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

文/舟一葉



1、

一串已經發了黑的香蕉和幾個褶皺的蘋果正擺在一大塊還帶有一絲辨識度的淺藍色襯布上。襯布沿着兩個桌子中間的背板向兩側傾瀉而下,桌上的物品分別將襯布又壓成了直角,留一部分褶皺乖乖地鋪在桌面上,餘一部分順着桌角垂向地面。

不過,今天的重點當然不是這塊陳舊的襯布。而是那個用水果做陪襯的深棕色陶罐,陶罐口被打破了一塊,這是人爲的“藝術”加工,刻意製造的殘缺美。但從陶罐這胖胖的體型和不勻稱的釉色以及粗糙的做工來看,即使碎成了渣渣,也毫無美感。

陪襯的水果幾乎沒變過,原因很簡單,相比較其他水果,香蕉形態辨識度高,蘋果抗腐爛時間長,兩者都很便宜,當然就成爲了節省成本的不二選擇。外加上它們可以用素描速寫和水粉多種方式表達,理所應當成爲了畫室中靜物的霸王組合。

每次同學們只用通過水果的腐爛程度便可以判斷這一批“霸王組合”的擺放時間。這一次也不例外,至少半月有餘。但整個畫室幾十個畫板上的水粉靜物中仍沒有一個成型的罐子。

這不禁讓人喪氣,整個畫室中死氣沉沉,除了畫具畫紙偷偷發出的幾聲蔫響,便是時不時的嘆息聲。

沉悶的氛圍最適合冥想,爲了把眼前的立體想成平面再畫成立體,方籬不得不眯起眼睛伸着脖子比對靜物和畫,就連美術老師悄悄走到自己身後都沒有聽到。老師的步子一向如貓一樣輕盈,畫畫時極少能聽到她來回巡視的聲音,但每一幅畫的動態都從未逃出過她的眼睛。

老師走到方籬身後的時候她正舉着手中最小號的畫筆,戳着一點白色遲疑着。這種動作在畫室裏並沒有什麼特別,但老師還是停下了腳步,看着方籬將筆落下,點出瓶口上面的高光。

高光如一幅畫的眼睛,亮不亮,精不精彩全靠它,所以點起來相當講究。首先筆上的白色純度一定要高,筆要乾溼適當,筆的大小隨高光的位置選擇,甩筆一定要一氣呵成,這樣才顯得自然。

方籬當然是按照這些流程一步步做的,點好後終於鬆了一口氣,隨即退步想遠觀整體效果,不料卻撞在了老師柔軟的肚子上。

方籬慌忙回頭準備道歉,話沒出口卻被老師一臉燦爛的微笑彈了回來。

“起來了。”老師的這句話如一記驚雷,喚醒了整個畫室。首先將目光投向方籬畫板的便是左邊的露露與右邊的橋哥。然後畫室的其他人也都湊上前來。

美術老師搶在前面用手召喚着畫室的其他同學。方籬這纔看清楚自己的畫。那個圓鼓鼓的罐子真的“站”起來了,雖然比例不太協調,但怎麼看都是立體的。

“哇,厲害啊。籬姐,真的起來了。”露露指着畫中圓滾滾的罐子羨慕道。

“嗯,厲害。”橋哥也在一旁點頭讚許。

“起來了”三個字早在第一天接觸水粉靜物時便成了方籬的一個願望,也是整個畫室的願望。

對於一個沒有什麼天賦,又剛接觸畫畫不久的人來說,把靜物以立體的形式搬到自己的畫紙上簡直太難了。什麼透視什麼黑白灰,那些理論上的東西一旦落到紙筆上怎麼都難現出本來的形狀。所謂的近大遠小,陰影反光,通通都不是看出來的,而是背下來的。

所以,將平面豎立起來,就必然成了同學們接觸畫畫的第一個願望。

方籬的這個罐子喚醒了整個畫室的信心,同時也印證了自己多年來對自己的判斷。

周圍羨慕的眼神和肯定,是她一直以來最最期待的。小時候客人來家裏,見到方籬的塗鴉都會隨口誇上幾句“這孩畫畫不錯。”母親也毫不謙虛地當面誇讚方籬有天賦。

這些話也許只是大人之間的奉承,可在方籬心裏,卻成了夢想寶塔的根基。

從此她自命不凡,並一度清高地以爲自己學畫畫並非全部爲了高考,而是爲了她的夢想。

整個第一階段畫室裏都在討論方籬的罐子。因爲有了第一筆高光的成功,接下來失敗的機率就越來越小。此時的方籬覺得高光就是她人生的色彩。

高光固然是一幅畫的點睛之筆,但一幅畫的好壞絕不僅僅取決於高光。

橋哥也不遜色,在下一幅畫中找到了技巧,成功地成爲畫室中第二個畫出立體陶罐的人,接着便是露露。三人組的友誼也因此更加穩定。



2、   

由於進修地點的選擇,高二下學期畫室的氛圍變得奇怪又壓抑。因此畫畫也自由起來。有人覺得自己水粉靜物需要加強,便依然對那些殘缺的罐子不離不棄。而方籬則覺得自己的功底太弱,選擇了在另一間畫室畫起了最基礎的素描石膏。

水粉已然成爲了方籬心中的驕傲,完全穩固了她在畫室中的地位。不過畫室中當然也有她羨慕的人存在。那些從小開始學習畫畫的人有些雖在水粉靜物上還提不起精神,但素描石膏的調子卻不得不讓方籬佩服。

小時候方籬是母親嘴裏畫畫有天賦的孩子,可真正能夠接觸畫畫還是因爲自己高中的成績不夠好。這對於她本人來說,不想承認,卻又不能不承認。

這間畫室現在只有方籬、橋哥、露露三人。偶爾韓梅也會來畫上兩筆,但總是悻悻離開。

橋哥的功底是三人中最好的,也是接觸畫畫最早的。但方籬羨慕的並不是橋哥的功底,而是她筆下的穩重和隨性。不過即使這樣,橋哥依然覺得自己應該留在這間畫室,因爲她需要思考,需要安靜。

露露是天賦類型。方籬一直覺得她擁有良好的藝術基因,因爲她有一位畫畫自學成才的父親。露露的畫小巧靈動,抓事物的形態特別準確。這一點在露露的素描頭像上得到了完全體現,露露的素描頭像與模特本人最爲相似。

三個人在各自沉默中心照不宣地落筆,一起吃東西、一起行走在班級與畫室之間的路上,卻也各懷心事。

“你怎麼選的?”方籬最先擱下畫筆打破畫室的沉寂。

橋哥一邊繼續刷打着調子一邊回道:“不知道啊。”

“我覺得你應該沒問題。”方籬提筆繼續畫畫。

“我也覺得你沒問題。”露露在一旁迎合道。

橋哥笑了:“我覺得你們兩個也都沒問題。不過我麼……”話沒說完,橋哥搖了搖頭。

氣氛又一次變得壓抑起來……

高二下半學期,藝術生將集體拋棄文化課到專業的美術學校進修,至於去哪裏進修就成了高考前一次重要的抉擇。他們之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手裏有選擇權:倘若被納入去外地進修的名單之中,可以選擇去或不去。而其他同學只能聽任老師的安排在本地學校進修。

這一小部分名額自然成了大家爭搶的對象。不過,這種爭搶完全取決於每個人在畫室中的位置。優秀者當然優先。可畫畫向來沒有一個固定的評判標準。特別是在水平相當的情況下。互相不服氣從來都是自然現象。

這小部分人的名額在老師的手裏,也在畫室每個人的心裏。內定的名單早就在同學之間傳開了。有人冷嘲熱諷,有人暗自神傷。

謠傳的名單中有方籬三人,可在沒確定之前心中難免擔憂。每個人都怕被甩在後面,無論是在整體中還是在小團體中。

老師最先找到的是露露並確定了她的名額,方籬和橋哥自然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人,這也給兩人造成了更大的壓力。

這段時間雖然煎熬,但持續的並不長。最終,三人都被列入了名單。也從這時起,她們與韓梅完全脫離了。韓梅與橋哥同班,偶爾會和三人一起畫畫一起玩。還沒等到關係穩固,便被這次重要的抉擇抽出了團隊。從此,再沒有親近過。

方籬還清晰地記得韓梅在窗前哭泣的樣子。很多同學上前去勸慰,但三人都沒敢過去。這明明不是三個人的錯,卻不知爲什麼會自責,好似這被迫的拋棄是三人的密謀,生怕對方會恨上自己。

方籬曾想過,如果是自己沒被列入名單。那麼,她與露露和橋哥之間的友誼是不是也就到此爲止。比起對萬衆矚目脫穎而出的期待,我們常常更害怕被迫“拋棄”羣體之外的感覺。


3、

來到新畫室的第一天,方籬就受到了強烈的打擊,而這一擊她始終沒有跨過去,沒有再找回那一抹高光所帶來的自信。

第一張失敗的素描頭像,成了方籬在這座城市中追逐夢想的開始。

畫室所有學生被分成了三組,方籬被排在了第三組。這一次她着實被露露和橋哥甩出了團體之外。不過,她們的友誼暫時還沒有因此走到盡頭。方籬想去體會韓梅當時的感受,但很遺憾,露露和喬哥並沒有像對待韓梅一樣對待她。反而是給了她不少鼓勵。

有人看到方籬淪落到了最後一組,不禁會上前驚訝道,“你怎麼也被分到這組了?”那些驚訝使她的心情更復雜,更難受。她所給出的解釋難免有些遮遮掩掩。

來到新的環境,小團隊同時來了新的成員。從三個發展成了五個。小玉是熱情似火的性格,與方籬一樣被分在了第三組,也與方籬一樣不服氣。

英子則乖乖巧巧,時而一股孩子氣。經常與露露爭奪作爲老幺的優厚待遇。對於自己被分到第三組看上去並沒有多在意。

一切,似乎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這個開始並不美妙,方籬始終在掙脫,在尋找。掙脫那一次失敗給自己帶來的“不公平”,尋找自己曾經的那一抹高光。

而使她一敗塗地的素描頭像從此也在方籬的內心遭到了排斥,最初在學校畫室時,素描對她來說只不過是遜色於自己的色彩罷了。比起其他人,還算得上佼佼者。 可第三組的恥辱確實是因爲一張素描,她的內心甚至有些憎恨當天的模特不夠專業。

對一項事物的失望會導致對另一項事物的加倍期盼,更何況另一項事物本就是自己的長項。

方籬的水粉靜物的確是第三組中比較突出的。她認真畫着每一筆,特別是在老師走到自己身後時更是倍加努力。她側臉觀察老師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試圖在老師的臉上尋找他因一次判斷失誤而後悔或遺憾的神情。

方籬自認爲她捕捉到過,她心中冷笑,帶着些許報復的自豪。

時間總是不經意間流淌,即使方籬認爲老師可能某一時刻後悔過把自己分在了第三組,可始終沒有調整錯誤的蛛絲馬跡。她以爲,他不愛承認錯誤,而並非自己表現得不夠好。

隨時被調走的期盼終於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消散。方籬習慣了第三組的位置及左右鄰居,甚至開始喜歡上左側窗外打來的光線。連下筆時都不自覺地在罐子的左側留出高光的位置。就像自己背誦的近大遠小、黑白灰的準確位置一樣。

不過,即使習慣了眼前的一切,方籬依然對自己的脫穎而出抱有希望。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找回自信。

老師在每個月點評畫畫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喜歡按照畫的好壞排列點評的順序。雖然沒有具體的標準,但被留在最後的都是最好的。

從此,方籬便開始朝着自己的畫被留在最後三名點評而努力着。雖然,在學校畫室時方籬的色彩靜物是被別人羨慕的,可進修畫室裏人才濟濟,方籬的水平已經被擠在了中等的位置。爲了保留自己最後的驕傲,也爲了重新點上自己的高光。方籬認真對待着每一副水粉靜物。

終於,功夫不負苦心人。在一次月評中,方籬的水粉靜物果真被留在了最後的三幅畫中。但,這次的點評不僅沒有使方籬找回自信,反而讓她有些失望。

在進修中期,每個人的時間都寶貴到了爭分奪秒的地步。所以,對於這類點評,大家更注重的是自己的作品。至於別人的好壞,最多隻是徒添兩句感慨罷了。絕不會浪費時間去旁聽。因此,聽完自己作品的點評隨即離場早就成了習慣。

方籬一直以來當然也是這樣做的,可有些期盼總是會掩蓋自己觸手可及的自然現象。過分的專注,反而會讓自己迷失。她內心渴望的翻身從來都是再次被別人刮目相看。收穫的目光是羨慕也好,是妒忌也罷,總之那種焦點纔是高光應有的色彩。

然而,當老師點評到方籬的水粉靜物時,畫室僅剩了三幅畫的作者和在一旁等待自己的幾個夥伴。一瞬間心中的熱火被撲滅了,反而颳起一陣涼風。方籬不禁在心裏苦笑自己愚蠢。

 


4、

聯考在即,人人都忙着爭分奪秒地訓練。當夢想需要一步一步實現時方籬才發現,早就沒了時間去自卑去感慨。

方籬來到考場,發現自己的椅子脫了扣,坐上去極其不穩。趁着其他考生還沒來到教室,方籬將椅子放躺在地上,用力將脫扣處踹了兩腳使之穩固。這聲音聽上去讓人心中減了不少緊張和恐懼。

有目光向這邊投來,方籬沒有去在意。

在卷子上貼好自己的考號,在畫板的角落夾上了考試半默寫的照片。揮筆時,方籬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方籬用餘光看着周圍的一切,她感到一雙雙眼睛時而瞟到自己的畫板上,筆下得更有勁頭了。畫完後,方籬又左右對比了一下,一排排水粉靜物中自己的明顯脫穎而出。此刻,方籬彷彿回到了學校畫室,時間跳回到她落筆點亮高光的那個時刻。

畫好畫後離交卷還有一段時間。方籬擡眼看了看右側的窗,陽光明媚,看上去比自己的心情還要好。

她微眯起眼睛,光點剛好與半默寫照片上的光點重合。“不對”方籬心中一驚,眼睛瞬間瞪得老大。

這光線明明是從右側打過來的,可自己的高光卻在左面?這明顯是把光線畫反了。這是第三組光線的習慣,也是一道陰影。總之,方籬慌了。因爲在考試中,光線畫反是大忌,這說明繪畫的人完全沒認真觀察。這樣的錯誤是會被直接淘汰的。而且,即使時間還來得及,高光也是最難更改的。在水粉中,白色被陰乾後會產生反色,是任何一種色彩都不能掩蓋的。

方籬很努力地用各種最深的顏色去掩蓋反方向的高光,試圖將畫反了的光線更改回來。可是她心裏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一旦這幅畫幹了,白色將毫不留情地漂浮在那些深色細紋上面,讓原本明亮的黑暗處變成灰暗。而同時,反方向的高光也會被襯托得不那麼明亮了。

也許,它將成爲一幅罐子與水果的平面組合畫,永遠不會立在方籬的捲紙上。走出考場後方籬就對這幅畫判定了死刑,後來的成績單也印證了她的判斷。她苦笑不得。因高光而得,因高光而失,她是不是太過在意高光本身,而忽略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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