時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起來。“尚古之風”、“遠師楚人”、“以文爲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歪意”、“杜撰”等等,也無非是作者護身的鎧甲。借師古而脫罪,隱真意於玩文,似乎是仿真而實際上是大膽創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藝術風格也正是由思想內容所決定的。明瞭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爲什麼在這篇表面上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誄文中,要用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這些在政治紛爭中遭禍的人物的典故。爲什麼這篇洋洋灑灑的長文既不爲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於祭奠金釧兒,雖然她們的死寶玉也十分哀痛。

有人說誄晴雯實際上就是誄林黛玉,並舉出芙蓉花叢中出現黛玉的影子、寶玉說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讖語、以及後來黛玉在席上抽得芙蓉花籤等等情節來證明這一觀點。作者在藝術構思上想借晴雯的悲慘遭遇襯托小說主要人物黛玉的不幸結局的意圖當然是十分明顯的,但也只是襯托而已,並非可以等同。何況,寫林黛玉也並非是作品的目的。對黛玉的描寫,曹雪芹同樣也是寄託着自己的政治感慨的。

作者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晴雯這個“心比天高,身爲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女僕加以熱情的頌讚,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



紫菱洲歌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詩詞鑑賞】

賈赦將迎春許嫁了孫紹祖,並將她接出大觀園去。寶玉十分惆悵,天天到迎春住過的紫菱洲一帶徘徊,只見“軒窗寂寞,屏帳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葦葉,也都覺搖搖落落”,情不自禁吟此一歌。

迎春雖己搬出大觀園,但尚未過門成親,禍福甚難逆料,寶玉即發此悲嘆,彷彿已有不祥的預感。可見,魯迅說賈府中“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中國小說史略》),這話是很有道理的。

寶玉見紫菱洲一帶寥落景象的文字之後有一條脂批說:“先爲‘對景悼顰兒’作引。”這條批語可注意者有三:一、這裏的描寫與後來寶玉悼黛玉所見瀟湘館景象,定有相似之處。那時,當也是人去樓空,草木搖落,景象悽慘,而且也是秋天。二、此處“作引”尚有歌八句,彼時所作當篇幅更大,內容份量更重,否則,寫黛玉之死的文字在藝術上就壓不住寫晴雯的。三、從脂批語氣看,“悼顰兒”也不象是八十回之後又隔了很久的事,這樣,很可能原稿從第八十一回起情節發展即開始出現急遽的變化,不幸之事接二連三:三春去,香菱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電閃雷鳴之中,一場暴風雨隨之而到來。如果我們這樣的估計大致不錯的話,那麼原稿下半部開始是決不會再用鬆散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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