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疤

靜山寺建在三石鎮上地勢最高的位置,說來最高,其實也就是一個小山坡上面罷了,寺廟雖小,但是香火從來都是不斷的,廟裏面供奉的是庇佑百姓安康的上遠神君,上神淵青,據說就是在靜山寺裏面羽化成仙的,很多香客經常慕名而來,爲家人求得平安。

靜山寺不大,廟裏中共四人,明予是最後來的,其他師傅都是遠字輩,大師傅遠山,二師父遠海,三師傅遠空,明予來的時候十三歲,那年洪水帶着了他的至親,後來大師傅救了奄奄一息的他,給了他一口飯吃,他才能活到如今。

三石鎮,因鎮前三塊巨石而得名,鎮子很小,民風淳樸,鎮子上的人夜不閉戶都無甚關係。

三石鎮的和尚被別處的和尚不一樣,他們可以食葷齋,亦可娶親。

其實當和尚也有當和尚的好處,一旦你被認可,受戒之後,無論你在哪家寺廟,便可食宿。當然並不是誰想當和尚就可以當的,第一你必須識字,第二你必須有把好嗓子或則靈活的腦子,因爲和尚也是要生存的,他們不僅僅就是靠着香錢來度日,他們也會和其他百姓一樣,播種莊稼,飼養牲畜,當然也包括給百姓們誦經祈福,還有放焰口等。

二師父遠海是個三十幾歲身材健壯的漢子,要不是他頂着一個光溜溜有着十二個戒疤的腦袋,大家對他的第一印象大概是鎮山的屠夫,當然遠海每到過年的時候就會變成屠夫,對於殺豬這種事情,遠海師傅早已經駕熟就輕。明空師傅人比較安靜,他有一把好嗓子,每當放焰口的時候,他誦經唱曲可以三天三夜不重樣,大師傅是他們幾人中年紀最大的,亦師亦父。

明予作爲後來者,最開始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一開始也只是幫着師傅們挑挑水,喂喂豬,後來的時候,大師傅教他識字,現在他跟着師傅們已然可以獨當一面了,大師傅這幾天正準備把他送到三裏外的寒山寺受戒呢,那以後他就是真正的和尚了。

明予正認真的想着事情,突然一個拳頭不輕不重的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黃鸝般清脆的聲音從身後來:“小明子,我娘讓你到我家去幫我姐描個花。

“姐姐可是要成婚了?”明予問。

“是啊,是啊,可是焦灼個人,我看着好是累人,不是明年秋末才成婚嘛,現在準備嫁妝都還有些創促,這不我娘就命我差使你來了,小明子,快些走吧,我給你熬了酸梅湯,放在老井裏冰着呢!

說話的姑娘叫元英,元家住在鎮子最尾巴那家,家中有兩姐妹,長相是鎮裏數一數二的好,姐姐前幾天看了人家,對方都覺得不錯,親事就定了下了,元家兩姐妹長得有七分相似但是性格方面卻又是大相徑庭,姐姐安靜,妹妹活潑。明予有一手描繪的好手藝,無論元英不管找來什麼物件,明予總原模原樣描出來,對於鎮子裏會繡花的姑娘來說,這手藝簡直就是繡花中的點睛之筆,元英姐姐就經常找來明予幫她描畫,然後她又比着畫樣,一針不落的繡出來,明予長相乖巧,又經常幫着元家夫婦幹活,索性元家夫婦就認了明予做乾兒子。

這不明予纔剛剛到他們家,元英娘一手拿着呱呱直叫的老母雞,一手拿着刀,想必是今天中午的盤中之物便是這隻可憐的雞了吧!

明予幫元家姐姐繪了一幅牡丹,一幅鴛鴦,牡丹逼真,鴛鴦傳神,元家姐姐滿意得不行,拉着明予就是一頓猛誇,畫完之後明予就去找元英了,夏末秋初,田裏的麥子都熟了,半人高的小麥地,一眼望去就像是打翻的金黃染顏,要不是元英清亮的歌聲,他怕是要尋她一陣子。

明予過去的時候,元英已經把麥田割了一小個角了,姐姐要出嫁,原因主動承擔了田裏的事情,好讓姐姐安心準備嫁妝。

“元英,我來幫你了!”

“姐姐的畫,你都畫好了?”元英臉蛋紅紅的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明予,明予覺着元英臉蛋好看,但是最好看要數她的眼睛,那句話怎麼說來着:“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看着元英額頭上一顆一顆的汗珠,明予心裏有點惴惴,他把目光放在小麥樁子上,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然後接過她手中的彎刀,低着頭就開始幹活,兩個一起唱着歌,一起割着麥,乾孃來叫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割了一小半了,果然桌上那隻大碗裏盛着今天早上還在咯吱叫喚的老母雞。

然後就看到那肥美的雞腿就到了明予的碗裏:“明予多吃點,今天又是幫姐姐繪畫又是幫着乾孃割麥,辛苦了。元英娘對明予的偏愛是他們家見慣不慣的事情了,元家爹爹就更加不用說了,不停的往明予碗裏夾菜,看着明予碗裏堆成小山的菜盤,元英有點懷疑她是不是爹孃是不是以前在哪個犄角旮旯把她撿回來的。

不過小明子還是不錯的,今天他一來幫忙,本來要好幾天的事情的,兩天時間就可以解決了。

入夜。

早已是星漢燦爛,英子跟着明予去寺廟裏乘涼,本來鎮子裏也沒有什麼壞人,加上有明予在,元家爹孃就讓明予帶她去了。

元英跟着明予的腳步亦步亦趨的走着,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是不是要去寒山寺受戒了?”

明予在前面點點頭:“就是這幾天了,大師傅說受戒都是和尚必要的一個過程。”

“那到時候,我可以陪你去受戒嗎?”元英仰着頭問他。

明予眨了眨眼睛,說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受戒的時候,你只能在外面等我,因爲受戒時其他人不能進入寺裏。”

元英點點頭答道:“可以的,我就在寺門外等你。”

寒山寺不遠,明予和元英早早就出發了,到了寒山寺的時候,裏面已經有一部分和尚開始受戒了,受戒過程特講究,燒戒疤前要請剃頭的老先生剃乾淨頭,直到摸不出發茬子,才能去燒戒疤,不然就“走”了戒。而且受戒之後三天是要一直待在寺裏面“散戒”的,所以元英把明予送過來之後,在寺門前待了不久就離開了。

三日之後,元英來接明予,看着他腦袋上十二個戒疤印開始還有點好奇,後來看着他光禿禿的腦袋上,黑色戒疤處泛紅的皮膚,她沒再繼續看下去。

“燒戒疤的時候疼嗎?”元英問他

“疼,不過還是得忍着。”

“裏面有人被疼哭的嗎?”

“沒有,只是有的和尚受不了,一直在罵娘。”

“剛剛送你出來的老和尚是寒山寺的住持嗎?”

“嗯,他有意讓我做沙彌尾。”

“什麼是沙彌尾?”英子問。

“沙彌頭,沙彌尾,就是將來做方丈,做住持的和尚,沙彌頭要老成會誦很多經,沙彌尾要聰明,模樣好的。”

“以後要管理一個寺廟,那你要當沙彌尾嗎?”

“這還說不一定呢?”

元英聽他這麼一說完,就有點不高興了,回程的路上就很少和明予搭過話,明予忍不住撓了撓有點癢意的頭皮,回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了,但是到了三石鎮他也沒有想出什麼結果。

夜晚,一輪皓月掛在樹梢上,但是和白天差不多的敞亮,元英跑到靜山寺的山背後乘涼,晚風習習,但是怎麼就吹不走心裏的鬱悶:“小明子以後要是當了沙彌尾就是方丈的人選了,以後要是還俗成婚的也是不可能。”元英胡思亂想着。都怪娘沒事在家瞎唸叨‘要是明予是自己女婿就好了。’

“元英,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怎麼不叫我一起。”

這時候的元英最不想和他搭話了,抿着嘴對着腳邊的一叢小花發呆。

明予坐了過去,他能聞到元英身上淡淡的皁角味道,想必是她洗了澡出來,明予覺得自己的臉蛋有點發熱,看着對他愛答不理的元英,他很是不開心的拉了拉她的長辮子:“你怎麼了,一整天都不和我搭話,我做錯什麼,你直接像以前那樣打我好了,你別不說話。”明予扁着嘴,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樣。

元英偏過頭盯着明予,一雙眼睛在月光下,又黑又亮,明予有點不太自然的盯了盯其他地方:元英突然就說道:“我不許你當沙彌尾。”

明予愣了愣馬上答道:“好,不當。”

“我也不許你當沙彌頭。”

“好,不當。”

終於月光下的姑娘展開了笑顏。

元英又問:“今晚月色怎樣?”

明予答:“今晚月色很美!”

“月色好看還是我好看?”

明予默了一下,小聲的說道:“你好看。”

“那我嫁給你要不要?”

“……..要”

“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英子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說道。

“要!”明予大聲的說了一句。

“那麼大聲幹嘛。”元英盈盈的眼睛裏裝的都是今天晚上的星空和月色,美得不可思議。

繁星點點,月色漸漸,山坡上的小姑娘和小和尚就這樣自行訂了親事。

……..

明予和元英訂親後不久,明予領着元英來拜上遠神君,上遠神君的神像和其他神廟了裏供奉的神像有些不同,對於神像大多數都是和藹親切或者是威猛的,但是上遠神君的神像一直是線條冷硬的,一副不言苟笑的樣子,用金渡過的佛身,在燭光下柔和了些,大底是佛像的五官和明予有些相似,元英倒是不覺得疏遠。

其實關於上遠神君,鎮子裏一直都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

上神淵青是幾百年前靜山寺方丈收的大弟子,他一心向佛,虔誠鑽研佛中高深感悟,他本天生佛骨,所以也早早的參悟了佛經要義,羽化昇仙了。

淵青年少時也曾遇見一個姑娘:

初見那姑娘時,她骨瘦如柴,彼時的她正被一羣野狗追趕,女子連日趕路,沒什麼力氣,幸的淵青施以援手,那時候也不知去處,只能亦步亦趨的跟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外來皆爲客,姑娘就在寺廟裏住了下來。

姑娘沒有爹孃,後來鄰里看她喜歡月亮,大家都叫她阿月,阿月年歲十五,因爲村裏大旱,村裏幾乎顆粒無收,她就隨着鄉親們南上在,只是在後面他們走散了,然後她就遇到了淵青。

阿月感激淵青的救命之恩,總是竭盡自己所能去幫他,寺廟裏人本來就不多,阿月來了之後就幫着僧人們做做飯,掃掃地,大事她幫不上忙,小事只要她可以做到的,她就會盡力做到最好。

阿月在寺裏待了三年,其他師兄弟看着寺裏的香火實在不濟,所以都選擇遠遊了,最後寺裏只剩下方丈,阿月以及淵青。淵青有時會下山講學,雖然清貧但是三人生活下去還是可以的,方丈是在阿月來之後第五年的冬天去的。

阿月看着佛堂上停放的方丈遺體默默的流淚,淵青只是端坐在一旁爲方丈誦着經,他的臉上永遠都是平靜的,看不出悲喜。

方丈走了後,淵青就成了靜山寺的住持,整個靜山寺也就只有淵青和阿月兩人,阿月還是照顧着淵青的衣食起居,淵青不言苟笑,但是畢竟是相處了數載的人,阿月知道他想念老方丈。

阿月對淵青的那份心意,他一直都是不知道的,阿月知道自己不可能提,而且也不能提,於是她就一直待在淵青身邊。有次淵青給了阿月一筆足夠的財物讓她離開,但是被阿月拒絕了,她一生命途多舛,她能夠給他的不多,她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罷了。

阿月在靜山寺待了十五個年頭,阿月最後還是自己離開了靜山寺,淵青一直很有才學,老方丈去後,靜山寺不僅沒有沒落,香火反而旺盛了起來,後來也招收了不少弟子,弟子們都知道阿月的來歷,對她的尊敬要多幾分,弟子們有年紀小的,都是阿月一把手帶大的,只是後來靜山寺從小小的一個破廟到一個金碧輝煌的佛堂時,阿月走了,阿月對淵青說找到了以前走散的鄉親了,也說落葉總是要歸根的。所以阿月離開了。

阿月離開其實也沒有什麼,除了那些從小被她照顧長大的小和尚,傷心了一陣子,其他人也就覺得少了一個人而已。

淵青住持也和平時一樣冷冷淡淡的,不過熟悉他的人會發現他的話更加少了。

其實淵青對於阿月來說不僅僅是救命恩人,更是親人,阿月知道自己生了很重的病,她沒有告訴淵青,他能參透佛經教義,但是對於生命無常少了些釋然。

阿月葬在靜山寺對面的山頭,是她生前託人把她埋在那裏的,她說就算她死了,她也可以看見靜山寺。阿月知道淵青雖然面冷但是心卻柔和,那次他給阿月的那筆銀子是他之前下山講學幾年的積蓄,這麼好的人啊。

阿月離開人世時,眼前最後一幕閃現的是淵青在佛堂誦經,她在一旁爲他掌燈的樣子,她這一生能夠遇見他,能夠陪伴他十幾載已是無憾。

……

元英靠在明予的肩上感嘆:“小明子,你說阿月陪伴上遠神君那麼長時間,後來他應該知曉了阿月的心意,只是那時候他身上扛着責任,也是不能夠和阿月在一起的吧!還有阿月好可憐,一個人離開靜悄悄的,就像是風一樣的,無痕的過去了,要是換成是你,你是會承襲老方丈的遺願,還是不顧世俗眼光就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明予皺了皺眉,認真的思考着這個問題,然後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我是那時的淵青,應該會和他是一樣的選擇,他不能,也給不了阿月她想要的生活,他曾讓她離開,也是想給阿月另外一種生活,只是阿月還是選擇了他,其實我想人如果真的有來世,淵青上神可能會許給阿月一段姻緣,所以說造化弄人,要是阿月和淵青活在我們這時候就好了,世俗眼光不再是最重要的東西。”

元英一直覺得明予活的通透,要是明予在淵青的世界,一定會成爲和淵青一樣的人吧!

其實他們都不知道的是,幾百年前的淵青在一次下山講學的時候,聽過一個店家講的故事,那故事很簡單,其實就是一個姑娘喜歡上了一個絕對不可能還俗的和尚,她知道和尚一直很害怕孤獨,所以一直在他身邊陪着他,只是後來姑娘生病了,她不想讓和尚覺得又剩下他一個,所以她選擇自己悄悄的死去。

後來也有打獵人看到過,每到月滿的時候,有個僧人端坐在一處野墳前誦經,而對面山坡上靜山寺的燈火都是通明的。

他們已離別,他們也會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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