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天

下地幹活回來,也只有軋一池清水,浸上綠皮瓜和幾瓶啤酒才能消散渾身的暑氣。那時的瓜才幾毛錢一斤,常有下鄉吆喝着賣的,多是兩口子。男人光着膀子,女人則戴着帽子。

賣瓜人不總是那麼一對,但都還算得上爽快。稱挑得高高的,零頭什麼的也不算計,都是不遠的老鄉,細細數來定和村裏某戶人家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

大的小的,扁的圓的,有籽的無籽的,沙瓤的不沙瓤的,都一齊拉過來,整車載滿,由瓜秧蓋着。瞧,葉子還支愣着,瓜皮上泥土也是新鮮的。隨便挑隨便撿,回家切了不滿意儘管來換。

記憶中的西瓜是比雪糕冰激凌還有味兒的夏日甜心。然而,勞作的艱辛並不因田間回憶的美好而減去半分。

有一陣子村裏流行種植配種棉。顧名思義,就是改變“母花”原來自然的授粉狀態,在天剛矇矇亮時將欲開的花苞剝掉,保留花柱,然後在中午拿着當日採摘的“公花”給“母花”進行人工授粉。

由此產出的棉花價值就比普通棉花翻了翻。聽起來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兒,但我是當事人。當事人覺得除了熱和累,沒有絲毫樂趣可言。

從我的中學時代起——對弟弟來說則是小學時代,我們就各自當上“工頭”領一幫小孩下地幹活了。棉花開自暑期,正是放假時候,也是最熱的時候。

孩子是僱來的,多和我們同樣年紀,和我們一樣起早貪黑,吃住都在家裏。他們每天的收入剛一開始是十五元,後來漲到二十。如今看來實在廉價,而且,是非法使用童工——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原先並不懂法律。

這纔是真正的夏日回憶,帶有濃重的恐怖色彩。無論破曉時多不想起,無論四十度高溫還是暴風疾雨,你都得在田裏。自家的田,豁了命也要種下去。

那時也沒什麼護膚概念,十里八鄉的都是一樣粗糙的種田人,誰要是白白嫩嫩乾淨體面,那準被當成拉皮條的或小白臉。還真的有。

已成頑疾的腳氣,黝黑斑駁的皮膚,都是比收成的喜悅更加深刻和持久的影響力,提醒我永遠別忘自己曾是莊稼人。

一般的大豆,小麥,玉米等作物帶來的效益太低,農民總要想法兒賺點錢才能生存下去,平疇的黃土就是他們源源不斷的創造力的安放地。我家曾在菸葉地裏套種紅薯,一種就是很多年,效益可觀意味着更多的投入。

菸葉長在一壠一壠的畦上,比我個頭還高呢。進田之前總要換上破衣裳,包頭巾,因爲菸葉油大。爹媽在前頭掰葉子,我們在後面撿拾,接着抱到地頭堆起。穿梭幾個來回,雖然裹得嚴實,也還是面目全非。

三輪車咚咚咚冒着熱氣。拉回的菸葉要通過一種特殊的技藝,用細繩將其編織到長度約一米多的杆上,隨後掛到炕裏,用炭火烤。火候的控制則更需要技術,技術的主要來源就是經驗。待到水分蒸乾就取出來解開繩結開始分揀啦。

烤出來的上乘葉子色澤金黃,極少有斑點,散發着濃郁的香氣。也有不好的,多半葉片顏色發黑且殘破不全。它們被分成三六九等紮起捆兒來又垛成垛,堆在鋪滿防潮塑料膜的房間,等着價錢上漲時拉出去賣。

我很少和爹媽一起到鎮上的菸草局去賣菸葉,具體賣了多少錢我也不關心。只知道我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學會餵豬、做飯的。

說起餵豬,也是個技術活。夏天來了豬也嬌貴,每天要拿水管給那羣豬先生洗澡降溫,清理豬糞自然也是必要的。媽媽會告訴我多久給它們飲一次水。怕我忘,索性她就拿粉筆寫到牆上。

破了口的大鍋就支在豬圈和水井中央,那是豬先生們的食堂。十瓢麥麩加十瓢飼料,一日三餐四個月後送它們去屠宰場。

那年村裏流行養三元豬,我只知道這種豬比普通的豬體型小,肉也更瓷實,多是黑色,短毛,主要是能賣上好價錢。我家也養了幾隻。它們是更難伺候的了。

不幸遇上豬瘟時,小孩子都是要被千叮萬囑不能隨便去別家串門的,尤其不能靠近別人家的豬圈。若是因此攜帶病菌回來染了自家的豬,一季的功夫又白搭。

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田裏的作物換了好幾種,圈裏的豬也四時各不同。當然,我也長大了。

2011年元宵節回老家,燃起的煙花底座突然傾斜,破廢的豬圈遭到無情地“炮轟”,這次是真的破廢了。倒是沒什麼損失,多年未養豬,棚下莫不是一些雜物。

又是一年夏日炎炎。院子裏的雜草從磚頭縫兒裏鑽出來肆意地長,牆角的竹子不再昂揚,常青樹也枯黃,馬蜂在裏面搭了窩,嗡嗡作響。

走出去的一代人終於不用再種地,勞作的艱辛成爲記憶被永遠地封存。那片無言的大地曾經任我們耕耘,不久,還將供我們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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