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喬治

文/高田野夫

前言:精明的上海人喬治善良而懦弱,他靠自己頑強的商場求生能力支撐着瀕臨倒閉的公司,他鍥而不捨、永不言敗,這種拼搏精神凝聚了我和他徒弟蓮子以及董事長的司機錢師傅組成一個團隊,一起艱難地朝着夢想前進……



我看見自己無精打采的影子一動不動地與窗外變化的樹林和山丘的影像一起重疊在車窗玻璃上,我以爲是昨天跟喬治喝多了還沒醒,車子在飛馳,山在移動,由近而遠由快而慢。昨晚與喬治喝酒,我又出現了幻覺,喝着喝着,喬治喋喋不休的聲音越來越小,變得虛無縹緲,若有若無。我看見喬治兩片沒血色的薄脣上下翻動,像秋後暮死的蝴蝶拼命扇着殘破的翅膀。餐廳裏影影綽綽,所有人都在飄,酒跟涼開水一樣淡。我諮詢過心理醫生,醫生說經常出現幻覺是因爲生活有壓力。笑話,誰的生活沒有壓力?我爲自己常出現幻覺而煩惱,同時也願意陶醉其中,遠離現實,不想在出現幻覺時被人拉回。

“喂,喂。”喬治盯着前面的山路,左手急速地轉動方向盤,伸出右手在我眼前上下晃動,極具時尚感的渦狀鉑金戒指碰觸到了我的鼻尖。我一愣,從窗玻璃的世界裏驚醒出來,將他充斥着煙味的手掌打回去,給他一個很現實的嘲諷:“你在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

喬治開着他的破車想要追上已經坐飛機離開的英國茶葉公司JING Tea Ltd的高級茶葉採購師William。

我後悔認識喬治,我認識的人已經夠多了,認識的人越多就越不想再認識人。喬治耽誤我好幾個月掙錢時間。今年一晃又要結束了,想起過年要花費一大筆錢,還有結婚的、進新房的人情債,心裏就沮喪。上半年喝了喬治的七碗茶,就像喝了他的迷魂湯,這一點我估計蓮子也有體會。那天我挎着尼康D7000,騎電瓶車去郊外一個據說有文化底蘊的古老村莊採風。按圖索引,我來到一處叫竹山書房的院外,聽見從虛掩的大門裏傳來一個雄渾低沉的聲音,那聲音類似影視劇裏如來佛的聲音,也像農田裏癩蛤蟆發情時的悶騷低吟。我好奇地把頭從門縫裏送進去,只見院子裏坐着十來個穿奇裝異服的人,其中女人居多,他們圍着一個光頭假道士,聽他唸唸有詞。之所以說他是假道士,是我相信現在不可能有真道士。假道士50多歲的樣子,一臉凝重,穿棕色長褂道袍,盤腿坐在蒲草坐墊上。他就是喬治。忽然,大門輕輕開啓,一個穿印有荷花春秋白色道服的女子出現在我眼前,她30上下,面容姣好,就是略微有點貴妃胖。女子微笑着輕聲對我說:“有緣人,進來坐坐,喝碗茶吧。”後來我知道她叫蓮子,是假道士光頭的徒弟。我年輕時候有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就是開一個茶樓,但這個夢想一直沒有條件實現,也沒有在將來要實現的任何徵兆。正渴着,有美女邀請喝茶,我當然樂意。隨蓮子進入院子,我有樣學樣也盤腿坐在草墊上,但我心裏鄙視假道士。蓮子翩翩然端來一杯紅茶給我,白皙的食指戴着一款時尚的渦狀鉑金戒指。我接過她的紅茶,她返身坐在假道士身邊,用電熱磁爐燒水沏茶。

假道士喬治雙目微閉,低沉而緩慢地說:“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我們遇到所有不平的事,都應該拋到九霄雲外去,才能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

白色瓷器杯子太小,一杯下肚意猶未盡。沒等喝完第七碗,我按奈不住,像孫猴子打坐,心不在焉,東張西望。生活是一輛行駛在泥濘路上的舊單車,在將要倒下的臨界點歪歪扭扭地前進。我走錯過許多路,但無法糾正過去,同時我也看不到未來,只能摸着石頭朝前走。其實我的單車已經倒在泥濘裏,房貸好幾個月沒還,甚至對一些人情往來也裝聾作啞。蓮子朝我微微頷首,目送我出門,喬治則繼續微閉着眼睛嘀嘀咕咕。大門邊簡易支架豎立着喬治茶會的廣告,廣告上的喬治清風道骨,仙氣十足,下方還有國紅茶會的微信公衆號二維碼和喬治個人微信號。我不信神不信佛,但對頗具儀式感的國紅茶會還是產生了一絲恭敬之意,就隨手關注了喬治的微信號,打算看看就刪掉。喬治是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的副總經理,他在朋友圈發廣告,說要招聘一位辦公室主任。回家後我躺在牀上跟喬治瞎聊,自我介紹說我在縣政府新聞辦做過臨時工。其實,即便不是辦公室主任,我也想去試試,我像一個整天呆在閨房裏心急如焚的大齡剩女,只想儘快把自己給賣了。喬治說我很佩服你的文筆,你在縣政府的閱歷是不可多得的資源,他很誠懇地希望我能去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上班。看來,喬治看上我的人脈資源了。

第一天到喬治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報道,在一個小型會議室後面的一個小房間裏才找到喬治,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喬治換了一身休閒裝束,衣服上盡是些碎亮的鉚釘和長短不一的裝飾帶子,頭帶一頂纖塵不染的白色太陽帽,與竹山書房的假道士判若兩人,完全不像一個50多歲的小老頭,倒像是小老頭的兒子。喬治向我簡要說明公司的一些情況,我的目光則來回掃喬治的書櫃。書櫃裏書不多,但包羅萬象,從《茶經》到《現代舞》,從雞湯到縣誌,從詩詞集到《農村百事通》,五花八門。喬治介紹完公司的情況,就帶我下到14樓辦公室,辦公室裏坐着一位比喬治更老的老頭。喬治指指四個位置中的三個對我說,“你隨便挑一個吧”。然後跟老頭招呼,“錢師,給你找個伴來了。”錢師傅坐在辦公桌前玩手機,半禿的前額下戴一副老花鏡,手機正播放他年輕時代熱血沸騰的革命歌曲。錢師傅擡眼瞄一下我和喬治,把喬治瞄走了,他自己繼續沉浸在手機世界裏,沒有理我。我湊過去跟錢師傅套近乎,諂媚地說,錢師您好,請多多關照。錢師傅對我的招呼無動於衷,表現冷漠,許久才突然摔過來一句,“你來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我很難摸清楚錢師傅的底細和用心,他突如其來的與其說是問我還不如說是審問我的話給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想象一個措手不及的打擊。我來難道搶了他飯碗?我這才注意到,我這個主任最多隻能領導自己。鬱悶着,我知趣地在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來。打開電腦,桌面是各種茶葉銷售的Word和excel。我不想看之前員工的工作,習慣性地在搜報網和讀秀網搜索我的名字。錢師傅一直在用他的手機播放抖音和視頻,還時不時用力吸一下卡在牙縫裏的蔬菜或者肉絲。忽然,錢師傅手機聲音靜下來,牙縫也不吸了,他擡眼看着我,想了半天才說:“喬治叫你來做什麼?辦公室、賣茶葉還是做其他?”

“辦公室。”我生怕怠慢得罪了錢師傅,急忙回答說,“具體是文員,給公司整理資料,編微信公衆號。”“喬治是怎麼跟你談工資的?”錢師傅把他老年機放在桌上,仍然漫不經心地問,但不再有牴觸的味道。見錢師傅對我表現出了一絲興趣,我想趁熱打鐵,詳細瞭解一下公司的情況,就如實回答說,“喬治說給我月薪3500。請問錢師,咱公司總共有幾個人?怎麼這幾張桌子都空的?”錢師傅淡淡地說,“都走了。兩年沒發工資,不走纔怪。我過境費幾年都沒報。”

兩年沒發工資?我被“招騙”了。喬治這個花生米真是個老滑頭。我思量了一會,決定離開,便忽地站起來,當然也不需要再把錢師傅放在眼裏。到了電梯口,我覺得應該跟喬治招呼一聲再走,順便給他上上思想品德課,教教他應怎樣誠信做人。

喬治伸出手掌上下扇兩下,示意我坐下來,“你先別激動,我知道是老錢跟你說了公司的情況,之前招聘幾個人來也是被老錢說走了。沒錯,我們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效益的確不好,但我們國紅茶業公司效益還不錯啊,你可以一邊幫我做做辦公室的工作,一邊幫我打理茶葉。其實你知道,公司並不忙,你的工資我從國紅茶葉銷售裏發給你,保證一分錢不會少你的。”我對喬治的話將信將疑,尤其是看到他原本油光可鑑的光頭稀稀拉拉長出一抹枯黃的毛髮,那毛髮像旱死的草木,倒伏在貧瘠的腦袋上。喬治的話又使我想起腹死胎中的茶樓。喬治的笑容裏滿是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皺紋,這樣的笑容給人感覺十分勉強,比哭好不了多少。與他猥瑣的脖子以上部位不同,脖子以下一身新潮的裝扮使他顯得很精神,雖然他的着裝坐在組合中式實木老闆椅上顯得有點滑稽。

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喝着喬治的紅茶,權當今天是出來玩的。“怎麼沒看見你們董事長?”我無所顧忌地問喬治。“你管他幹嘛?他很少來公司,忙着外面大工程。”喬治並不生氣,若無其事地在辦公桌上燒水沏茶,投茶、沖泡、分茶。他把手裏的茶杯輕輕搖晃,然後放在鼻子下用力吸杯中香氣。

“你覺得味道怎樣?”喬治從茶香裏回過味來,很認真地側身問我,然而卻並不需要我的回答,接着說,“這麼好的茶葉應該是很有前景的,可惜你們當地人不會經營。”“還好。看這湯色紅豔明亮,應該是穀雨前的茶吧。”我說,“而且,還有點淡淡的花蜜味道,茶園四周估計有一些開花的樹。”喬治誇張地驚訝道,“哦?!你對茶葉頗有了解啊。這的確是穀雨前的茶,嚴格按照一芽一葉標準採摘,製茶師傅是紅茶非遺傳承人呢。”我對喬治所謂的國紅茶業嗤之以鼻,“你自己並沒有實業,把別人茶葉換成你的國紅,這樣要吃官司的。”“但是,我們合作很好。”喬治說着,將煮沸的開水放在桌上靜置兩分鐘,又依次沖泡、出湯,分茶。“看來你對茶藝頗有一套。”我羨慕還有點嫉妒地說。

“我可是國家茶藝一級技師。”喬治放下小茶杯,坐端正了身體,一本正經地說,然後端起茶盅聞香觀色。我覺得他嚴肅起來更加詼諧。喝完茶後,喬治說,“走吧,帶你去看看我的康樂養生館。”他居然還有康樂養生館,這出乎我的意料。喬治他起身時,突然扶住桌子筆挺地僵硬在那裏動彈不得。“腰間盤突出,很嚴重。”他說。

反正我無所事事,就上了他藍得發白的舊奇瑞。舊奇瑞車身空間狹小,棺材一樣使人難受,更讓人難受的是喬治點了一根菸。“聽你意思你不是本地的?”我搖下窗玻璃問他。喬治握方向盤的手夾着香菸,在呼啦啦吹進來的風聲裏說阿拉是上海銀(人)。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輛車是十年前我在日本參加汽車越野賽後回來買的,年限快到了。”2009年前後有車一族應該還是算是了不起的,看來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半老頭是個有故事的人,於是我萌生了跟他走一段時間看看的念頭。“看你文章寫得好,不妨在我們公衆號多寫點激動人心的文章來吸粉。”喬治說。我問他,什麼是激動人心的文章,他激動起來,“當然能引起人們情緒的文章就是好文章,比如嚇尿體類的,這樣的文章很容易吸引人,讀者就算沒錢也會打賞,所以我們要抓住讀者這種心理掙他們的錢。”“你真無恥,這樣人的錢你都忍心騙。”我毫不客氣地罵他,扭過頭去再懶得理他。喬治還在喋喋不休,說我們一切所作所爲都要圍着公司如何生存、我們如何掙錢這個基本中心運作。

喬治把我帶到一處似曾相識的場所,我想了很久才記起來是原區供銷社倉庫二樓。我小時候來過這裏,記得那時的供銷社就已經破爛不堪,想不到如今居然煥然一新。牆壁刷了五彩繽紛的塗料和圖畫,地面也鋪上藍色PVC地膠,室內掛着一條橫幅,上面寫着:“夕陽紅康養生活館:冥想世界,成就健康。”蓮子在屋裏正扭動她過於豐腴的身體帶一幫中老年婦女跳廣場舞,大功率移動拉桿音箱的聲音出不去,在兩三百平方米的室內互相碰撞,顯得十分噪雜。這些中老年婦女不老老實實在家帶孫子卻沉迷於廣場舞來健身實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看來越老的人越害怕死亡。

“好了。”蓮子關了音箱,叉着腰起伏着胸脯說,“大夥休息片刻,待會我們要進入冥想入靜的環節,有動有靜,動靜結合,纔是身體健康的基本要素。”

喬治把我帶進一個小房間,蓮子也跟了進來。蓮子進來一屁股坐在喬治椅子扶手上,並不忌諱我的存在,與喝七碗茶時的淑女判若兩人,看來什麼樣的師傅帶什麼樣的徒弟。蓮子指着我說,“這位老闆好面熟啊。”

“是的,咱們竹山書房見過,謝謝你的茶。”我說。蓮子哦了一聲,便把我忘掉,一隻肘搭在喬治肩膀上,“這兩個月生意不錯,淨收入每天都有五六百塊錢。哎,掙這些老頭的錢真不容易,都是他們買白菜時討價還價節約出來的。”喬治說,“這你就錯了,現在老頭都有錢。”蓮子搶過喬治手裏的礦泉水嘰咕嘰咕喝了兩口還給喬治,“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喬治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厚顏無恥地伸手去撫摸蓮子的背,說,“辛苦了。”蓮子毫無顧忌地靠上喬治瘦弱的身體,一條大腿架在椅子上。我看見喬治放在桌山的手機屏保是日本動漫。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喜歡動漫,我搖搖頭,同時不堪忍受喬治和蓮子的曖昧,離開了小房間。大媽們一個個靜坐在蒲團上,足有百十來號人。如何安全有序地組織這些大媽,肯定有無數讓人腦袋發脹的細節,喬治只是策劃了這個培訓班和承擔可能的風險,其他事情全交給蓮子去辦,可見蓮子亦非等閒之輩。

我在家待了幾天,倍感無聊,想想又去了喬治的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喬治見我願者上鉤,並不忌諱我把他公司當菜園門,還是再次張開了他熱情的懷抱。一天,喬治說帶我去郊區看看國紅茶業供貨商的茶廠。“我剛來時對茶葉一竅不通,但我商業嗅覺靈敏,2008年策劃了一個挑茶葉進北京的義賣活動,公司十幾個人徒步挑着擔子,重現清朝茶葉貿易的場景,沿古道和水路走到北京支持北京奧運會。活動相當成功,沒花一分錢宣傳費,就把公司的牌子打出去了。當時沿途所有省市媒體都實況轉播我們的活動。”喬治滋滋有味地沉浸在曾經的榮光裏,那是他人生的巔峯。經過兩三年時間,喬治從茶葉的門外漢成爲國家一級評茶師,引起本地商界關注。許多大佬對喬治秋波暗送,喬治也實現了自己利益最大化,跳槽到前景廣闊的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然而,商場如戰場,一夜之間,杜鵑花走向絕境,此後艱難生存,以致連辦公場所的租金水電費都成了大問題。董事長大多時候處於隱身狀態,喬治和董事長的司機,患上輕微帕金森病的錢師傅堅守在公司。喬治成了事實上的董事長,只是他手裏不但沒有任何資金,而且還欠一屁股的債。喬治借巢生蛋,利用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成立了自己的國紅茶業有限公司。

喬治有很多經營理念,一路上他談了許多,大多時候一邊夾着香菸一邊開車。他對自己和公司的未來有着長期清晰的規劃,他說建議董事長流轉農民的茶園,建立文化加茶葉1+1大於2的銷售模式,董事長沒有力氣採納他的建議。喬治成立國紅茶業公司,他當然沒錢收賣農民的茶園,他的噓頭是定製一批包材,印上自己設計的國紅logo,在網上銷售從農村茶廠採購來的茶葉。喬治還想開一個茶樓,同時開辦茶藝培訓班,接收有志於茶藝文化的年輕人來學習茶校學不到的技藝。“將來茶樓就歸你負責。”喬治誘惑我說,“等茶樓開起來,我們重新選擇茶葉供貨商。目前這家供貨商衛生條件太差,分類包裝也不規範,爲此我跟那個大老粗廠長爭吵過許多次。”總之喬治這顆腦袋整天都在高速運轉,醞釀着數不清的計劃,可就是沒有資金付諸實施,所以也一事無成。

喬治放在手剎邊的手機響了起來,日本動漫動了起來。他一邊開車一邊看着前方的道路,伸手摸到手機,一滑,是蓮子的聲音。我把頭撇向窗外,鄉間公路人車稀少,綠色甬道迎面撲來又一晃而過,公路兩旁石罅上生長的滿山紅稀稀拉拉地開了幾朵十月小陽春的紅花,夾雜在繁茂的白色油茶花裏。我覺得喬治就是那幾朵豔麗的滿山紅,是與衆不同的精明的阿拉上海人,而我和蓮子、錢師傅只是他的陪襯。喬治就像一隻貪婪的蚊子,時刻在尋找冬天人們厚厚羽絨服裏的肌膚,捕抓那些虛無縹緲的商業訊息和賺錢機會。

喬治忽然一踩剎車,停下車子,然後在山路中間掉頭。我莫名其妙,問他,“不去茶廠了?”喬治說不去了,“蓮子說今天英國茶葉公司JING Tea Ltd的高級茶葉採購師來我市進行考察,這麼大的消息縣裏茶葉協會瞞着不告訴我。我們現在就去追這個採購師,直接聯繫他。”喬治將他手機遞給我,打開的頁面上是英國茶葉公司JING Tea Ltd高級茶葉採購師William來本市進行考察的通訊消息。我讀給喬治聽:William先生此次來我市考察旨在希望將我市紅茶以及一些有特色的綠茶作爲其公司新的供貨源,開拓全球銷售市場……

“你看,多大的商機。”喬治誇張地傾斜着身子在山道上左右拐彎,尖銳的剎車聲代替了車喇叭,也把我的身體鐘擺般甩來甩去。我暈車了,肚子裏開始翻江倒海。我找塑料袋,看見喬治的碼錶上顯示時速90多碼,“你玩命啊,這是山裏。”我埋怨他。喬治說你忍着,保證沒你事,“我國際駕照不是白拿的。”我懶得理他,閉起眼睛,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喬治的破車開得像過山車,對我沒有絲毫憐憫之心,還不停地問我,“你縣茶葉協會有沒有熟人?外事辦有沒有熟人?”我說:“我一個農民工哪裏會跟那些官老爺扯得上關係,你讓我下來,我不坐你的車。”

喬治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從口袋裏摸出一隻香菸叼在嘴裏,但沒空點燃它。我想,假如我會開車就好了。車子進入高速入口,喬治才點燃香菸,然後一踩油門,飈到150碼的速度。假洋鬼子喬治並沒追上真洋鬼子William,我們趕到國際機場時,William已飛往景德鎮。喬治拉着我重新上車,“走,去景德鎮。”“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摔給他一句話,朝出租車走去,“哪有你這樣冒冒失失地去追人家的?追上了人家他也不會理你,還以爲你是個神經病或者是什麼恐怖組織。你首先應該跟縣裏接待William的部門聯繫,由他們給你和William牽線。”“對啊。”喬治一拍他嶙峋的後腦勺,厚顏無恥地說,“這個任務交給你了,一定要完成。”

我把喬治的話當做囈語,“你連一個初製茶廠都沒有,奢談做什麼國際貿易?”我重新坐上喬治的破車,揮揮手,“回家去,洗洗睡吧。”喬治低下頭,趴在方向盤上,有氣無力地說,“休息下,昨晚兩點鐘才睡。”喬治的話把我嚇我一跳,“你草菅人命啊,早告訴我就不上你車了。”喬治並沒有再說話,低着頭,他肚子裏傳來咕嚕咕嚕的腸鳴聲。記得喬治說過,他有慢性腸炎,他要在癌症到來前趕緊掙一大筆錢。“昨晚跳舞后你還去了哪?”我問。喬治沒有迴應,他睡着了。機場飛機起降尖銳的轟鳴聲錐子般刺耳,喬治很快傳來低沉的鼾聲。我從未見過喬治休息,他瘦弱的身體貌似儲存有發揮不盡的能量,整天都在想方設法如何掙錢,沒有一刻停歇,然而老天並不讚賞他的勤奮,或許,這是他的宿命。

昨晚酒後喬治帶我去大廣場跳舞,想不到一無所是瘦不拉幾的喬治卻具有非洲黑哥舞蹈的天賦,舞步春花般令人炫目,加上蓮子與他天衣無縫的搭配,吸引了不少年輕人蔘與,也使那些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目瞪口呆。舞還能這樣跳?喬治站在隊伍領隊位置,他身後跟着一羣年輕人,年輕人的步伐凌亂不堪。也難怪,我們這個地級市趕時髦跳鬼步舞的人並不多。喬治只教45歲以下的人跳鬼步舞,雖然他自己50好幾了。喬治穿着清新風格的體恤和垮褲,褲子兩邊排列許多閃光的鉚釘和飾物,腳下四步八步十二步尤其是叫人眼花繚亂的蝴蝶步拽步讓年輕人產生了幻覺並對他產生了由衷的好感甚至崇拜。喬治的踢、踩、跳、跺並不是白費力氣,也不是爲了健身,他是要賺錢。他的錢來自那臺震撼人心的大功率移動拉桿音箱。他說免費教大家跳最具現代的舞蹈,但音箱要花錢買,播放的電費要交,所以你們年輕人真想學,就加我微信,或者,他指指蓮子說,或者加她微信發個30塊錢的紅包。喬治此言一出,現場就走了一半年輕人。但是沒關係,還有一半人沒有走,這一半人交了30塊錢學費後,學跳舞更認真,畢竟現在的年輕人也不敢亂花錢。

每天都有十幾個二十幾個人來跳舞,場面越來越大,難免會招引酒吧裏的一些喜歡惹是生非夢想抒發英雄情節的混混們,這些混混們借切磋舞藝的機會圍着漂亮的小姑娘不放。無奈,喬治叫蓮子塞給英雄們一些菸酒錢把他們打發走。英雄們走了,城管來了,城管兩次警告後,直接拽走了那臺音箱。喬治根本不敢發揮大無畏精神從城管手裏奪回自己的音箱,但蓮子敢,蓮子耍起潑辣,纏住城管隊長不放,最後城管隊長只好放下音箱。等城管走遠了,喬治擼起袖子站在馬路上喊,“老子跟你們拼了。”年輕人看着喬治逗逼樣,發現他們崇拜的舞神原來如此猥瑣不堪,一個個忍不住哈哈地譏笑他。

自從來到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我沒看見公司有過一分錢的進賬,要債的人和電話倒是從未間斷,害得我和錢師傅不得安寧,而喬治則躲在15樓安居樂業。一天,公司又迎來一夥要債的,他們進門二話不說,把我和錢師傅從辦公室朝外轟。“出去,出去,都出去,這裏所有東西都是我們的。”我很惱火,我剛剛做的一個文檔還沒有來得及保存,就被一個小夥子拽着手臂離開椅子。文檔是喬治要求我做的一個茶樓前期考察選址和設計報告。我嘔心瀝血用盡了所有心思來做這個報告。“放開我!”我嚴厲斥責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小夥子被我氣勢鎮住,正猶豫着,走過來一位滿臉橫肉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指着我鼻子叫喊:“我再說一遍,這裏所有財產都是我的!你他媽現在給我滾!”“現在是法治社會,這裏的財產在沒有正式評估前,都屬於我們公司。”我無所畏懼,反駁道。“法治社會?法治社會允許你欠債不還?”中年男子扯起隔壁桌上的電腦顯屏,“啪”地一聲砸在地上,然後跳上去踩上幾腳,將顯示屏踩成稀巴爛。

“住手!”一聲大喝,喬治突然光着膀子,叉着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冷峻的的腦袋顯得威嚴而恐怖,更讓人恐怖的是他胸前和手臂上還紋着老鷹和蛇的藍色圖案,看起來像是更瘦更老的陳小春。我從未見識過喬治如此威嚴,像個正宗黑老大。事實上喬治的確震懾住了這羣要債鬼,使他們一時不知所措。然而錢師傅不停地在喬治身後的顫抖卻使喬治威風掃地。那個小夥子離開我,徑直走到喬治面前,擡腿一腳就將喬治蹬翻在地,順帶還把錢師傅也碰倒在地。小夥子和中年男子不甘罷休,撲上去把喬治當足球來踢。喬治真的像一個癟氣的氣球,絲毫沒有還手的勇氣和力氣。我猛地衝上去,撞開小夥子和中年男子,但很快被其他人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老錢心臟病發了,心臟病發了。”我大聲喊,“快叫救護車。”那夥討債鬼一看老錢在喬治身上口吐白沫並抽搐着,停止了對我們仨的攻擊,楞在那裏不知所措。我看着臉色煞白的錢師傅捂住胸口大聲喘息,衝要債的人羣喊:“你們快把他送到醫院去。”中年男人眼珠子一轉,一揮手,帶着他的人朝電梯口跑去。我從地上爬起來追上去,邊追邊喊,“你們不能跑,我有攝影頭的,救人要緊!”

我和喬治把老錢送到醫院後,我才知道老錢是個鰥居的老光棍,他沒有親屬。老錢一直待在公司,至少看起來是個有正經工作的人,雖然沒人給他發工資,幾年積累的油費過境費無處報銷,但他真正做到了以公司爲家。也許待在公司比他一個人待在家更有存在感,至少喬治會時不時來跟他招呼一聲。現在看來,錢師傅在我剛來公司上班時表現出的牴觸,更像是他在幫助我,提醒我不要誤入喬治的歧途,可惜我並沒領會他的好意。

“小蓮,你那賬上有多少錢?”喬治問蓮子。蓮子說,“兩萬多。”聽着他們的對話,我在想喬治哪裏有吸引蓮子的地方。雖然蓮子略顯豐腴,但畢竟是個才三十上下活潑聰穎的女子,而50多歲的喬治看起來又老又醜,還並沒什麼屌本事。“拿兩萬給錢師吧。”喬治斜低着頭,一邊吸菸一邊說。錢師傅有力無氣地開口說,“我不要你們的錢,我有錢。有醫保也是貧困戶,看病花不了幾個錢。”蓮子看着喬治,“醫生不是說要你馬上動腰間盤手術嗎?已經壓迫馬尾神經了。”喬治沒好氣地打斷蓮子的話,“叫你給他就給他。”

喬治說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不知是因他沒穿紅短褲還是沒圍紅腰帶的緣故,喬治遇上了今年的股災,這對他是致命打擊。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事情的起因是蓮子帶着老頭們靜坐時,有一個老奶奶暈厥過去了。類似的事曾經也發生過,老頭們都甦醒過來,有驚無恐,可是這次暈厥的老奶奶沒有甦醒過來,永遠地睡在了喬治送她去醫院的路上。老奶奶的家屬來到夕陽紅康養生活館鬧事,把蓮子嚇得花容失色,喬治當然又捱了打。事件驚動了警察和工商局,市場監管局將老供銷社大門貼上兩張白色封條,蓋上章,封了生活館。死者家屬與喬治一番討價還價後,堅決要求喬治和蓮子賠償至少80萬。

蓮子無奈,只好向七大姑八大姨四處借錢,可在這關鍵時刻,喬治失蹤了。顯然他是因爲無法承受壓力逃回上海了。記得喬治曾信誓旦旦說過,他離開上海就絕不會再回去。死者家屬找到杜鵑花文化傳媒公司來,逼問我和錢師傅喬治的下落。錢師傅重病初愈,被逼的再一次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上。

沒了喬治的蹤影,我留在公司已無意義,我也希望蓮子能夠清醒過來。“真不該認識喬治”,我說,“他滿腔熱血卻一事無成。”蓮子看起來也是非常失望,但她失望裏還有幻想,“他會回來的。”蓮子自言自語。

“這個假鬼子,他倒好,一走了之。”我坐在錢師傅病牀上大罵,“他平時很會說大話,什麼不要放棄啊,遇到困難要迎頭而上啊,出了問題他還不是逃跑了?”我的話還沒說完,靠在那兒的錢師傅哽咽起來,身體不停地抖動。“他會回來的。”錢師傅站在蓮子一邊幻想着。“你在罵喬治,不說明你也在等他來嗎?”蓮子衝我說。“我會等他?我什麼時候在乎過他?”我激動地反駁蓮子。不過,自從認識喬治後,他的確推着我到最接近開茶樓的夢想。難道我們都已經賤到把喬治當成主心骨了?

蓮子披一頭散發,沒有化妝,憂傷的神情比錢師傅還難過。她走過去輕輕拍打錢師傅後背說,“錢師您別激動,我們等他回來。”我驚愕,心裏翻涌着,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他們。喬治欠了這麼多錢,超過100多萬,我估計他已經從上海的高樓上跳下去了,蓮子愛情的彩虹註定要熄滅。對死者,我個人沒有任何責任,這真使我慶幸。我的生活還要繼續,我思索着接下來再去哪找工作。我有點怨恨喬治,他真耽誤我好幾個月時間,我甚至在心裏想象他從上海中心大廈像紙片一樣飄下去的鏡頭,就像那次他把一張茶廠要求結清貨款的信函揉成一團,從樓上扔下去那樣。我清楚記得信函上寫着:國紅茶業與我廠2011年達成《產銷合作共贏協議》於2016年底已到期,貴公司與我廠尚未結清所有貨款、茶葉代加工費以及工人勞務費、技術服務費;此外,在雙方未繼續簽約的情況下,貴公司仍在使用我廠無形資產信息資源,爲了保護各自合法權益,特要求貴公司2018年6月底前結清所有貨款和茶葉代加工費及工人勞務、技術服務費,要求貴公司立即終止使用及宣傳我廠有關的無形資產資源……背完紙上的字,我看見那張紙團還沒落地,在空中飄蕩。喬治則氣急敗壞,罵罵咧咧地說,現在農民都知道保護知識產權了。

“喬治本來在上海有一份不錯工作的,他辭了,跑到我們小城市來創業,他來了就沒打算回上海。”蓮子說,“喬治遇到董事長後,就一直跟着董事長打拼。開始時生意很好,業務範圍從廣告投放、活動承辦、影視製作到商城平臺、網上購物等,業務多時,公司一度聘請了30多個員工,喬治每天自願加班到深夜。可是,後來董事長遇上問題,抽走公司所有資金,給公司造成困境,經營狀況每況愈下,員工走的走跑的跑,最後連董事長都跑了,只剩下喬治和老錢。喬治用他綿細的思維收拾爛攤子,在沒有任何資金來源的困難下,硬是將杜鵑花支撐到現在。”

喬治是一個悲壯的故事,可能因爲喬治這種逢空就鑽鍥而不捨的掙錢精神打動了蓮子,所以蓮子做了他的茶藝學生,接着就做了他的情人吧。我做不到喬治那樣無恥,我有過茶夢,嘗試過銷售國紅茶葉,就像喬治一樣。我在微信朋友圈裏發國紅茶葉的廣告,一個月下來,500個朋友有一半把我刪掉,100多個把我拉黑,還有100多個不看我的朋友圈,我再也不好意思發廣告。而喬治會一直髮,哪怕最後朋友圈只剩下他和蓮子兩個人。

蓮子給錢師傅剝橘子,不停地剝,剝了許多桔子放在牀頭櫃上。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照着蓮子手中的橘皮噴射出霧狀的水汽,水汽裏現出一道小小的彩虹,若有若無。忽然,蓮子停止她手裏的動作,彩虹消失了,她擡起頭看着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他來了。

喬治真的出現在病房門口,他又換了一身裝扮,穿着棕色真皮風衣和棕色皮鞋,兩隻手提着買給錢師傅的禮物。蓮子怨恨的眼睛裏蹦出柔柔的火光,錢師傅則激動得嘴脣不停地顫動。

“你回來找死?”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會自投羅網。

“叫你寫的茶樓可行性報告寫好了嗎?”喬治問我,然後一如既往地並不等我回答,指指醫院外面一輛嶄新的紅色雪佛蘭對大家說,“新買的。”

“你哪來的錢?”蓮子明亮的目光充滿疑惑。

“肯定是搶銀行得來的。”我睜大眼睛對蓮子說,“一看就是送給你的。”

“別忘了,阿拉是上海銀(人)!”喬治掏出他新買的蘋果手機,手機背面貼着一個卡通,說,“我把上海的房子賣了。上海的房子可值錢哦。”喬治做了個鬼臉。

我的幻覺又出現了。我看見喬治揮舞着手臂,憧憬未來。他的聲音越來越縹緲。錢師傅懷着崇拜的神情,含着淚光虔誠地聆聽喬治的誇誇其談,而蓮子則像一朵美麗的蓮花,融化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裏。我努力想擺脫虛幻回到現實,可是我實在迷戀眼前這溫暖的陽光。



本文爲夏至東隅所收外稿
版權所有,轉載必究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