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統合視角下的全球史:爲什麼一株棉花開啓了現代世界?

文/寶木笑

想象風起萍末時的青澀和扶搖萬里後的豪邁,也許是歷史最爲吸引人的地方。比如我們喜歡看到的歷史是這樣的:1328年10月21日,一個男嬰降生在了一個貧苦的家庭,他是家中第四個孩子,在整個同姓赤貧家族中排行老八,小時候差點餓死的他不會想到,25年後他會參加一支起義軍,36年後他會成爲吳王,40年後他會成爲整個中國的皇帝,這個男嬰就是朱元璋。這實質上體現了人們對於歷史的一種期寄,那就是歷史應該充滿着不確定性和多維的可能性,同時又應該有着冥冥之中的必然性和更深的探索性。關於歷史人物的這種喜好和思索,其實也同樣適用於歷史的其他領域,而那裏會給人更多的遐想空間。

正如哈佛歷史學教授斯文•貝克特在其新書《棉花帝國》開篇中所表述的那樣,500年前,在今天被稱作墨西哥的太平洋沿岸地區的十幾個村莊,人們整日勞作,同時還會種植一種“長着簇茸白色小鈴的作物,這種作物不能吃,他們稱之爲ichcatl(棉花)”。同時,斯文•貝克特還講述了另一種視角中的冥冥中的必然,他說大約5000年前,在印度次大陸,人們第一次發現可以用棉花纖維紡線,幾乎在同時,生活在今天祕魯海岸的人們,在完全不知道南亞發展的情況下,也作出了相同的嘗試。最終,斯文•貝克特得出這樣的結論:“在許多民族的創造神話和神聖文本中,都能發現棉花在人類早期社會的重要作用的證據”。

也許,斯文•貝克特在《棉花帝國》開篇就已經在有意流露一種歷史觀:世界是一個整體,貌似多元發展的地區史必然將統合爲一部完整的全球史。《棉花帝國》所做的就是要尋找一個支點,同時尋找一種視角,在全球史的氛圍中將歷史思索向更深處延續。那是一個更加宏大的問題,即現代世界是如何起源的。現代世界的起源問題一直都是當今史學界的研究核心,我們最爲熟悉的工業革命在學術尺度上並不能成爲這個起源的答案,而只是結果。現代世界和資本主義歷史緊密相連,歐洲中心論即使逐漸沒落,但我們仍需要去探索用何種理論和史實驗證世界多中心化和全球化的問題。《棉花帝國》找到的這個支點就是棉花這種在大衆心中極爲普通的經濟作物,而斯文•貝克特使用的視角是“多元統合”的全球史研究方法。

我們必須十分注意《棉花帝國》的副標題“一部資本主義全球史”,這實質上指出了斯文•貝克特在研究過程中的雙線路徑。即資本主義如何經由棉花這種經濟作物完成了自身的全球化,另一方面,站在全球史觀的視野中,資本主義自身概念如何完成相應的重構。北大歷史系王希教授在本書中文版序中將這種雙線路徑歸結爲三個核心詞:棉花、資本主義和全球化。斯文•貝克特用佔全書四分之一的篇幅、整整140頁規模的史料註釋,嚴謹地從公元前5~4千年的印度河流域文明開始說起,到公元1世紀,阿拉伯商人將精美的細棉布帶到意大利和西班牙,再到9世紀的摩爾人將棉花種植方法傳到西班牙,繼而講到棉花在15世紀傳入英國,然後在北美殖民地遍地開花。在這之後再引出之前我們提到的那個核心問題——現代世界的緣起,而這時《棉花帝國》早已悄然將這個問題非常潤順地過渡爲資本主義的重新定義和棉花所帶來的蝴蝶效應。

這是一個艱深而漫長的敘說過程,當然更是一次很了不起的史學研究歷程。斯文•貝克特必須重新建構資本主義的衆多重要概念,比如“戰爭資本主義”和“全球資本主義”,王希教授認爲這種劃分並非是對馬克思“資本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和列寧的“帝國主義階段”的改換標籤。這實質上是在馬克思和列寧對資本主義認知的基礎上,將資本主義重新進行了分野,即重新將馬克思的“工業資本主義”的提法加以強調,從而實現“戰爭資本主義”、“工業資本主義”和“全球資本主義”的三段論。這就是斯文•貝克特所重構的“長資本主義”(long capitalism),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的歷史應該延長,甚至資本主義概念本身也應該重構。因爲,斯文•貝克特要講述的是一個關於人類如何在一個叫做棉花的經濟作物的支點上,進入了自己的現代世界。

除了王希教授所說的史學研究方法論之外,其實還可以從另一個方面理解斯文•貝克特在《棉花帝國》中的創見,即“世界史”向“全球史”的研究轉向。“世界史”更側重的是史料成果的顯現,即《棉花帝國》中談到的三大“棉花帝國”,我們不妨稱之爲“棉花第一帝國”到“棉花第三帝國”(以下簡稱“第一帝國”或“第三帝國”)。“第一帝國”伴隨着15世紀末的地理大發現而來,其背景爲隨之而來的跨大西洋貿易網絡,它開啓了“戰爭資本主義”。“第二帝國”與18世紀的工業革命緊密相連,“日不落帝國”和歐洲衆列強實現了生產技術革命、國家強力擴張和資本主義升級換代“三位一體”的強勢發展,“第二帝國”在事實上已經成爲“信貸帝國”,棉花作爲經濟作物的原始身份正在被資本運作的標的物所掩蓋。“第三帝國”爲1861年美國南北戰爭到20世紀中葉,新的“棉花帝國”從工業資本主義時代的中心化再次走向多中心化,殖民色彩嚴重的“第二帝國”階段的棉花工程,最終必然將讓位於後工業時代的新的世界體系。

以上的“棉花帝國”還應只是“世界史”視野下的產物,《棉花帝國》在這個地方其實正處於全書最爲驚險關鍵之處,稍有不慎,將很容易滿足於形式上的新穎研究成果,而錯失將《棉花帝國》昇華爲一部“全球史”佳作的良機。這是因爲“全球史觀”更強調的是一種歷史思維、一種歷史認知的“方法”。“全球史觀”的提出者傑弗裏•巴勒克拉夫在《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一書中曾反覆強調,“全球史”需要跳出傳統史學侷限於政治、軍事和外交的框架,“把研究重點放在對人類歷史進程有重大影響的諸歷史運動、諸歷史事件和它們之間的相互關聯、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上”,同時“考察人類文明在不同地區的產生、發展、交往、對抗、融合、擴散等過程”。在巴勒克拉夫看來,“世界史”只是這個世界的表象,歷史學也應該是一個綜合性極強的學科,要了解全球史,就要運用跨學科的比較分析方法來揭示在傳統“世界史”和民族國家歷史架構下,那些常常被忽視的貌似微小、實則重要的歷史元素。

也正是在這樣的邏輯下,斯文•貝克特並未止步於對“棉花帝國”三段論的劃分,他只是將15世紀地理大發現到20世紀中葉這個時間跨度,作爲一個躍遷至“全球史”視角的必然過渡過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足夠堅實的臺階。藉此,斯文•貝克特要回到開篇我們談到的那個充滿着“全球史觀”味道的核心問題:現代世界的緣起。而斯文•貝克特從“世界史”邁向“全球史”的步伐,以及《棉花帝國》的歷史研究方法也和這個核心問題息息相關。“多元統合”是斯文•貝克特撰寫《棉花帝國》的主要研究方法,也是其對“全球史觀”的深刻理解。“多元”就“棉花帝國”來說也即斯文•貝克特對整個資本主義史的認知,那是一個紛雜的、處於許多貌似“平行世界”的“世界史”元素。在那個紛雜的體系當中,我們看到的是人類技術進步的科技史、帝國興衰的國家史、制度更迭的變遷史、充滿血淚的殖民史、從貿易到資本的經濟史、摧毀人類物質和精神成果的戰爭史、不同地域令人感慨的文明史等等。在那個體系中,世界雖然也是相連的,但卻從未收入一個統一的大視野之內,我們看到的只是無數或鵬程萬里或灰飛煙滅的宏大敘事,但對風起萍末的歷史玄機卻無從下手。

正因此,斯文•貝克特在《棉花帝國》中更側重他的“統合”理論,也即“全球史觀”的引入。具體來說,斯文•貝克特抓住了現代世界區別於前現代世界的根本區別——交互性(interconnectedness)。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鍾偉民認爲這種交互性建立在人類認識水平的提高、技術進步的基礎上,將打破各大洲之間的界限,也將打破傳統研究中以民族國家爲出發點、以歐洲國家爲中心的理念。其實,斯文•貝克特的“統合”理念也許在這個基礎上走得更遠,從本質上說,斯文•貝克特“多元統合”理念在《棉花帝國》中重點闡述的是自大航海以來,世界發展的兩種不可逆轉的趨勢的合二爲一,即全球化趨勢和人類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民族國家的理念在斯文•貝克特那裏是非常模糊的,他只承認“國家”這一“組織的極端形式”在“棉花第二帝國”時代的強力推動作用,而不承認在全球“多元統合”的大勢之下,民族國家甚至歐洲能夠成爲“全球史”的中心。

麥克尼爾在其公認的“全球史”奠基之作《西方的興起:人類社羣史》中強調了這種“統合”的觀點,他認爲全球史視野中不存在“中心”,西方的興起只是人類文明歷史四大階段中的第三階段而已,最終世界的未來仍然是“走向全球大一體”。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斯文•貝克特對“全球史觀”的主要貢獻在於,他通過海量的史料蒐集和研究,提出了自己認爲的實現這一“多元統合”的線索物——棉花,給出了自己對於“現代世界起源”的答案——一株棉花開啓了現代世界。在“棉花帝國”的“統合”過程中,緊隨棉花的是現代世界工業的起源、快速而持久的經濟增長、巨大的生產力提升和由此產生的驚人的人類社會的不平等發展等,繼而引發了歷史學者所說的“大分流”現象(great divergence)。而在《棉花帝國》的語境中,“大分流”除了讓人類在經歷了數千年緩慢經濟增長後,突然在18世紀末變得富有,更在於其開啓了今日世界結構巨大分裂的開端:工業化與非工業化國家、殖民國家與殖民地國家、全球南北之間的分裂。

於是,所有的線索最終再次迴歸到棉花身上——爲何是棉花,而不是茶葉、鴉片、咖啡、糖、瓷器等其他經濟物?其實如果宏觀來看《棉花帝國》,除了王希教授等人的觀點之外,也許可以將《棉花帝國》直接看成一個“雙核結構”:一是“多元統合”的全球史觀,一是爲何棉花成爲了“天選之物”。這個“雙核”也正是尋找“現代世界起源”的方法論和主線索。斯文•貝克特認爲茶葉、鴉片、咖啡、糖、瓷器等其他經濟物並非沒有過機會,但遺憾的是,在世界邁入大航海時代之後,只有棉織品生產和貿易的歷史才真正暗含着現代世界誕生的密碼,只有棉織品纔是真正的世界商品。英帝國在棉織品生產中實現了工業革命的起航,更爲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席捲世界的紡織品大潮引發了生產與加工環節持續不斷的技術革新。

換句話說,在自覺與不自覺間,藉由棉花從種植園到工廠再到市場的過程,全世界的資本、土地與勞動力被調動了起來,經濟市場、民族國家、科學技術、政治訴求等“多元”世界,被一種類似蝴蝶效應般的連鎖反應“統合”了起來。事實也確實如此,斯文•貝克特進一步闡述了棉花最終勝出的深層次原因。雖然在1760年之前,與棉花競爭的經濟作物確實不少,比如那個時候歐洲人已經廣泛地販賣糖、大米、橡膠和靛藍。但是,棉花的特質在於,圍繞自身棉花形成了兩個密集型的生產階段,一個位於農田,一個位於工廠。接下來的事情就很明顯了,在農田,美洲的水稻耕作並未引起奴隸制和僱傭制的爆炸性增長,而棉花卻做到了。在工廠更是如此,糖和菸草沒有在歐洲社會形成大規模的工業無產階級,沒有導致龐大的新興製造業企業崛起,沒有爲歐洲創造巨大的新市場……而這些棉花都做到了。

而在地球更遠的角落,新的事情正在悄然發生:美國南部某棉花種植園,一位年輕的奴隸停下了手裏的工作,冒着被鞭打的風險擡頭看着藍藍的天空,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在第二天扮成水手逃離這個地獄,在那裏他將改名爲道格拉斯,他不會知道自己日後會成爲第一位獲得全美承認的黑人領袖,成爲親手點燃廢奴運動引線的英雄之一,最終與無數人一起埋葬“棉花第二帝國”……在此,斯文•貝克特以《棉花帝國》爲藍本,不但解釋了棉花爲何最終勝出,也展示了“多元統合”全球史觀的史學魅力,而全球史觀的視野必將指引人類走向更加理性和光明的明天。正如阿諾德・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所說:“爲太陽神赫利俄斯駕馭戰車的戰馬發現繮繩已落在一個弱小的凡人手中……人類征服了生命的母親,並從太陽父親手中奪走了太陽的可怕力量。他是大地母親第一個這樣的孩子,自從生物圈出現生命以來,人類現在第一次使這種力量不加束縛、不加調和、不加遮蔽地散佈於生物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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