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聖經

        北美清幽的月色靜靜地撒在一艘即將開往東方的郵輪甲板上。夜色已漸漸深沉,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倒映着的,是屬於美利堅的繁華和喧囂,這一切都讓此間那個孤獨的黃皮膚男人的身影顯得愈發地突兀和違和……

        他是在一個月前才知道自己的故鄉又重新建國的消息的。和他聽到那消息時激動到難以言表的心情不同的是,十年前和他同來的那幾個同學有的已經徹底打消了回去的念頭,有幾個還是想回到祖國的,但他們要回的是臺灣的那個祖國,大陸對他們來說似乎永遠也不會是那個明智的選擇。但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個他已離開了很久的故土,儘管他的老師和同學都極力地挽留他,但他的心還是早就飄洋過海了,一個心已經走了的人怎麼還能忍受軀體的拘束呢?雖然幾經周折,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才最終獲得了聯邦政府的通行許可,但他內心按捺不住的激動還是絲毫沒有減弱,以至於在剛聯繫上故鄉那邊的朋友後他就匆忙地定下了這班最近出發的郵輪。

        在這個分別的夜裏,孤獨的他靜靜地站在甲板最靠近海的那個地方。他緊緊地凝視着那海天相接的地方,雖然是一片漆黑,但他彷彿看到了這世界上最美的東西,遲遲不想眨一下他那疲憊的眼睛。那邊現在是一個怎樣的國度呢?流逝的歲月已經讓他的記憶變得近乎模糊了,報上和街上的美國人都說那是一個殘酷的地獄,慘無人道的地方。但他始終不相信,那可是他祖祖輩輩生長的地方啊,那裏有蜿蜒婉轉的河流,有一望無際的平原……那分明是一個美麗的天堂啊!這些年來他一直這樣想着,就像他認爲每個遠在海外的遊子都應該想的那樣,他是多麼希望回到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啊!就像他十年前想要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時那樣。

        悠揚的汽笛聲不經意間慢慢響了起來,彷彿是震耳欲聾的號角,又彷彿是一片寂靜的風鳴。總之這預示着他就要踏上回家的路了,或許當他再次睜眼時,他就已經站在自己祖國的土地上了,那該是有多高興啊。這樣想着的他突然變得如此的激動,幾年前,甚至是幾個月前他都不敢想象這一刻真的是會發生的,而且還來的如此之快。欣喜的他無意間瞥了一眼背後海岸邊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但他沒有絲毫眷戀,他的目光立馬又轉移到了身前的那片黑暗裏,像是凝視着這世上最美的東西一樣。儘管他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會是什麼樣的?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但他仍然對此充滿期待。

        悠揚的汽笛聲又在不經意間慢慢停了下來,而周圍的一切聲音彷彿也隨之突然沉寂了起來。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晶瑩的淚珠伴着北美皎潔的月光順着他臉上那滄桑的溝壑一直落到了他的衣襟上。此刻他的心中五味雜陳,腦中思緒萬千,但他分明感覺耳邊響起了什麼,那聲音就像他兒時曾聽到過的流淌的河流聲,又像是他小時候和同學們在戰火中曾唱起過的那曲豪邁的黃河大合唱。他不知道爲什麼,剎那間他突然感覺自己有點恍惚了,彷彿很重,重的足以把甲板壓碎;又彷彿很輕,輕的足以飄起來……

        又是一個深夜,像已經過去的那十幾個黑夜一樣,四周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漆黑,只有靠近船的地方還有着點點微弱的星光,整艘郵輪就像是飄蕩在了銀河之上一樣,夢幻而又神祕,只有那撕裂的海風和刺鼻的腥氣提醒着船上的人他們還是在地球上呢!像往常一樣,他又一次早早就走上了甲板,想要到達那個離海最近的地方。但與往常不同的是,那裏早就站了一個他以前從未見過的男人,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靜靜地走到了那裏。

        “先生,你相信這世界有神的存在嗎?”,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男人會以這樣奇怪的問題打破這夜的寂靜。“神?這世界哪有神啊!”他滿臉疑惑地扭過頭看了看那個男人,但卻始終沒能看清他的臉。“那你是準備要回大陸久居的嗎?”那男人又以一個完全脫離了邏輯的奇怪的問題再次打破了這夜的寂靜。“對啊,自從十年前我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回去了,我們的祖國遭受了太多的苦難,像我們這樣在外求學的遊子這時候難道不應該回去嗎?”說完他那紅腫的眼睛又溢出了乾澀的淚水。那男人見狀遞來了一張紙巾,他連忙伸手想要接住,但還是在接住之前就不禁大哭了起來……那男人長嘆了一口氣,突然低下了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彷彿在想着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想。而逐漸緩和的他也低下了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似乎並不想想什麼,但他仍然想到了很多……

        “我們已經到東海了!我們就要回到大陸了!”,一陣歡呼聲驚醒了沉睡的他。他連忙站起身來,衣服上的扣子都來不及扣就一路狂奔了起來,很快他就到了甲板上那個離海最近的地方。或許是太陽太大,或許是因爲長期生活在黑暗的世界裏,他的眼前看到的是一個光的世界,那一望無際的海,在刺眼的陽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耀眼,彷彿是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一向沉默的他也不禁也跟着船上那些歡呼的人羣一起呼喊了起來,像一個第一次看見海的孩子那樣……

        多年後,當他再次回憶起那天的情景時,他始終還是不能想起那艘船究竟是在傍晚還是黎明纔到了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港口的,他只知道下船的時候天是黑的,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而剛下船不久,還沒來得及看看那久違的故土,甚至連行李都還沒來得及拿的他就又莫名其妙地被擠上了一輛奇怪的車。那車的窗戶都被封的死死的,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甚至聞不到外面的氣味,這使他懷疑他所呼吸的空氣究竟是哪兒來的?他不知道那車會去哪兒?他甚至懷疑他現在是不是在那個他一直想要回到的故土上?迷茫的他漸漸昏沉了過去……不知那車開了多久?經過了哪些地方?反正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一處被高牆籠罩着的房間裏,他似乎與外界失去了所有的聯繫,但他不是一直都沒有與這個世界聯繫上嗎?他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上了船?究竟是不是下了船?這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個夢呢?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裏突然出現了幾名穿着綠軍裝的人,他還沒來得及詢問情況就被帶到了一間昏暗的屋子。裏面有隻有一張長桌,長桌的一邊坐着三個同樣穿着綠軍裝的人,他知道他應該坐在長桌的另一邊,於是他就走了過去,沒有疑惑,沒有詢問,只是靜靜地走着。當他坐下時,他才發現那長桌上放着一個被紙包裹着的東西,這時他纔有了疑惑,當他準備詢問的時候,三個人中的一個人似乎看清了他的疑惑,竟搶先示意他打開那東西。他遲疑了一下,又慢慢地打開了那東西最外面包裹着的紙。這時他才突然想了起來,這不就是臨走時他老師給他的那個紙包嗎?

        他又回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在他臨走的前天晚上,他的同學們都哭了,他一向嚴肅的老師也哭了,他們相擁在一起,像是即將分別的好友,又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他也哭了,雖然他極力想要止住淚水,但理智終究還是沒能止住情感的洪流。臨走時,老師含着淚遞給了他這個奇怪的紙包,裏面似乎是包着一本書。但迫不及待的他還沒來得及拆開那紙包就匆忙收拾好行李前往港口了。在海關的入口,工作人員檢查物品時拆開了那個紙包,他仍沒有看,迫不及待的他正在匆忙地尋找着船票上的口岸信息呢。那工作人員滿臉疑惑地看了看他,又把那東西包好放進了他的行李箱裏,迫不及待的他終究還是沒有看那東西一眼……

        那紙包裏究竟是什麼東西呢?他突然莫名地好奇了起來。於是他加快了打開紙包的速度,隨着紙的脫落,他看到了一本書的輪廓。他連忙翻開扉頁,上面寫着“耶穌愛你! 願上帝永遠與你同在!”

        這時他才明白——那是一本嶄新的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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