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暫停鍵

文/寶木笑

去年,幾位高中很要好的同學聚在了一起,大家上了不同的大學,後來又去了不同的城市,然後就是安家落戶,發展各自的事業,中間偶有相聚,但從未如此齊全。當年的青澀少年如今都已工作多年,除了回憶高中時的種種往事,也會談到自己的工作生活。大家發展都還好,也都很感慨,古時是“長安居,大不易”,現在是“幹什麼,都不易”,每個人都在忙碌中一晃就是一月,一轉眼就是一年。席間,做醫生的老同學也說了很多自己的工作,他如今已是某市三甲醫院的業務骨幹,工作繁忙,在醫院久了,還漸漸生出很多感慨。他說,建議壓力大的時候,常去他們醫院走走看看,也許很多人、很多事兒就看開了。

當年立志當一名詩人的他,如今卻成了一位果斷幹練的醫生,但還是有一些東西沒有變,少年錦時的情懷,依稀可以在我們如今的歲月裏找到痕跡。至於他說的那些話,我們深以爲然,醫院是最能看清人性的所在,也是最能看清生命的地方。醫院只是一個場所,本質上說在那裏感知到的一切,實際上是我們面對生命非常態時候的種種反應,而這顯然是一個內容異常宏大的話題。胡冰霜教授在《與病對話》中正是將這個話題作爲內容,同時也作爲一種對人對己的啓示。作爲一名從醫近40年的醫學工作者,胡教授將這種啓示暗含在自己的經歷當中,仿似讓人隨着她走過曾經的歲月如歌,見識各種人世的病痛,進而漸悟生命的態度。胡教授1983年從醫學院畢業,開始了自己的從醫生涯,雖然當時選擇的是精神醫學,但從1992年起便開啓了自己全科醫生的經歷,接觸的患者範圍很廣,而且先後到過蒙古國、摩洛哥、摩爾多瓦、美國、保加利亞等國從事全科醫學的學習與實踐。

這樣的經歷和前後四十年的時間跨度,讓《與病對話》這本“全科醫生手記”顯得更加厚重。作爲普通人,其實對於疾病是懷着複雜的心情的,一方面是比較忌諱,另一方面又被好奇心驅使,想要了解其中的知識。也許非專業文字創作者的胡冰霜教授反而契合了我們的這種複雜心理,《與病對話》並非以文字的精良考究取勝,而是勝在真實質樸,寫的都是作者自己經歷過的事和人,加之豐富的醫學知識,確能讓人感受到很大的吸引力。這也許與胡教授全科醫生的身份有關,《與病對話》並未侷限在精神科,各短篇故事涉及到的病症極廣,感冒發燒、上呼吸道感染、胰腺炎、便祕、血尿、蕁麻疹、先天性心臟病、膽結石、腸梗阻、慢性帶狀皰疹、狂犬病、瘢痕體質、阿爾茨海默病、酒精中毒……既有常見的病症,還有很多我們雖然也曾聽說,但並未詳細瞭解過的病痛,對於非醫學專業的人來說,確實很有些科普的味道。

然而,科普只是《與病對話》最爲表象的一個方面,就像我們遠望每一所醫院,其實觀感相差無幾,那裏只是忙碌而讓人心生各種複雜心情的場所。但每個人其實都有一段關於醫院的故事,那些關於自己的、關於親人的、關於朋友們的故事深埋在我們的心底,我們從不會主動談起,但我們卻知道它們會伴隨我們整整一生。在那些故事裏,我們親眼見到甚至親身經歷過此生難忘的場面,一切彷彿都被打亂,以往覺得無可或缺、無法停止的工作和生活,突然變得不再重要,生命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與病對話》講述的正是這種生命被暫停的事情,疾病悄悄潛伏,而後突然爆發,讓人不得不停下來面對,繼而思考。

然而,讓人印象更深的卻是那些“被暫停”的情況。胡冰霜教授雖爲全科醫生,但主攻的是精神醫學,接觸了很多精神病痛的患者,他們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暫停”在精神病院。在胡冰霜筆下,這些精神疾病患者不是可怖的,而是與你我一樣的鮮活生命,他們有着自己獨特的美。《藏藥的精神病人》中那位當年40多歲的女病人,是“一個面容和身姿如此優雅的女人”,她“總是無聲無息,多少有點兒矜持,每天翻翻書本,看看鐵窗外面的荒草綠樹”,總是那樣“站在窗前,本身就是一道歐洲古典油畫般的風景”。胡冰霜記錄的是上世紀80年代的故事,那樣一位嫺靜的女病人被診斷爲精神分裂症,她的症狀如果放在今天看,其實並不算什麼,只是整天疑神疑鬼,覺得有人說她壞話、要害她,她並未做什麼過激的舉動,卻被“暫停”在了鐵窗之內。

如果這位愛好《紅樓夢》、《鏡花緣》和《簡愛》的安靜女子,是需要付出生命“被暫停”代價的重症精神病患者,那古往今來的帝王恐怕都難逃治療,“總有壞人要害朕”不正是他們的口頭禪麼?《藏藥的精神病人》這個小故事圍繞着“藏藥”這個精神病患者經常會做出的舉動,實質上講述的是一個悲劇。這名不曾打擾過誰,也不曾傷害過誰的女子,被當時的護士長認定爲不配合治療,每次都將藥偷偷藏起來不吃。護士長的依據竟然是因爲這位女病人太正常了,沒有反應出服藥後的副作用。而那些評定病人是否老實的副作用標準是“口齒不清、流口水、遲鈍、疲乏、嗜睡、脈搏快、顏面潮紅等”。最終這名靈氣十足的江南女子被五花大綁,“就像狐狸落在陷阱裏”,醫生給她插了胃管,直接把藥輸入到身體裏。她直接睡了兩天,醒來後的人生終於有了“正常的反應”:口齒不清、流口水、行動遲鈍、疲乏、嗜睡、便祕、體重增加,人也越來越沉默了……這不由讓人想到傑克•尼科爾森主演的《飛越瘋人院》令人心酸的結尾。

這位女子就這樣“被暫停”了。人性,總是在這種“暫停”中被顯現。我那從醫的高中同學說,他見到過很多老人還躺在太平間甚至重症監護室,外邊的兒女就已經大打出手的情況,還見過更多人剛被扔在醫院,往日的親朋好友就瞬間人間蒸發的情況。而胡教授故事中的這位女子,自從被單位和家人認定“有病”然後強制送到精神病院,就從未有人再來探望,直到最後她的弟弟來接她出院,卻至始至終沒有過問姐姐的狀況,只是迅速辦理着手續。

這與《精神病院的<熱愛生命>》一文中的情況極爲相似。一位“氣質儒雅、博學多聞”的“江南學者”,好多年都未去探望同一座城市精神病院中的姐姐,卻一定要胡教授代他去看看姐姐。於是,在上海閔行區的一個精神病院中,胡教授見到了那位姐姐。那位姐姐因爲太長時間沒人來看她,所以熱情地不捨得胡教授走,而且一直在說自己弟弟的好:“我這個弟弟,出息大得很……過去我們都是在南洋模範中學讀的書,手牽手地去,他讀的老好”。那種善解人意讓醫院外的人都汗顏,她說:“弟弟辛苦啊,爸媽的事情也是他一個人張羅,花費大得很……”這位姐姐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對胡教授說:“還有個事情,請你一定要記得給他說啊,明年清明節,我想去龍華公墓給爸媽上個墳”,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哽咽着停了下來……胡冰霜答應她一定把話帶到,卻最終聽值班醫生一邊“打哈欠”,一邊說:“這些東西(那位姐姐做的手工)都是混時間的,這裏住了好多慢性病人,有的都來了30多年了,和我歲數差不多……”難怪胡教授會在開篇流露出某種深藏的情緒,她說:“1989年,我做精神科醫生已有六年,箇中況味冷暖自知”。

如果說,有的“生命暫停鍵”就這樣被別人按下,顯示了人性深處某種令人心悸的東西。那麼《與病對話》另一方面的內容則顯示了一種“暫停”的常態:人吃五穀雜糧,人有七情六慾,生病在所難免,因爲生病而暫停習慣的生活和工作。那雖然也是一種生命的“被暫停”,但卻沒有什麼人爲的強迫,是一種自然的法則。也許是早年精神科的經歷讓胡冰霜教授心有所感,所以她在上世紀90年代初毅然選擇全科醫生之路,想要接觸更多的患者,更多地幫助他們。這期間,胡教授給我們展示了真正的“醫者仁心”,他們在悶熱的列車上讓高熱抽搐的男孩擺脫危險,他們大膽爲患者選擇最佳治療方案,他們遠赴藏區十幾年如一日爲藏民診治……胡教授和她的同事們用責任心和愛心讓很多病患康復,幫助他們按下了生命的“重啓鍵”。

同時,《與病對話》沒有追求什麼妙筆生花,流露着難得的中正平和,不文過飾非,不盲目讚美,就是實事求進行記錄,絕不迴避。比如關於過度治療和誤診的問題,書中寫了很多這方面的真實故事,這些故事雖然大部分發生在多年前,但對今天的我們依然有着很深的啓發意義。《接受藥物還是接受超標》中那位40多歲的麻醉科女漢子,因爲小便潛血進行檢查,結果越檢查項目越多,最終竟然到了被通知要接受惡性腫瘤纔會用到的一線化療藥的地步。她最終找到自己的授業老恩師餘教授,老先生告訴她身體很正常,“我知道一個人40多年的血尿,人家直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沒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粗茶淡飯就好,什麼都可以吃”。故事最終的結局是這位女漢子從“行屍走肉”的崩潰狀態迴歸到往日颯爽的風采,“十來年很快過去了,她一直健康而高效地運轉着,唯有尿常規的那兩項指標年年如舊”。

一般來說,生病意味着你不得不去進行治療,日常生活的節奏被打斷,彷彿你被疾病“暫停”了。但胡冰霜教授在《與病對話》中對此給出了另外的答案,她期待用自己40年的從醫經歷告訴讀者,“身病”往往和“心病”相依,千萬別自己給自己按下生命的“暫停鍵”。四川美術學院書畫家黃原教授不但是胡冰霜教授的好友,也是胡教授非常佩服的一位長者,更是全書某種意義上的“書膽”——作者的核心理念由此充分地向讀者進行展示。《與肝硬化相伴50年》就是黃原教授的真實故事,這位“身形清瘦,風塵僕僕,精神矍鑠,看上去頗有魏晉風度”的書畫家“幾十年都沒進過醫院”,但體檢結果卻讓人大吃一驚:“做超聲波的醫生連聲招呼大家:啊呀,這是標準的血吸蟲性肝硬化……而肺片結果更加兇險,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肺源性心臟病……”看上去黃老已經病入膏肓,當時已經68歲的老人在醫生看來沒有多長時間了。

但黃原老人的態度卻很值得今天的我們深思。老人表現地很輕鬆,甚至還告訴醫生:“對啊,1950年的時候我在重慶醫學院住院的時候,當時的蘇聯專家就給我做過肝穿刺活檢,確診是血吸蟲肝硬化,今天事實證明,蘇聯專家的診斷是完全正確的嘛。”當醫生與他說肺心病等更兇險的疾病時,黃老則祭出了自己的絕招:“我有我的糊塗療法”,這個療法就是繼續讀書、寫字、畫畫、聊天、散步、做事……還有就是堅決不和醫院打交道,不吃任何中西藥。老人最後彷彿進行總結陳詞般決絕地說:“越是去看病,病就越多”。黃老對待醫療的態度也許顯得比較極端,甚至讓胡冰霜教授“哭笑不得”,但事實證明,黃老真的沒有讓任何人甚至是自然按下他的“生命暫停鍵”。

黃老去世的時候,已是85歲高齡,距離上次讓胡教授“哭笑不得”的相遇過去了整整17年。黃老走的時候沒有多少痛苦,沒有什麼臥牀不起,去世前幾天還在畫畫,可以說走得從容瀟灑。而黃老這17年的生活質量,讓我們今天的年輕人都十分羨慕。老人這17年一直實踐着自己的“糊塗療法”,幾乎與醫院和藥物無緣。他信奉自然主義的生活理念,認爲清寒簡樸即高貴,每天五點半起牀,全天時間分爲三段:清晨畫畫,上午讀書,下午會友或出門,偶爾興起就鴻雁傳書,邀請知己知音來住處小聚,生活過得優哉遊哉。而胡冰霜教授自己的母親與黃老的狀態也很相近,胡教授的母親30多歲開始重度失眠、白血球減少、貧血,53歲高心病、冠心病,此後三天兩頭住院,平時採用多種藥物治療,人變得驚恐煩惱,眼看着生命就要被“暫停”甚至“終止”。但老人經過開導和自悟,60歲開始練太極、學書畫,如今82歲的老人獨立生活,身心俱佳,不吃任何中藥和西藥,每天專心致志地寫字、作畫和讀書。

胡冰霜教授說:“目睹着無數生命因信心、勇敢、堅韌、寬闊而得以繼續,故對個體康復力、生命力的景仰連綿不絕,本書的主旨便是要展現這些希望和光亮。”也許,人性的複雜讓我們失望和悲傷,也許,疾病的兇險讓我們恐懼和焦慮,但胡教授的全科醫學理念依然給我們很大的啓示:全科醫學的存在,是因爲“解讀一個人的身心猶如解讀複雜的天書,從來沒有相同的副本”,全科醫學旨在全息地處理病人的具體情況,而心身問題在其中顯然佔有重要的位置。這裏,胡冰霜教授將“身心”的順序換爲了“心身”,也許,醫學本身並不應該成爲決定生命的最終力量,“心”在“身”前,纔是人類作爲萬物之靈的理由和尊嚴所在。

只要心未真死,沒有誰能輕易按下一個生命的暫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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