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大時代裏的一隻螻蟻:觀馮小剛《芳華》有感

先說點題外話。京派導演和海派導演拍起懷舊題材,感覺截然不同。京圈男子第一天團成員趙寶剛、馮小剛、葛優、王朔、姜文幾乎一水50後,大院子弟出身。

  王朔出生于軍委訓練總監部大院,姜文的父親是一位部隊幹部,葛優是北影廠大院員工親屬,背景最次是衚衕長大的馮小剛。

  這撥人一旦拍電影緬懷起青春,基本上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激情燃燒的歲月”的調調,主人公多半都少不了起鬨、打架、鬧事、拍婆子(泡妞)的情節,青春的躁動下,不管多火熱的恨,都能變成“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火熱的愛。

  王朔在片中飾演的老大哥

  海派或港派導演拍起懷舊,大多會繼承張愛玲或李碧華筆下的文學傳統——木製舊閣樓裏吳儂軟語在麻將桌邊閒話家常;薩克斯管悠緩的音調瀰漫在酒吧;蠟燭的火苗在柔光鏡中誘人地搖曳;霓虹燈下女人的高跟鞋在弄堂裏一深一淺。

  男女主角也許是久未謀面的老情人,也許是不同陣營中的對手,也許是拆白黨鉤住了有錢的少婦,他們的愛情和身邊人的友情交織,最終總會譜成才子佳人的一出孽債或一首戀曲。

  一、不同以往的細膩和剋制,造就了《芳華》

  在《芳華》這部電影裏,沒有肆意汪洋,沒有馮式幽默,我看到了馮小剛不同於以往京派導演的細膩和剋制,以及他對上個世紀文工團的着迷和情懷。

  在那個禁慾的七零時代,“流氓”一詞在中國有着過於廣泛的外延,社會也並沒有什麼載體讓人們去寄託和消解他們對美和性的渴望,甚至你只要看過小說《少女之心》,就會以流氓入罪。

  那時候人們能看到的美麗女性,只是楊麗坤這樣的零星的幾個女演員或者是樣板戲裏“楊春霞”這樣的刻板角色。

  於是文工團裏身着制服的妙齡文藝工作者,成爲了全體人民審美乃至幻想的對象。

  年輕時的馮小剛或許也對某個舞團裏的姑娘深深着迷,而這部電影,就是他給當年的自己最好的禮物。

  影片開頭那場集體舞,激揚的曲目,流暢的脖頸,舒展的手臂,弓起的腳背,汗津津的身體。練功制服包裹的年輕人們,總有一種攝人的魅力,因爲蓬勃的肉體和代表社會規範禁錮的制服間形成了不可內化的矛盾。

  初來乍到的何小萍把辮子含在嘴裏,對着上級說:老師,我還能做一個空翻。全場爆笑,那是他們芳華的開始。

  劉峯

  劉峯是所有人芳華歲月裏不可或缺的底色。小說裏文工團的故事背景是一座紅樓,在當中的大大小小48個房間裏,劉峯補過牆壁和天花板、堵過耗子洞、釘過門鼻兒,也拆換過的被白蟻蛀爛的地板條。

  連女兵澡堂裏的掛衣架歪了,劉峯都會被請進去敲打。

  他心靈手巧,木匠、鐵匠和電工都能做,於是這個信奉“平凡的偉大”的雷鋒精神、自認爲不重要的人,慢慢地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了重要。

  電影裏節選了他幫集體上街抓豬、每次出門開會都幫團里人捎帶包裹、給戰友做新婚沙發、把去軍校進修的名額讓給別人、在何小萍被舞伴嫌棄時主動站出來幫忙託舉 這幾件事來表達他的無私。

  可以說影片的前半段都在慢慢把劉峯架上神壇,他因爲奉獻精神獲得的每一項榮譽、每一個標兵,都是對他人性的閹割和情慾的剝離。

  一個神,應該是正氣高懸、無私渡人的,怎麼可以去愛人呢?所以在電影裏的那一夜,他聽完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後思緒滿懷抱住林丁丁告白的那一夜,他從神壇上啪的一聲,掉下來了。

  小說裏寫道:

太好的人,讓人產生不了認同感。人得有點兒人性,之所以爲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性。

  劉峯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其他人變得心理陰暗,都在潛意識裏期許他露出一點人性的馬腳。我們在心的暗流裏,也許從來沒有相信過那個好人劉峯是真實的。

  所以我能理解當這麼一個神化的角色突然變成凡人肉胎,對林丁丁訴說自己的情慾時,林丁丁會感到噁心、害怕、驚悚。

  後來他被下放到伐木連,在炮火中丟掉一隻手臂。

  在那個長達六分鐘的一鏡到底的戰爭場面裏,我沒有看到勝利和高潮,只看到犧牲和寂寥,甚至當劉峯渾身是血守在戰車前時,他還在幻想自己的死去或許能成爲林丁丁口中的讚歌。

  他是真正純粹的無產階級,看到發胖後的林丁丁照片的那一刻也只是微微一笑,在他心裏從來就沒有怨恨過誰,也從沒想過給自己留什麼後路。

  那些血肉模糊的過往沒能讓他掉一滴眼淚,在戰後他去醫院看望精神失常的何小萍,卻別過身低下頭一滴淚劃過鼻尖,也許這就是革命版的“不爲生活皺眉頭,只爲愛你而低頭”。

  何小萍

  一個倔強、善良而孤獨的人,從未被善待,所以更能識別善良。

  小說裏叫何小曼,其父因爲右派的身份被老婆嫌棄,因而“自絕於人民”,母親改嫁,她成爲繼父家中的拖油瓶,從小不受待見,原文的描述是“少了小曼,這個家庭就完滿了”。

  電影裏的第一幕是她滿懷希望地走進部隊,走進文工團,可惜她依然與火熱的生活格格不入,遭到衆人的排擠,甚至在排練廳受到被男舞伴拒絕的羞辱,劉峯是她在黑暗歲月裏的唯一亮色。

  卓瑪本是舞蹈A角,臨時受傷後領導讓小萍頂上,小萍裝病,實際上是在爲遭到下放的劉峯報復這個只有紀律沒有人情的集體。

  電影裏她在野戰醫院當護士時和受傷的士兵聊天,說道自己暗戀的劉峯“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配不上他”時極爲催淚。

  戰爭結束後她成爲英雄,卻因爲接受不了太多的讚譽而發瘋,因爲一生都沒有人給過她尊重,突如其來的太多的尊重反而把她給毀了。

  在觀看文工團最後一次演出時,她的身體就着旋律在室外草坪緩緩起舞,我這才遲鈍地發現,影片的第一主題並非是要歌頌什麼青春,而更多地是替那一輩平凡的人抒發委屈,撫慰他們那卑微又薄如蟬翼的自尊,那近在眼前又無法言說的愛,讓他們與自己和解。

  部分影評人認爲小萍對集體絕望,戰後歸來成了英雄又瘋癲的情節本來可以更出彩。

  電影中用ppt畫外音的方式呈現不太妥,但馮小剛的匠心體現在,他並沒有在後面的情節中展開描述何小萍是如何病好的,因爲那段草坪上的獨舞已經說明了一切。

  蕭穗子

  她是影片的第一講述人,表述了關於那段歲月的所有反思和懺悔,平凡而略有內秀,但又隨波逐流。

  隨波逐流表現在她明明不忍何小萍因爲內衣事件被衆人爲難,卻又不當面阻止,只能當事後諸葛亮。也表現在她是唯一一個在文工團解散一事已成定局後一直走不出的人:爲什麼你們都要走?

  當她最終決定在散夥飯一夜將長久的忍耐換爲一封告白情書的時候,卻被郝淑雯意外告知“我與陳燦好了”,於是她大半夜在皮卡車上把那封塞在男方小號盒裏的情書偷偷拿出來,在風中撕碎。

  多年之後在海口與郝淑雯重合,她還是會不留痕跡地打聽一下陳燦。那從未有人知曉的暗戀、單戀、失戀,都是她獨自消化的委屈,無聲息蒸騰在歲月裏。在片中,她也是宿舍裏唯一對何小萍抱有同情的人。

  正如我一個朋友所言,”很多人的一生,最後都會活成蕭穗子那樣,有1%的燦爛,99%的平凡,和一個剛好的人度過一生,見過很多悲劇喜劇,不過在時代洪流裏,只能當一個旁觀的螻蟻而已。”

  林丁丁

  在電影中她是劉峯的白月光也是硃砂痣,一生難忘,哪怕她幾乎毀了他的一生。

  一開始不明白劉峯爲什對她死心塌地,演員一出場我就知道,就是她了。

  一張酷似山口百惠的臉,去前線慰問士兵唱歌時,她兩個梨渦涌出來,把革命艱辛都唱出了甘之如飴的蜂蜜味。那個年代多苦啊,有誰不喜歡甜呢。

  她時髦,收藏名牌表(電影裏劉峯在餐桌前遞給一隻他爲她修的表);看到蕭穗子掏出金項鍊爲陳燦做牙託時拉着穗子談首飾;在郝淑雯拿出自己媽媽在廣州買的港貨牛仔褲時她露出羨慕的眼神。

  她善於撒嬌,對異性的愛慕佯裝不知卻又充分利用,同時並不注重紀律,在臨上臺前還和攝影幹事在角落裏膩膩歪歪吃橘子罐頭。

  她對集體主義有過留戀,散夥飯上眼淚一滴不少,但她也早就找了男人接盤準備出國,爲自己的今後做好了打算。

  在那個人們的思想還被禁錮階級鬥爭作風遺留的年代,林丁丁就是蟄伏在社會主義紅旗下的資產階級的嬌花。

  很多人把她形容爲有心計的綠茶婊,實際上在電影裏第一次何小萍偷她軍裝去拍照時,衆人要對上級舉報,是林丁丁攔住了:算了,再給她一次機會。可見她也有善良的一面。

  有一個細節是,當她坐上劉峯爲戰友做的沙發時,她說道:我以爲沙發只有在錦江賓館和軍區首長家有呢。對於富裕的特權人士,能擁有什麼東西,她太掂量得清了,這也就是爲什麼劉峯這樣純粹的“無產階級”最終跟她走不到一起。

  綜上,她就是一般人,她代表的平庸的利己主義者在每個時代都會有。

  很多觀衆覺得劉峯抱住林丁丁表白的情節太過唐突,但其實影片中劉峯給林丁丁送麪條、幫林丁丁挑腳上的水泡、被林丁丁室友打趣“你是想知道我們這週末幹嗎,還是隻想知道丁丁幹嗎”的情節,都已經充分鋪墊了劉峯對林丁丁的情愫。

  郝淑雯

  影片裏有一個郝淑雯的細節我很喜歡。她是舍長,高幹子弟,小說裏對她的描寫是“豐滿女兵,一米六九,還沒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體溫的衝擊波;空軍首長的女兒,父親手下一個師的高射炮兵。”

  在電影裏她帶頭欺負起何小萍也是毫不手軟。也只有她,這樣一個具有侵略性、對自己的優越感毫不掩飾的人,敢在劉峯對林丁丁“流氓”之後對着哭哭啼啼的林丁丁說:“醫生啊幹事啊那些人都能抱你,爲什麼偏偏劉峯不能抱?”一下子揭了林丁丁的畫皮。

  在小說裏郝淑雯因爲嫉妒蕭穗子跟男兵搞曖昧,就把蕭的男對象給睡了。

  電影裏因爲時長有限,也爲了避免製造矛盾而故意架設的痕跡,馮導把非常英明地把這部分“搶閨蜜男人”的小時代劇情給省略了,她最終與同是高幹子弟的陳燦走到了一起。

  結尾她聊起自己那位經常奔波不着家的丈夫,這充分暗示了單純因爲資源財力匹配、階級屬性相符而結合的兩個人,只有婚姻,沒有愛情。

  二、善良的人,終究還是得到了世間的溫柔以待

  當然,影片偶爾也會有一點用力過猛的地方。

  文工團散夥飯那一段,如果衆人能沉默片刻,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唱,慢慢醞釀情緒直到巔峯再小爆發,效果會更好,否則情緒抒發太多就成了揮發。

  以及劉峯在派出所要車遭警察推打時,郝淑雯罵的那一句“CNMD”。如果郝接假手的動作和罵人語氣能更自然一點就好了,不過這句粗話本身並不突兀,郝一直是個對自己的情緒不加掩飾的人。

  片子的結尾是老去的簫穗子描繪一場重聚,告訴觀衆“我不想讓你們看到他們老去的樣子,他們都芳華已逝,劉峯和何小萍從未結婚,但待人溫和,彼此相偎一生” 。

  這段留白給我們以遐想的空間,善良的人終究還是得到了世間的溫柔以待,讓人欣慰。人最溫柔的時刻,大概就是慾望極低且知足的時刻吧。

  整部電影爲我們呈現了文工團禁慾的男女氛圍和和緊張的越戰場面,其中劉峯和何小萍是純粹的無產者,最後兩人走到一起相伴一生;

  林丁丁是走資投機者,覓得良機後早早肉身FQ;

  蕭穗子理念中立,在90年代改革開放後藉着市場經濟的東風出書,當作家,更像一個鄧公式的改良派的無產者;

  而陳燦和郝淑雯無疑是無產裏的既得利益者,雖然可能會時常對外號稱自己“能力之外的資本爲零”。

  也許有人會覺得影片中的情節跟現在差別好大,但我覺得其實沒什麼差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活法,而這命運和活法也許是大同小異的。

  時代的推拿和錘煽,每一代中國人都要經歷一次,50年代的土改大躍進,60年代的上山下鄉,70年代的文革餘波,80年代的自由思潮,90年代的清退下崗,新世紀的房價高漲,前些日子的北京摺疊,甚至這兩天在瘋傳的90後已經出家。

  電影中那個斷掉一隻手臂的戰爭英雄領不到救濟、東奔西跑混生活、遭體制欺凌贖不回車,又何嘗不是馮小剛爲他們那一代人發出的吶喊?

  作爲看客的我們隱隱作疼,因爲那憂傷,那歡快,那卑劣,那崇高,不僅是片中人的,也是自己的。

  最後還是想表揚一下馮導的選角,的確每一張都是可以被牢牢記住的青春的面龐。

  本文作者朱聿欣,哥倫比亞大學在讀,知乎熱門答主。轉載自微信公衆號言語鍊金術(id:worldis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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