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系“局外人”:抱歉,我從不選C

文/寶木笑

閱讀《甜豌豆》的過程,絕不像書名那樣簡單,甚至某種程度上我們在讀過這本書後,會覺得這本書似乎被書名所累。斯庫斯的這本貌似甜絲絲的小清新之作,內裏完全走向了書名的反面。當瑞安儂用日記的形式展開自己的世界,用詼諧的語調介紹自己的“閨蜜”,描述那種“閨蜜”之間貌似親密實則各懷心事的日常,記錄自己如何憤恨尋花問柳的男友,苦惱着辦公室的生存法則……讀者在輕鬆中慢慢滋生着一種倦怠,甚至在這樣的倦怠下醞釀着某種傲慢——這只不過是描寫英國小鎮鄰家女孩的日記體閨閣小說,有些小情趣,有些小曲折,但逃不開波瀾不驚的套路,所謂普通女孩兒的歲月靜好,不過如此。

但是,這種小輕鬆和小傲慢僅僅持續了12頁。我們毫無心理準備地隨着瑞安儂走在閨蜜聚會散場的路上,毫無心理準備地走到運河邊人跡罕至的自行車道上。那是跨年夜,時間已經不早了,一個強壯色狼的出現讓小說調子陡然一變。“他穿着威爾士橄欖球隊隊服,紋着大花臂,他非常強壯,像是個打前鋒的,而且是負責拼搶的那種”,是的,這樣的壯漢是所有晚間單身女子的噩夢。他自己也對於這種性別和身體上的落差充滿自信,所以他對瑞安儂的侮辱從始至終帶着一種強烈的傲慢。這個壯漢完全像是在玩弄自己的獵物,“用你的嘴幫我的小兄弟消遣消遣怎麼樣?就當唱一首《友誼地久天長》啦”。這個時候讀者第一次意識到,也許《甜豌豆》並不“甜”,但內心又不免一聲嘆息,看來這個世界對於女人仍舊是充滿不公和惡意。就像瑞安儂被這樣巨熊一般的壯漢抓住時所想的:

“我並沒有試圖反抗,周圍一個人沒有,離這裏最近的有人煙的地方是曼內特豪庭,即使他們能聽到我尖叫求救,也不一定會有人那麼好心跑過來。即使有人來了,從那裏趕過來也至少要五分鐘。等到那個時候,他該發泄的也發泄完了,大概都跑路了。而我的新年夜就將在警察局的等待室喝着熱茶,等着醫生檢查我的身體,最後我就成了社會犯罪率統計裏一個冷冰冰的數字。”

是啊,如今年輕女性被侵犯的新聞層出不窮,但結果總是讓人憤恨不已——與受害者比起來,施暴者卻彷彿只是經歷了一次小感冒。“女人,你的名字就是弱者”,這話說得讓人心碎,那是多少淚水結晶出的一句無聲嘆息。我們也因此懷着痛心的感覺捧着《甜豌豆》發呆,原來這是一本講述一個被侵犯的女孩子如何自愈的故事啊。瑞安儂怎麼辦呢?這種不幸中,女孩子需要很多很多時間和精神去療傷吧。是的,在所有人看來,瑞安儂這樣的年輕女孩子,沒有家世,沒有背景,父母雙亡,姐姐遠在美國,一個人孤零零剛剛從報社前臺艱難爬到記者助理位置的小白領,她能做的也許只能是在事後的角落裏自己舔舐傷口,慢慢療傷。

6月是考試月,想起一直流行的一句話:“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就選C。”也許,這句話只是一句調侃,但背後同樣也帶着一種面對不知所措時的無奈和隨波追流:反正沒辦法了,大家都是這樣做的。然而,我們對於瑞安儂的嘆息只持續了短短兩頁,《甜豌豆》整個小說的畫風在第14頁完全反轉,讓人恍然大悟封面的那句話:“I am not a sweet pea,but a bullet”(我不是一顆甜豌豆,而是一顆子彈)。瑞安儂貌似按照網上教育廣大女孩子的那樣,沒有拼命反抗,她順從地配合着巨熊一樣的色狼。但是,這並不是爲了所謂地“保護自己”,而是在尋找機會,而這個機會也並不是什麼狗屁“奪路而逃”,而是她要宰了那個色眯眯的混蛋。

瑞安儂握着色狼的“小兄弟”,抓住機會從懷裏掏出那把從餐廳裏帶出來的牛排刀,迅速出刀,手起刀落,毫不遲疑,穩、準、狠。你的“小兄弟”不是要聽《友誼地久天長》麼?那就乾脆來老孃這兒聽個夠吧!瑞安儂順勢把這個色狼推到運河裏,一手拎着色狼的“小兄弟”,一邊看着他在水中掙扎。哼,選C就傻×了,因爲“水花很大,而且他還在一直叫罵個不停,可儘管動靜都這麼大了,也並沒有什麼人來救他,或者,救我”。在昏暗的月色下,渾濁的涼水裏,那個色狼就這樣沉了下去,他拼命掙扎,失血驚慌,直到死掉,而他在這個世界上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我們這本小說女主的臉——“站在高高的橋上,在月光下微笑的我的臉”。

這個世界確實充滿着不公和無奈,但很抱歉,你千萬別遇到我,因爲我從不選C。

《甜豌豆》在瑞安儂乾脆利落、蕩氣迴腸的手起刀落中,以讓人錯愕的形式拉開了帷幕,讀者的疑惑也漸漸展開,爲什麼瑞安儂身上會帶着一把刀?誰會在跨年夜有意識地帶走餐廳的一把牛排刀?這個貌似有些悶、外表極爲乖巧的小姑娘爲什麼那樣冷靜?甚至可以說動作嫺熟?瑞安儂其實寄託着更多的文本意義和社會意義,她暗藏着斯庫斯更大的文學野心。這本形似英國小鎮鄰家女孩日記體的閨閣小說,其實卻是一本徹徹底底描述連環殺人事件的死亡筆記,而瑞安儂也並非我們想象中的女權主義新女性,她是暗黑版的“局外人”,她是英國版的“嗜血法醫”。

我們的猜測沒有錯,瑞安儂在後續的日記裏,慢慢讓我們從最初的震驚,發展到深深的震撼。運河邊那場乾脆利落的反殺,與其說是一次小鎮女孩兒反抗強暴的抗爭,倒不如說是一位冷血連環殺手終於等來了自己的獵物。瑞安儂是一個連環殺手,這早已不是她第一次殺人,她用自己的年輕、漂亮和性感作爲魚餌,在那些色狼們容易上鉤的僻靜角落下鉤。每次她打定主意狩獵,都會在懷裏爲那些色狼準備好趁手的“魚鉤”,或是一把牛排刀、或是一把廚刀、或是一把剪刀……總之,一定要看似普通,但卻鋒利異常,方便出手,更方便滅跡,比如,運河邊的那把牛排刀最後竟然被瑞安儂洗刷乾淨後,悄悄放回了那家餐廳的餐桌上……

每個人的人生悲劇,從本質上說都源自童年的不幸。在一連串針對色狼們的殺戮中,瑞安儂表現出的那種超出常人太多的冷靜,特別是那種深深享受其中的快感,讓人們對瑞安儂的身世充滿好奇。瑞安儂的童年很像《暗夜噩夢戴克斯特》,傑夫•林賽在小說《暗夜噩夢戴克斯特》中塑造了一個白天在邁阿密警局做中規中矩法醫,晚上卻針對罪犯進行連環殺人的“嗜血法醫”戴克斯特•摩根。而摩根曾在童年時候被關在邁阿密船塢裝滿發臭屍體的集裝箱裏,小小的他被泡在兩英寸深的鮮血裏整整兩天,旁邊的一具被電鋸殺手殺害的屍體就是他的母親,他目睹了母親被殘忍殺害的全過程。

21年前,英國發生震驚全國的“修道院花園”案件。在布里斯托郊區,一個男人闖進了幼兒保育員艾莉森•金威爾的家,殘忍地殺死了她,還有她正在照看的五個孩子,現場只有一個小女孩僥倖活了下來,那就是瑞安儂。童年的經歷對於瑞安儂的打擊是巨大的,她的心理創傷也許只有遠赴美國定居的姐姐看得最透徹,在那位姐姐看來,瑞安儂也許早就瘋了。但《甜豌豆》在這個地方完成了一次非常漂亮的轉身,它並沒有像一般類似的小說那樣,糾結於瑞安儂童年片段的不斷閃回,而是向更深的人物內心和更高的文本主題走去。瑞安儂這個角色和《甜豌豆》這個故事昇華的地方正在此處,童年的創傷彷彿給瑞安儂悄悄打開了另一個視角,她從此成爲了庸常現實生活的冷眼觀察者和暗黑局外人。

如果從內裏的精神氣質角度去體味瑞安儂這個人物形象,確實帶着加繆《局外人》中默爾索的氣息。默爾索冷寂、孤獨、漠然,帶着旁觀者的麻木不仁和不屑。而《甜豌豆》中的瑞安儂無時無刻不在冷眼瞥着周圍的一切,那些惺惺作態的人們被她一眼看穿,她看着他們的表演,內心的漠然不屑讓整本小說充滿着腹誹和反諷的氣質。她在心裏給那些平時一起相聚的所謂“閨蜜”起了“塑料姐妹花”的綽號,她參加她們的聚會,聽着她們談婚禮、懷孕、她們的伴侶和小孩、他們的節食計劃和一夜情、她們的柴米油鹽和乏味八卦,對瑞安儂而言,她們只是一些擺設,是“塑料的”。當她們對瑞安儂說她在父親死後的表現讓她們“非常不舒服”,就好像“透過窗戶看外邊的雨,雨點冰冷冷不帶一絲感情地刷過玻璃”的時候,那一刻,是不是瑞安儂自己也會想起加繆《局外人》那個世界文學史上最絕的開篇之一:“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

然而,永不選C的瑞安儂要做的是並不是女版的默爾索,她要做的是暗黑系的局外人。默爾索最後在“一世界的陌生人”中迎來了自己悲劇的死亡,法庭和那些平時看起來都很友善的人們一起將默爾索推向死亡,核心理由是他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哭。我們深思於默爾索的“局外人”狀態,但更同情和憐憫默爾索遭遇的悲劇和不公——默爾索雖然冷眼旁觀這個世界,卻從未表現過對周圍人的憤怒和攻擊。但是,瑞安儂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憐憫。如果這個世界敵視了我,那我就報之以仇恨,如果有人侵犯了我,抱歉,你真不走運。《甜豌豆》在文本格式上很別緻,每個章節都是一篇日記的形式,而且開篇都列出了很多人名,後來讀者才漸漸明白,那些都是瑞安儂在心裏想要殺掉的人……

僅僅如此,距離瑞安儂“暗黑系局外人”的自我設定還遠遠不夠。瑞安儂說自己實在是有演員的天賦,現實確實如此,真正暗黑系的人物除了冷酷嗜血的本性,還永遠帶着蝙蝠俠般的氣質。他們永遠嫺熟地使用着不同的身份,靈活地穿梭於白天與黑夜,“局外人”永遠是他們不可告人的真實內心,而“甜豌豆”纔是他們被人熟知的鄰家印象。瑞安儂在報社裏兢兢業業,十分上進,每次遭遇上司的歧視和不公,她都選擇退讓,在人們看來,她就是一個有點怪、但並不壞的小白領。在朋友圈,內心從未沒有過朋友的瑞安儂是“閨蜜”口中的“小瑞瑞”,是那個總是坐在聚會角落裏聽她們侃侃而談的小跟班。在男友父母眼中,她乖巧懂事,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喜歡安靜地聽他們聊當年的故事,一起陪他們看晚間的老電影。

在月之暗面,她一刻不停地物色下一個目標。她遊蕩於各個單身女性可能遭遇強暴的角落,她花好幾個星期去查找侵犯女童的刑滿釋放犯,她繼續去“釣魚”,去用最古老的手法裁決那些侵犯女性的罪犯。讀者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那是一種文學特有的魅力,那是心理預期與閱讀體驗斷崖式錯位的落差感,更是某種深埋在內心深處許久,也許連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憤懣和不平,瑞安儂讓我們體驗到許久不曾體驗的酣暢淋漓和揚眉吐氣。那些故意從法理上狂噴侵犯女性量刑標準的混蛋們,只從生理損傷層面量刑連古代的文明帝國都不屑一顧,你們可曾想過,那些色狼們毀掉的不僅是女孩子們的肉體,更毀掉了她們的人生和生活?更不用說人渣往往也是出色的演員,《甜豌豆》中一個細節很令人深思,瑞安儂殺死過一個侵犯女性的慣犯,但現實生活中這個人渣卻有着“完美的”畫皮,報紙上這樣報道他的死亡:

“‘受害者’的名字叫蓋文•白•懷特,今年46歲,四個孩子的父親,是個來自利茲查帕爾頓的長途卡車司機,他對家人愛得深沉,也被家人深深愛着,簡直是個模範丈夫、模範父親……聽到噩耗,那個深愛着丈夫的妻子傷心欲絕……”

這個世界爲什麼需要暗黑系的局外人?因爲陽光下的罪惡實在太令人噁心。也許,很多人依然會說瑞安儂實在過於“偏激”,做法實在過於“極端”,這是他們的權利,但也是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毒”。瑞安儂有自己的殺人原則,她在每篇日記開頭列出的那些要殺掉的人,其實都不是真的要動手的對象,那只是一個小女孩兒在私密日記中的泄憤而已。但是,那些人我們卻似曾相識,其中有咄咄逼人、處事不公的上司,有陰陽怪氣、故意欺負你的同事,有路怒症的陌生人,有極爲自私和素質低下的鄰居……他們在“侵犯”和“冒犯”之間舞蹈,他們在“霸凌”和“犯罪”之間嬉笑。法律很遠,現實太近,這個世界最令人無奈的,並不是人被漸漸異化爲“局外人”,而是到處都是你不得不選擇的“C”。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真正需要擔心的,也許並不是瑞安儂是否極端和偏執,而是這個世界對選“C”的習以爲常,因爲它終將反噬我們每一個人。這恰如英國詩人約翰•多恩在詩中所說:

沒有人是自成一體,

與世隔絕的孤島,

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衝掉了一塊岩石,

歐洲就減少。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

因爲我是人類的一員。

所以,

不要問喪鐘爲誰而鳴,

它就爲你而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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