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年味 | 最鄉情,最親情

      今天是農曆戊戌年臘月初七,此刻是晚上九點十分。如果時光倒流三十年,上小學的我此刻一定是在陝西關中一個農家的燒炕上。那時沒有手機和WiFi ,我家也沒有電視,只有廣播在嘶吼着老秦人百聽不厭的大秦腔。縱使院子裏此刻天寒地凍,溫暖的火炕卻一定會在我臉上烘出一個紅撲撲的蘋果,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刻。母親可能還在炕下忙活着準備明天的臘八粥,父親圍在母親身旁做一點可有可無的幫助。我躺在炕上心中歡喜,明天要吃臘八粥了啊!

      是的,臘八粥輕易地將我拉回兒時那濃濃的過年氣氛裏!我想念我的童年,我想念我的故鄉、老家的院子,我想念院中那眼咯吱作響的手壓井……就讓我盡情沉浸在那些純淨歲月裏故鄉的年味裏……

      一放寒假,過年的苗頭就冒了出來。首先就是走街串巷騎着自行車或者三輪車賣各種美食零食的多了起來。“棒棒糖來了”、“瓜子花生江米條”、“換——米來”,各樣高低,陰陽頓挫的喊叫聲在村巷裏此起彼伏。愛吃零嘴的Q姐自然是一會兒出來買一點,平時節儉的我的父母也會買一些瓜子什麼的在家。而嗅覺靈敏的我和比我小几歲的大外甥則第一時間就聞出來——要過年了。於是我便在兜裏貪婪地裝滿花生,出門去找鄰居最要好的朋友YQ一起去玩了。這過年的大幕就在這口齒的享受中拉開了。

      村口的J家辦的預製樓板廠裏,村裏幾個壯實的哥或叔還在出力幹活。而我們幾個小夥伴則在堆疊成排擺放的預製樓板旁玩起放炮仗來。只聽最鬼的H說,這樣耍。他從旁邊的地裏挖起一塊泥巴放到樓板的孔洞裏,拿起紅色的小炮仗插到泥裏,擦亮火柴……只聽咚的一聲甕響,我們就被炸出一串脆亮的大笑。大笑之後呢,則必然是幹活的大人們的嗔怪聲“這些碎慫娃”。

      兒時的村裏,關中農家的一層瓦屋面房子,幾乎家家都是土質牆和木結構屋架的結合。隨着年味的漸濃,外牆也要湊一下熱鬧。於是前前後後的幾天裏,各家都和好了一種叫“面土”的粉刷材料裝在桶裏,拿起一個長長的杆刷,蘸着面土漿料來給外牆穿新衣。拿起杆刷上下來回舞動的大人旁總站着我們幾個小傢伙撲閃着眼睛看熱鬧。辛勞一年的大人在這時暫別了農活的沉重感,邊刷牆邊逗我們這些碎娃耍笑。刷完外牆,便是屋內的深度大掃除,關中話就叫“掃灰纖(讀千的音)”。因爲屋子比較大,整個掃除整理工作要整整一天甚至兩天。我們家一般是父親爬高爬低,把房子高處的灰土掃一掃。我和母親、姐姐一起把盆盆罐罐和各種大小的箱子桌子擡出來搬進去。就這樣忙活下來,屋裏頓時就變成了過年的模樣,平時以農活爲中心的家庭陳設變成了以過年的吃喝準備爲主的感覺。我們又聞到了更多的年味,心裏暗自樂開了花。

      日子大約走到臘月十五到二十之間,各家都開始了大規模的過年食材準備!按照我們的鄉俗,初一以後的正式過年時間,是不幹活的,當然也包括了蒸饃,壓面,煮肉這些廚房的大活。所以年前肉、饃、面這三件大事就極其重要了。

      先說肉。買肉是不用去超市的(也沒有超市),村裏有人殺了新鮮豬或者門口走街串巷騎着自行車賣肉的販子都非常方便買。買的肉會在某一箇中午集中做好存起來作爲臊子。母親做的肉最好吃,每一塊肉和每一滴油湯都值得細細品咂,用熱饅頭夾起來就是關中人百吃不厭的“肉夾饃”。煮肉的那幾日,家裏和村裏肉香四溢,這香味的魔力竟能“改變”人的性格,連成日大聲喊罵淘氣兒子的Q姐也在這幾日拿起肉骨頭,眉毛上揚對她的兒子柔聲說,來,啃骨頭!

      再說饃。饃是關中人心中與麪條不相上下最爲重要的吃食。爲了準備過年,每家都要蒸出普通饃、包子饃、卷卷饃、油嘰嘰饃等各種花樣,這是一個大型工程。出嫁了的大姐二姐這時都要回來幫母親一起做才能完成。每看到大姐二姐回家來,我都高興,會油然而生很多安全感與充實感,而她們下午晚上回家時我心裏又會莫名惆悵,這感覺在過年時又會更強。一起和母親蒸饃的時候,我好奇心起也要一起包包子,玩弄一會兒後,母親或者大姐就會說“出去出去,耍去”。等玩一會兒累了回來,噴香的包子、身穿花衣的卷卷饃大軍已經在“蒲欄”(一種直徑約一米五深約半米的竹製容器)裏自嗨了。我在這熱饃的香氣裏聽到母親喊我“拿一個吃”。時隔多年,那雲蒸霧繞的香氣環繞,那手指觸摸綿軟熱饃的回彈感都讓人瞬間穿越回老家久久不願返回。

    再說面。沒有人會不承認面在關中人心中的至尊地位——過年怎麼能少了吃“長面”呢?長面是家鄉對那種細而長的用壓面機壓制又增加了很多手藝含量進去的溼麪條的稱呼。要說過年壓面的把式,自然是鄰村王家村的W家了。過年前的半個月裏,他們家的堂屋裏壓面的袋子和人便開始排隊了。每家把自家的麪粉和用來不讓麪條粘起來的玉米麪粉放好在一起,排成一條長龍。在壓面機電動機的伴奏聲裏,w的父親用他胖乎乎的手來回翻、卷、折,就把白色的麪粉變成了略帶黃色的“長面”。每家按順序到W家去領取到自家的“長面”並付完錢後,一樁大事才放下心來。

      說了吃,再說說穿衣的準備。大約在年前的一週左右,離我們村最近的S鎮上已經天天都是集日了。我們全家人通常和四姑夫一家一起去S鎮進行年前的採購。在出發的時候,我就在心裏開始憧憬了,要買一個什麼衣服呢?應該會是一套西服吧?走到鎮街上,人如潮水,每家攤子都熱鬧。經過幾家對比挑選,能說會道的姑父會進行最終的砍價,然後買來了我心儀的西服,或者還有一雙新襪子。這些新衣服是如此的珍貴,買回家後我會叮囑母親給我放好,然後堅決不在年前穿。這是村裏所有孩子共同的做法,新衣服是一定要等到大年初一的早起才全部都穿上,然後小夥伴們互相看着大家的新衣服,對比着,炫耀着。只是現在回想,那時的父親母親的新衣服是什麼呢?在多少個新年裏,他們是沒有買新衣服的。

      終於到了除夕,印象中多少個除夕都是大雪包裹着的世界。雪如白色的長龍,從家裏的房前屋後延伸到南北東西的地裏,祖先的墳頭。傍晚,門條貼好了,屋裏打掃乾淨,几案上爺爺的照片相框在燭火中向我微笑。母親準備好竹籃裏的紙錢、香火,我便和父親出發去地裏請祖先了。路上都是這樣的父子組合去地裏請祖先,天地沉浸在雪之白與傍晚的昏暗中。這時走在路上,耳中已是此起彼伏的炮仗聲,我想這聲音在那一刻該是在深沉地召喚故去之人回家吧。我和父親到了爺爺的墳頭,整理一下墳頭的土塊,依次把蠟燭、香支插入土中點起。在紙錢的火苗中,我學着父親的樣子磕頭、作揖、行禮。奶奶的墳頭在距離約三十米的另一塊地裏,也是按這樣的禮儀請過。回來的路上,父親停在路邊別人家的地裏,點起蠟燭香火,給我說,這裏大約是更上一輩的祖先墳冢的位置。我們回到家裏,在几案前再次點起一支蠟燭香火,磕頭作揖。這樣,祖先就算是請回家裏來和我們一起過年了。似乎是爺爺剛去世的那一年春節吧,母親還在我們請祖先回來的香案前坐下來哭泣了,那時的我心裏便疑惑爲什麼要哭呢?可能是因爲某種敬畏,我沒有去問母親。後來長大了,我知道了爺爺在母親心目中是一個值得敬愛能幹的長輩,母親嫁過來後向爺爺學了很多,多年的一起生活,她們已經是父女的感情了。

      除夕夜最濃重的鞭炮聲響起時,我們家也迎來了大團圓。大哥和嫂子侄子從城裏在最後的時刻回到家。我心裏感覺這樣的時刻是那麼滿足。我知道父親母親也喜歡這樣的時刻,喜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喜歡他們的小孫子。關中農家的年夜飯非常簡單,米湯熱饅頭配上炒土豆絲和母親炒的肉,我們一家吃的心滿意足。這麼多年過去,飯後的放鞭炮時刻我只願記下父親的樣子,他會拿幾隻很大的炮去放,把炮很穩當的放在地上,蹲下來,因爲認真而表情嚴肅地點火柴引燃捻子。我和哥哥姐姐倒似乎對放炮沒有那麼大的興趣。說起放炮,除夕、初一、初五、初十是我們村裏人說的過年的正日子,這幾日的鞭炮要放的更集中一些。

      初一以後,來來往往的走親戚就是鄉村的主旋律了。早上九十點儼然是一副城市裏上班的高峯期景象,自行車、三輪車,還有步履蹣跚的老人帶着小孩,悠然地走着。你看,這位老人經過這個村莊碰到了一個熟悉的老夥計,他們是這樣打招呼的:這個問“還沒死呢”,那個答“還得些日子,候你一道兒呢” !在過年時節調侃這苦樂人生,這也是關中人的堅強與淡然吧。持續五到十天的走親戚,今天在大姑家聚齊,明天在二舅家聚齊,讓本就是熟人社會的鄉村裏的人情味發酵得更加醇香。我們小孩子也在這瀰漫的香氣中放心地吃喝,和一個個年紀相仿的哥哥姐姐玩得忘乎所以。

      隨着走親戚的結束,村裏的鑼鼓隊登場了,零散的鼓樂表演以自娛爲主,正月十五這樣的大日子,纔有更具氣勢的大表演。我們村的鑼鼓隊以大鼓爲總領,大銅鑼爲先鋒,大扇(平聲)子作爲中軍,小扇子做突襲分隊。鼓樂響起,有大軍衝殺般的酣暢淋漓讓人沸騰,也有慢節奏使人平靜。小時的我自然聽不出太多的門道,可總無法抗拒那鏗鏘作響的魔力。就在此刻,閉上眼睛,那熟悉的旋律自然響起……

      約摸正月十五甚至更早的幾日,雖仍是過年時節,偶爾還是能在地裏看到幾個勤謹人已開始春天的勞作。兒時的我每在這時就莫名地心慌,又開始幹活了,年要過完了啊!這真是上天的平衡術嗎?恰似最早聞出過年的氣息要帶給我喜悅,這時聞出這過年尾聲的惆悵也就自然該接受了吧。

      可是,我們心中還有一個期待,那就是正月三十晚上的“領花花”。那晚的村裏,天一點點由藍變黑時,家家門前就陸續點起橙黃的柴火小堆。火苗初起,心急的孩子就已經一躍而起,噌一聲躍過了火心。大人則一本正經,把火堆攏好後,走在火堆前也是一個大步跨過。我記得我的母親還會順手拿起一個手邊的籃子或別的東西,說着“咱倆一道兒走”,一起跨過火堆,她的幽默總是那麼自然,讓人笑得舒服。在這個正月最後一天的晚上,“領花花”的習俗寓意着將陰霾驅走,新的一年紅紅火火。

      想想這從臘月初到正月三十將近兩個月的過年曆程,每一天都有那麼多充實歡樂,也有一些莫名的憂傷惆悵。兒時的過年歲月可能沒有現在這麼富足,卻一定不會缺少濃濃的滋味!

      站在人到中年的旅途中回望,兒時的年味可以觸動心底最深處的敏感神經,兒時的年味是母親懷抱一樣的溫暖安心,兒時的年味可以瞬間讓時光倒流,兒時的年味也讓我深深陷入對親人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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