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食

如果有人願意在你面前暴食,那麼,恭喜。

如果,你從來沒有想要暴食一場過,那麼,恭喜。

如果,如果,你像我一般,無法控制住自己暴食的衝動和情緒,那麼,節哀。

(一)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的狀態已經不怎麼好了,看的出來是強撐着鎮定,還向我揮手打了個招呼,走近後,才發現她眼睛有些輕微的泛紅,而她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十分自然地靠過來挽住了我的胳膊,也並未回答我不解與疑惑的目光。我感到她貼過來的身體有些輕微顫抖。

“嗯?”她挽着我走了一段路之後,我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發出了我的第一個疑問。

而她只是低着頭,我有些不安。我停下腳步,她繼續向前而後胳膊被突然停止的我拽了一下,她回頭看我,可能是拽的疼了,表情看着有些委屈,我盯着她,彷彿想從她眼中看出發生了什麼。

她的表情有些變化,眉毛漸漸低斂下來,鼻子開始抽動,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

我心裏的不安預感強烈了些,但未表現出來,無奈向前走了一步,而她又低下了頭,鬆開了挽着的手,這樣最好,我想着。並排繼續向前走。

每次與人結伴來這家店的時候,我的同行者總會在我做出習慣的行爲時感到丟人以及做出假裝不認識我的反應。畢竟在裝修風格偏小資環境精緻整潔的甜品店裏——剝糖炒栗子的聲音着實刺耳了些,而且這應該也算是對店家的一種不尊重吧,然而店主與我是熟識,幾乎是看着我長大的,店內着實也沒有聘請能打得過我的安保人員來驅趕我,而對於出於“公德心”或義憤填膺者經常投來的鄙夷眼光,我往往報之以揶揄或嘚瑟的流氓表情。

所以我又在剝我的糖炒栗子。

而對面的她這次卻沒有嫌棄我,還是低着頭,連手機也沒有拿出來,額前劉海垂下來,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實是有些氣悶,星期六下午補覺的大好時光被她用一條冷冰冰的語音叫出來,出來了也不告訴我什麼事,心裏被弄得莫名煩躁。

用食指與拇指按住栗子尖尖的鼓起來的那一側,一捏,會有一聲清脆的裂殼聲,然後尖端會裂開一個方便剝開的小口,我很喜歡那一聲,有時直接用牙咬開,那一聲裂殼聲便在上下牙之間綻開。

正當我在思考要不要留半袋栗子回去錄一個ASMR催眠時,她終於開口了。

“別拿牙咬。”她說。

“嗯?”我沒反應過來。

“剝幾個給我吃。”她終於擡起頭來,眼圈有些紅了。

心裏不安感又強烈了些,手上動作卻沒停,幾個圓圓滾滾的栗子仁放在桌子中間。她又盯着平放在桌子上手機的屏幕,不知在看些什麼,突然,她滑手機的手指停下來了,我心裏的不安預感強烈到了臨界點,然後,我看到一顆大而飽滿的淚珠掉下來,砸在了手機鋼化膜上,“啪嗒。”

她趴在桌子上的那一霎,我聽到了一聲帶着哭腔“尤文”,“果然。”我心中強烈預感成了真,又彷彿聽見一聲來自心底的嘆息。

亦或是······鬆了一口氣?

(二)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星期天返校的下午,我進了教室剛坐下,前桌尤文就轉了過來,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跟我說道:“誒誒,下午來的時候在公車站和你一起等車的那個短髮女生是誰啊。”

“嗯?怎麼了,那是我朋友,四中的。”

“哦?朋友?女性朋友還是女朋友啊?”最後一個字語氣向上翹,我沒擡頭就幾乎想象得出來他臉上的八卦表情。

“正常的普通女性朋友啊,怎麼了?”說實話,我很討厭這種問題。

“額,有她聯繫方式嗎?QQ微信都行。”

“嗯?”我有些驚訝,停下了手中的筆,擡起頭,發現他臉上並非輕佻而是認真的表情。盯着他看了很久,他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被盯得發毛的反應,然後我又突然低下頭,說“我回去發給你吧。”

在兩個星期後,我在醫院倒黴地準備闌尾炎手術時,聽到了一個蠢貨星期五下午請了兩節課病假提早放學跑去四中校門口就爲等女生一起回家的光榮事蹟。

奇怪或者說讓我想不到的是,尤文與他在一起後,我與尤文的關係更加好了,我不知尤文是否聽她提到過我這個鄰居發小、小學初中同班同學以及小時候歃血爲盟義結金蘭拜過把子的“大哥”。這種人物關係,放在詩文裏應該叫標準版的“青梅竹馬”,而這每一個稱呼都應該是男朋友欲除之而後快的吧,我時常有這樣有趣的想法。

甜品店大叔看到我,又指指她,彷彿在問我怎麼回事,我苦笑着回了個沒事的手勢,而店主的戲謔眼神讓我沒由來的不好意思,就像第一次在他甜品店剝糖炒栗子的時候一樣。微信來了條消息:“控制一下,別讓她鬧得太大聲把客人弄跑了。”隨後還跟着一個很欠的流氓斜眼笑的表情包。

她在桌子上趴了真的好久啊,我有點同情地揉了揉自己的頸椎,幸好她並未大哭,只是極用力才能聽的清的小聲啜泣。我想了想,給尤文發的詢問消息他還沒回,嘆了口氣,把小桌子上剝好的糖炒栗子仁一個一個揀着吃了。

她坐起來的時候並沒有關注糖炒栗子這件事,然而把我嚇了一跳,通紅的眼圈,淚痕把已經花了的妝分割得支離破碎,這一刻我才突然感到些許心疼,也有些明白了朋友之前說的“女孩子哭起來讓你揪心”是什麼意思了。我站起來擋在她面前,遞給她一小包餐巾紙,她擺擺手指指口袋意思是說她有,我把手機的前攝像頭打開遞給她。

意料之中的驚呼與一句小聲的“臥槽”之後,她掩面快走進了洗手間。

(三)

手機亮了一下,尤文終於回了我的消息,雖然只是個問號。我想了想,把剛剛拍下的她趴在桌子上哭的照片發給尤文了,等了好一會,他卻回了句“你又在甜品店吃糖炒栗子?”

真他媽的不好笑。

我壓着火直接發給他一條:“你老婆哭的那麼慘,你不管管?”然而他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她在你那?”莫名的曖昧感讓我很不悅,什麼叫“在我這?”,我剛準備發語音開罵時,她從洗手間回來了。

眼睛還是通紅,頭髮紮了起來,有些溼潤,臉上乾淨了很多,看起來是匆匆洗過了,她並未回到座位這,徑直走向了櫃檯那,像是要了些東西。

“你和尤文到底怎麼了?”我最終還是很不識時務地開口問了句,不僅僅是爲了滿足好奇心,還可讓我思考下是否有解決的辦法和必要。

她低頭抿了一大口那杯卡布基諾,聽到我的問句時僵了一下,擡頭,白色奶沫沾在嘴角,眼睛又有些泛紅,我很及時地遞了抽紙過去,她接過,擦的卻是嘴角。

我擔心她突然哭出來,但又想知道緣由。手機亮了一下,尤文發來的:這次不是鬧彆扭,是真的分手了。

原因倒是和從前鬧彆扭的原因一樣。

尤文的家庭我也聽說過一些:單親,母親一人拉扯大的,家庭文化底子很好,高級知識分子背景,也是不容易。我還曾見過他母親,印象裏頗爲和善好說話的那一類。不知爲何這一次鬧得如此嚴重。

“就是這樣啦……他說已經高三了,決定要聽他媽媽這一次,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耍小孩子脾氣任性賭氣了,又說高考對他實在太重要了……”她又有些說不下去了,我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以示撫慰“其實他暑假就有意無意提過這些,但是我覺得我可以陪他一起努力……可是……”

我倒是有些能理解尤文的苦衷了,對於一般家庭來說,高考就算是唯一出路了,畢竟是決定往後十五年奮鬥效率的東西,再重視也不爲過,何況現在班級裏的也都是恨不得一秒鐘掰成兩半花的架勢,而像她那樣藝術特招生的相對輕鬆得多的高三節奏,自然是與尤文格格不入。

但能理解不代表真的會去理解。

表面上兩個人都沒有錯,但最麻煩的也是這個,不需要原諒,不需要道歉,最難和好的那種,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甚至也不想去做什麼。

看起來她又開始難過了。幸好她之前要的一份芝士蛋糕到了,我很眼疾手快地拿起勺子挖了一塊蛋糕懟進她嘴裏,堵上了可能馬上就會發出來的哭泣聲,她看着我緊張的表情,忍不住破涕爲笑。

有點明媚啊。

(四)

我要了一杯乾淨的黑咖,就是那種第一次喝覺得咖啡香氣撲鼻卻喝不下去的純黑咖,喝它的理由也十分簡單,一開始是聽說這樣喝裝X,後來就是單純的上癮了,上癮也沒有什麼“品味出咖啡本味喜愛上它濃郁香氣”等高大上的原因,就是上癮,很乾淨的喝上癮了。與很多其他的事物一樣。

其實大家都有誤區,做什麼事都要有理由,越是奇怪的事越要找理由,但實際情況是越奇怪的舉動越不需要理由,僅僅是一句“我想這樣”就夠了。爲什麼出現?爲什麼離去?爲什麼在乎或不在乎?爲什麼喜歡在甜品店裏吃糖炒栗子?一句“我想”而已。

“你爲什麼要點這麼多東西?”“我想吃啊。”

我感覺眼皮跳了跳,問詢她的語氣都有些驚異。

沒見過有人把甜品店當餐館用的。

隔壁桌的姑娘已經把手機舉起來了,不知是拍照還是錄像還是好心地爲我們提早撥打120。而她毫不避諱,直接上手拿起了那個大號熔岩泡芙,我粗粗掃了一遍,這一桌子鮮豔明媚的顏色連我這個重度甜食愛好者都覺得膩得慌。

她終於吃到榴蓮酥了,接受不了味道的我想走開,灌了口黑咖,她擡頭,把我的黑咖杯子搶了過去,我“誒”了一聲,她回瞪了我一眼。

“不知道你們都是什麼習慣,就愛喝些苦到反人類的東西。”她恨恨地說道,我心裏想着原來尤文和我一個習慣,然後就看到她賭氣般撕開了一塊塊奶油球包裝倒進我那半杯黑咖裏,黑咖暈起乳白色花紋,顏色漸渾漸柔。倒是和她那杯還未喝完的卡布基諾有點像了。

她很執着地吃了下來,從金黃色的招牌炸牛奶到軟塌塌的雪媚娘再到一大份焦糖布丁,到最後吃到眉頭都皺了起來,我知道那是甜食吃多了開始膩了乃至於噁心的反應,我倒是想幫她,但伸過去的手都被她打開了。覺得她可憐,又覺得她是不是在作,心裏的煩躁感越來越向桌子上的狼藉靠近了,尤文又發了幾條消息過來,無非是解釋分手原因,迫不得已之類。

她眼圈又泛起了紅色,但應該不是傷心,因爲我聽到了“唔”的一聲,反胃的前兆音,噎到了吧,我想起小時候,吃飯不愛嚼,嘴裏包一大口飯菜咽不下去時也會這樣,“唔”的一聲,父親一般是叫我喝湯,然後賞我一筷子長記性。還未等我做出反應,她已經端起了旁邊那杯甜氣泡酒灌了一大口,強行順了下去。只是眼圈更紅了,我看到她喉嚨上滾動的幅度,她低下頭,眼淚突然掉在了未吃完被勺子攪得面目全非的提拉米蘇上。

呼,真他媽的糟糕。


(五)

微信上,我最後一次試圖努力把尤文叫出來,“你至少過來送你老婆回家吧,天都黑了,不擔心啊。”

尤文:“不送。”

我:“爲什麼?”

尤文:“避嫌。”

我:“都是男女朋友你避什麼鬼的嫌啊?”

尤文:“你順路你送她回家啊。”

我:“不送。”

尤文:“爲什麼?”

我:“······”

我:“避嫌。”

她又去了趟洗手間,看樣子終於是不準備吃了。店主走過來,遞給我一個小手提袋,說道:“她之前點的草莓千層,新品,之前沒給上,帶走吧。”我接過來,說了句謝謝,低頭看手提袋裏躺着的盒子蛋糕,突然覺得很好看。

她出來後很自然地拿過手提袋,走出店,我跟了上去。

“還吃?”我皺眉看着她,她站在攤子邊,還看得出淚痕的側臉透着清冷的倔強神色。

“你管我。”

炭火的氣息薰着。秋夜的涼意薰着。

木籤的油漬浸着。天上的月光浸着。

我深吸一口氣,不知該勸些什麼,心裏突然有些東西翻涌上來。這是從今天見到她開始,我第一次覺得難過,真真正正的難過。

看着她的手提袋,我突然也想暴食一場。

(六)

午夜時分,尤文發了一句“抱歉。”

不過我並沒有花時間去想他在爲什麼東西道歉。我當時正坐在地上,試圖對着鏡子把卡在我喉嚨裏的那一根極細長的骨頭拔出來,它來自狼藉的地板上某個已撕開的包裝袋的產品,剛剛暴躁野蠻地吞嚥咀嚼讓它混進了我的喉嚨,不過比起那根細骨,讓我真正嚇了一跳的是找到鏡子時自己可怖表情,是剛剛進食時的表情。

凌晨時分,她給我發了一條消息,同樣兩個字“抱歉。”

我並未看到,因爲我當時坐在瓷磚上,靠着馬桶,痛苦地喘着粗氣,就在幾分鐘之前,用摳喉嚨的方法把所有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栗子,甜品,烤串,那盒草莓千層,零食,還有回家後送來的一盒生魚片,那些滑嫩的魚生之前經過我粗糙的舌苔貼近上顎後舒服地滾入到我的食管裏,現在卻被用這樣噁心的辦法裹着酸水喚了出來。

胃痛得無法無天。

我還是坐在地上,狼狽地透過廁所的窗戶看向夜空,也許是因爲疼痛,我似乎從未見過那樣真實的月亮。

如同少年時的喜歡,真實到沒有辦法可以掩飾得住。你當然捂不住月光,月光會透過手指溢出來,那時喜歡一個人也是如此。

如同人們在面對食物時的本真態度,卸下那些盔甲,卸下那些僞裝,讓那些對熱量與情感的需求被赤裸裸的暴露出來。

如果有人願意在你的面前暴露這一切,則是太過珍貴了。

······

很可惜的是,在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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