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我早晚,許你晨昏

從房東和租客,到真正的同一屋檐下,究竟要經過多少步驟?


允早晚已經在牀上躺了整整一週。

窗戶上罩着高密度遮光窗簾,晝夜明暗不明顯。摸摸手腕,脈搏細弱到幾乎找不到,好了,連自行了斷都少了一條道兒。門像被在外面上了鎖,她只能規規矩矩的呆着,吃喝拉撒一樣不落,只是幹完這些就又回到了牀上,彷彿靠着這麼個大件兒才能定住肉身不腐元魂不散。洗手間的水龍頭的漏水狀況已經從一滴一滴到淅淅瀝瀝,把整個屋子裝扮成了雨天的模樣。

冰箱已被掏空,一根麪條都沒剩,繼續下去,不是自殺也會被警察判成自殺了之,並且定性爲“餓死”。隔天的新聞說不定也會在滾動板塊爲她留下一行小字:某市某居民樓某成人電子期刊一女小編在家中自殺,原因不明。並附上一張馬賽克形同虛設似乎能聞見惡臭的慘照。她的名字終於光明正大出現在萬千屏幕上了,簡直完美~

想到這兒,允早晚咯咯咯傻笑了起來,笑着笑着水龍頭裏的水就灌到了她的眼睛裏,兩道洪流對稱着滑過鬢角,滑進耳蝸,癢癢的。

失戀和失業前後腳的來,任誰都是一時半會兒招架不住的。縱覽整個過程,或許這根本就是同一件事情。

允早晚記得,那天先是一向很賞識她的總編找她談話,言辭間盡是挑剔:“早晚啊,你寫的故事其實挺不錯的,愛情嘛,多高尚呀,可你知道現在的社會節奏很快的,我們的東西的供應羣體是成年人,要有成人的東西,懂嗎?”

允早晚看着這個四十幾歲的肥碩男人,油頭粉面大肚腩,“總編,我是考慮到故事總要有個清晰的脈絡,順水推舟的發展,而且,…”

“可你寫的東西沒人買賬啊!”允早晚細細的聲音被打斷,“我讓你寫的是欲,不是讓你寫情,你要懂得迎合變化中的讀者的口味,要有牀戲懂嗎,狂浪的勁爆的牀戲,你太委婉那幫他媽的孫子看不懂啊!要有畫面感,有喘息聲…”他停了下,瞟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以讓人作嘔的曖昧語調,“要不你回去多看看毛片也好積累下素材…還不行就多向我這樣的過來人請教請教…”。

允早晚目瞪口呆,內心像看到一坨融化在馬桶裏的黃油。這不是單純的指導建議,還有借工作故意而爲之的性騷擾。她再也呆不下去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像是沒憋住的屁一樣的笑聲。

也就是那天下班後,她交往了兩年的男人向她攤了牌。

“我準備結婚了。”

“我以爲你明白規則。”

從頭至尾,這個叫蕭徹的男人神情淡定語調從容,冷靜的像在談一宗生意。允早晚像被推上臺子在全麻下做了場手術,不知冷熱沒有疼痛,她不能確定來人對她做了什麼,意味着什麼,會有什麼後果,只能一動不動任人宰割。

蕭徹像換了張皮,不,皮還是那張皮,是換了裏子,扒開後她看到的不是血肉而是鋼筋水泥。允早晚感覺自己像是混進了狗血的電視劇,剛剛還抱着一包薯片邊吃邊看津津有味,誰知突然就成了慘遭雷劈的主角。

交往,男女之間的事都做盡了,還不算是在交往嗎;規則,怎麼沒有人事先和她講好規則。允早晚知道自己是業內根本不被當成作家的三流寫手,得益於他出版商的身份旁人都敬她三分,想起今天總編對她沒來頭的騷擾,她總算明白了前後兩件事之間的關係,她被自認爲的男朋友、別人眼中的金主拋棄了,全世界她最後一個被通知。

“其實…我們先前的關係可以不變。”

原本就是懵了的允早晚難以置信,一切都被隨意的推翻,她顧念的感情不過是別人的逢場作戲。

半睡半醒,迷糊中允早晚聽到一陣異響,兩秒後,她意識到是門鎖被撬的聲音。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骨碌爬起來衝進廚房拎起菜刀,又隨手拿上滅蟑螂的殺蟲劑噴霧,一步步靠近,死死的盯住上下轉動的門把手,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原來她的結局不是自殺,是和入室歹徒搏鬥而死,她哆嗦着,莫名的一陣興奮。

門開的一瞬間,殺蟲劑比菜刀先起到作用,混亂中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喊停,摻雜着一陣狗叫。

是許晨昏和King,他還大張旗鼓叫了警察。

“你是覺得我死在這了嗎…”等一切平息下來,允早晚一頭歪進被子,聲音沙啞,虛弱的穿過柔軟的棉花,在許晨昏的耳邊發顫。

許晨昏沒做聲,反倒是King怪叫了兩聲幫他迴應。

“King,你也這麼認爲嗎…”允早晚沒有擡頭,伸手撫摸一直舔她手指的King。

“我不會把房子弄髒的,你放心”,允早晚頓了頓,衝着窗外側出半張臉,“我可能…我要搬走了,你去找下一個租客吧!”

“你要去哪?”許晨昏警醒地看向她。允早晚整個人趴在牀上,她的頭髮亂成一團扣在腦袋上,兩條胳膊交疊壓在臉下。僅一眼,許晨昏就連忙把頭低下了,因爲他看到了穿着家居服的允早晚腰間的一小塊皮膚,以及從她背部延伸到大腿的線條。

去哪,她自己都不知道去哪,“嗯,去哪…”她以自言自語,緊接着轉移話題,“水龍頭壞了,能幫我修一下嗎?”

接下來的場面就是,男人在洗手間搗鼓水龍頭,女人趴在牀上裝無臉的女屍,一隻金毛在兩人之間走來走去。很怪異…也很,和諧。

洗手間沒有再傳出滴水聲,下了幾天的雨終於停了,許晨昏把晃晃悠悠的允早晚拖到了餐桌邊。之前亂糟糟的房間已被收拾乾淨,連魚缸裏的水都被換過,幾條瀕死的熱帶魚優雅的吐着泡泡。

桌上放着一碗麪,上面排列着兩根綠瑩瑩的菜心,還臥着一顆圓潤的荷包蛋。允早晚什麼話也不說,也不管對面坐着誰,一頓扒拉,沒一會兒就見了底兒。

King的一聲哼哼似乎給她提了個醒,放下筷子死盯住對面的人。

“你做的?”

“你下面給我吃…”,允早晚咬住嘴脣頂起下巴,突然她像一隻再也繃不住的氣球一樣爆炸,“連你也欺負我…”,喊出這句的同時匐在餐桌上聲嘶力竭的慟哭。

“我…,早,早晚,我沒有…我沒有那個意思!”許晨昏急地站起來,凳子碰到了King的屁股,它汪啊汪的,也跟着熱鬧起來。

許晨昏像被人塞住了嘴巴不知道怎麼解釋,額頭上急出了汗,他剛想伸手拍拍允早晚的背,觸到的一瞬間,允早晚忽地擡頭:“你怎麼纔來!”

“啊?我…我,我錯了,你打我好不好…”許晨昏實在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許晨昏你算哪根蔥啊你讓我打你!” 沉浸在悲傷和盛怒中的女人沒有邏輯且不講道理。

許晨昏沒有再說話,蹲下來安撫受驚的King。你算哪根蔥?他也在問自己。這套外婆去世前留給他的老房子,允早晚是閣樓上唯一的租客,兩年來,或許對她來講他只是討嫌的房東。

允早晚是兩年前搬來這裏。當時的她第一次被人甩,有個佔據她整個青春期的人隨隨便便來了又走,她賠上了自己的全部換來的是冷酷和絕情。悲悲慼慼的隻身來到這個城市,完全陌生的環境反而能讓她順口氣。幽怨,臭臉,一碰就炸,全世界都欠她,全人類都對不起她,她像只受傷後變得凶煞的野貓,驚懼、警覺,時刻提防着周圍的一切。

有意思的是,命運的車輪被無形的力量推着向前,不急不緩,時針和分針就算隔着整整一圈也終會遇見。中介沒告訴她那是層閣樓,更沒說房東就住在她樓下,她看都沒看草草簽了合同,中介小姐拿着名字打趣說你們好有緣分啊,允早晚不耐煩但又裝作很好奇地瞟了一眼,在“甲方”那一欄,呼啦啦地寫着“許晨昏”三個字。她尷尬的訕笑,讀這麼多年書在班級裏還從來沒遇到過重名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這種不爽。兩個名字,一個高定一個低配,一個原裝一個山寨,出現在同一張紙上簡直是災難。難道這廝也是個從早鬧到晚才肯出來的禍害?因爲難產讓孃親糟了罪,允早晚被親爹像拎小雞仔似的數落了二十幾年,早晚,早晚,從早到晚,也太通俗了點,再瞅瞅人家,晨昏,就算長成土行孫都不耽誤當男主角。

允早晚的家當不多,兩個大號行李箱就是全部。而當她站在這棟沒有電梯比她還年長的老樓跟前時,兩個行李箱就成了太行和王屋。一邊詛咒P圖P到沒鼻子沒眼的萬惡中介,一邊惡意揣度這許晨昏定是個孤寡的陰鬱老頭。若不是考慮到這地方安靜又出行便利,她定是要毀約的,但已是捉襟見肘的她也就只能想想。

沒有後臺又資質平庸,僅僅是在一些通俗小刊上講過幾個言情就立志要當小說家,在誰來看都有些好高騖遠。不懂自我營銷,沒有固定的讀者羣體,又經常性的發揮不穩定,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箱子就要被拉上最後一個臺階的時候,提手刷拉拉的斷了,骨碌碌滾到樓梯轉角撞到牆上,拉鍊就此崩開,裏頭的衣服,雜碎,像爆米花似的彈出來。就在這時,一個抱着一隻金黃色小奶狗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樓梯拐角。他懷裏的小東西被嚇到了叫喚了兩聲,他下意識一邊側身躲避,一邊摸摸小東西的頭又輕輕拍了兩下。

初見,允早晚對許晨昏的印象就是這副在她看來娘不拉幾的姿態。再有,寬大的T恤,家居短褲,夾腳趾的拖鞋,頭髮卷的亂七八糟,外加一副圓框眼鏡。四眼、擼管、網遊、宅男,許晨昏就是那麼輕易就被允早晚上了“墨刑”,接下來的整整兩年都擦不乾淨。允早晚居高臨下的撇了對方一眼,這一眼更讓她覺得惱火。鏡框下,那是一雙不諳世事的眼睛,那裏有未經紛擾所困的日月星辰。

斷掉的提手扔在一邊,允早晚蹬蹬跑下臺階自顧自撿拾行李,一股腦塞進去,拉鍊壞了,她抽出一條裙子的腰帶試圖捆起,結果發現長度不夠,又翻出一條絲巾,胡亂把兩者打了個結終於把行李箱大致還原。

許晨昏看着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傻了眼,想幫忙但發現根本不需要他插手。對面的這個姑娘看上去羸弱力氣卻很大,行李箱在她手裏成了被奧特曼制伏的怪獸,許晨昏整個一小孩子看高年級的學生打遊戲的表情。

下午兩點鐘,此時,只兩塊餅乾作爲早飯的允早晚已近虛脫,小腿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劃了道半寸的傷口,不深也沒怎麼流血,但因爲有汗液滲入,只覺滋啦啦的疼。手臂很酸,肩膀像是脫了臼,指頭因過度用力,關節的那根筋不斷的抽搐。

“擋你路了?”允早晚塌着眼皮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好一會兒的許晨昏的腳,徑直坐在樓梯上,兩條胳膊鬆散地搭在兩膝上。

“啊?噢,沒有,不是”,許晨昏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是對着自己講話,一句話說的磕磕巴巴。

話也說不利索。允早晚在心裏暗嘲,擡頭看了看那隻他當成個寶貝抱着的小東西,勾起嘴角,“你養的?”

許晨昏還在想着怎麼繼續回答她上一個問題,愣了一下才想到她問的是狗狗,略帶炫耀似的咧嘴,“嗯!今天剛抱來。”

不但話說不利索,腦子還遲鈍。允早晚又一陣子戲虐。

“能不能幫我把箱子搬上去?”允早晚站起身,自感好脾氣的輕聲說。

“啊,好,我來。”這句終於說順溜了,“你住哪戶?剛搬來的嗎?”

允早晚無奈地長舒一口氣,指了指最頂層。

“你…你是,允早晚?”一張不懂掩飾地驚喜的臉。

“許,晨昏?”她竟然也被傳染的停頓。好吧!

早晚,晨昏,真是奇怪,明明喚的是對方的名字,應聲的除了對方,還有自己。

狗狗從許晨昏懷裏轉移到允春曉手中,小傢伙纔出生沒幾天,剛剛睜眼,軟軟的毛茸茸的一團,直往允早晚肘窩裏鑽。

“這是什麼品種?”

“金毛。”回答的功夫,許晨昏已將行李箱扛上一側肩膀。

“叫什麼名字?”允早晚用指腹輕輕梳理着小東西的皮毛,一瞬間生出憐愛,她似乎理解了許晨昏剛剛的娘裏娘氣。

“剛抱來的,還沒起名。”行李箱已經到了門口。

“男孩女孩?”

“呃…”,許晨昏本想說“公的”,糾結了一下還是擠出“男孩”兩個字。

允早晚沒理他的錯愣,“哎呀呀,像太陽一樣金燦燦的,King,King~”她像是在哄一個嬰兒。

“像太陽一樣?那爲什麼不是Sun或Sunny呢?”

允早晚仰頭看向許晨昏,他身後的牆壁上方有扇窗子,強烈的光線擁着他的背,營造出他周身閃亮的假象。

允早晚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太陽,太陽,你名字裏都有兩個太陽了,還嫌這天兒不夠熱嗎”,一記白眼。

“呵,King好,那就King~”許晨昏扶了下眼鏡又抓抓頭髮。

允早晚沒再說話,她被自己不假思索的上句話驚着了。她的名字裏不也有兩個太陽嗎,可爲什麼她的世界卻總在下雨呢…

搬過來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爲了生計允早晚狂投簡歷,沒日沒夜拼命寫作,可是簡歷次次石沉大海,小說,無論是長篇還是短篇,頻頻被退稿。就是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她認識了蕭徹。一次偶然,蕭徹是以出版人的身份出現,但很快就介入了允早晚的生活。溫和俊雅成熟多金,可以幫她協調多方關係,可以爲她提供專業指導,允早晚開始了她寫作生涯的覺醒,漸漸在圈子裏嶄露頭角,被最大限度地營銷曝光。

蕭徹,無論是商業還是情場,從來都是張弛有度遊刃有餘,以允早晚的道行,哪裏是她能招架得住。繼而,他們之間的話題從工作到了情感,關係從主僱到了男女,交流也從餐桌到了牀上。

果然治療一段情傷的方法是另一個人作爲藥引,允早晚認定蕭徹是老天派來解救她,什麼傷筋動骨的初戀,什麼純美無瑕的情感,那個當下,蕭徹纔是她的蓋世英雄,她把現實世界當成了一部自封爲主角的言情。

在允早晚看來,蕭徹事業心很重,他總是很忙,從來都是她等他來找她,而她永遠都聯繫不上他。他有張反扣的底牌,他的神祕增添了他的魅力,她對他,始終困於自個兒的想象之中。

她隨他頻繁進出酒店,他極少帶她回家,她甚至記不得他的門牌號碼。那些他令人費解的行爲,他漏洞百出的解釋,生搬硬套的邏輯,還有外面那些她經受過的曖昧的眼神,背地裏的議論,莫名其妙的弦外之音…允早晚不是沒有質疑過他還有別樣的天地,而他每次都能巧言,他到今天的位置有多不易,他有多累多需要理解多身不由己。到最後,反倒是她一邊寬慰他一邊責怪自己不懂體諒。

過分信任是種愚蠢。

閣樓是不大的一室一廳,格局方正,陳設簡單,房子雖舊,但簡單佈置一下倒也溫馨舒適。閣樓外是一片空地,放着張矮桌和兩個長凳,因爲是木質,部分油漆被風化了,反倒有種做舊格調。兩條鐵桿架起一條晾衣繩,杆子已被不知道哪裏纔是源頭的爬山虎緊實圍繞,有向晾衣繩延伸的趨勢。角落裏用白色柵欄圈成籬笆牆,幾盆花草組成一塊小苗圃。

允早晚從搬進來的第一天就沒再想着找中介麻煩,他們竟憋着這麼大一個驚喜,真沒想到這個讓她瞧不上的房東竟然還有這情調。這是她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個落腳之地,看來天上的神仙也不是那麼的玩忽職守,對着剛飄過來的一朵雲彩,允早晚慵懶的仰起頭,難得友好地眨巴了下眼睛。

不但允早晚喜歡這露臺,King也經常點巴點的爬上來,它已經從奶性的小嬰兒變成了淘氣的小正太,當初她隨口一說的名字真的被叫了起來,King也絕不是浪得虛名,它全身金黃,無論在太陽下還是被雨水打溼,皮毛總是泛着柔和的光澤。除了血統純正,還得益於它的主人。許晨昏是真的不嫌麻煩,梳理,剪毛,餵食,運動,洗澡,一絲不苟,允早晚常常饒有興趣地託着腮看他來來回回的擺弄,有時她恨不得也當他的狗。

興許是來這兒的第一天就被允早晚抱過,King很喜歡靠近她,有時臥在她身邊發呆,有時跟着她的腳步蹭來蹭去,有時又把下巴搭在她腳背上打瞌睡,King最喜歡肚皮朝上四仰八叉賴着允早晚給它撓癢癢。每次許晨昏喊不應都要跑上來找,像抓一個玩兒野了的孩子一樣帶回去。一來二去兩人也就熟絡起來。

許晨昏是個職業漫畫者,也會組團玩玩電競,在允早晚的概念裏,幹這兩行的都是半個無業遊民。他還是那副樣子,從來不會整整齊齊,倒也不邋遢,頭髮是自然捲,近視六百度,唯一可圈點的是他四肢修長,身型寬闊背也不駝。若是好好拾掇拾掇倒也算正點,真是可惜了,允早晚在心兒裏直咂巴嘴。

倆人因爲職業性質,都不怎麼出門,誰若是難得出去一趟,都會問一下對方是否需要帶什麼回來。每天的清晨和傍晚,King總會叼着許晨昏的拖鞋衝上露臺,因爲允早晚這時會從房間裏出來,她很喜歡逗它,隨便一根羽毛一條髮帶都能和它玩上半天。

許晨昏的話不多,King又參與不進來,所以結果就成了允早晚不停的講。叨叨她前一晚被蚊子咬沒睡好,血噴最近奇葩電視的編劇,吐槽她的小姐妹傍了個土豪,大罵退她稿的主編不開眼,…許晨昏這時總會一邊給她加着枸杞菊花茶或啤酒,一邊應聲附和。讓允早晚頗感意外的是,許晨昏不健談但很會唱歌,尤其是民謠,這很對允早晚的胃口,並且他還彈得一手吉他,晚霞映滿天空時,他拿畫筆和打遊戲的手放在琴絃上的一幕,別具風格。

就這樣,允早晚和許晨昏,當然還有King,在露臺上看了一個夏天的日出和夕陽,炎熱沒能使什麼發酵,一切都沒變,秋天來臨時,只有King長成了一枚風一樣的少年。


蕭徹第一次送允早晚回來的那晚,一場西北來的寒流使這個城市的氣溫驟降。從蕭徹的車上下來時,允早晚哆嗦了一下,被蕭徹攔住腰沒再放開。她有些不自在,扭捏着怕人看見。

是King先看到了允早晚,就在她從花壇邊出現的瞬間。撒了歡向她奔過來,一如既往撲到她懷裏。King的個頭已經長足,這股子衝勁兒允早晚有點招架不住閃了個趔趄,蕭徹連忙托住,她的整個背部靠在了他懷裏。

許晨昏跑過來時,他們還以剛纔的姿勢站着,他慢下來停在不遠處。King已經嗅到了陌生的氣息,後退,警覺的盯住蕭徹,喉管裏不斷髮出“嗚”的聲音。許晨昏叫住King,它掉頭乖乖的立在他身邊,眼睛裏的冷調絲毫未減。

允早晚離開蕭徹的懷抱正了正身,眼睛沿着眼前的地面慢慢移到許晨昏身上。他仍是平時的裝束,在背心外加了件衛衣,拖鞋換成了跑鞋,似乎剛帶着King運動完,脖子和胸口的皮膚汗津津的。允早晚還注意到,他手裏還拿着一件她的外衣,那是她前一晚找出來涼在露臺上的。

“許晨昏,我房東”,允早晚終於想到了該介紹一下,“蕭徹。”她並沒有爲蕭徹添加後綴。

“你好”,蕭徹從容淡定的伸出右手。

一秒鐘,許晨昏又停頓了讓允早晚無數次抓狂的一秒鐘,“你好”。

允早晚看着兩隻握着的手所延伸出去的身體,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一個不修邊幅好似沒見過什麼世面。她突然升起一股子無名之火,不被人察覺的,衝許晨昏惡狠狠的剜了一眼。

“你覺得他怎麼樣”,送走蕭徹,兩人前後腳的上樓,允早晚牽着King走在前面。身後的人沒有像平時一樣支支吾吾,他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意思。

“你拿我衣服幹什麼”,允早晚沒有回頭也沒繼續追問。

不等他迴應,允早晚怪叫,“啊!我知道了,你戀物癖!哇,好變態啊許晨昏!”

許晨昏低着的頭猛的擡起,樓梯上插着腰居高臨下的允早晚正衝他戲虐獰笑,“我,我不是變態”。

King着急找水喝,大力拖着允早晚上樓。轉身的時候,她的聲音很輕:

“沒事,我已不覺得冷。”

很久之後,允早晚回憶起那晚,她一直以爲是蕭徹的懷抱爲她驅寒,而真正由心而生的溫暖是來自另一個人。

從那之後,允早晚回來的越來越晚,到後來她開始整夜不回,且次數越來越多。露臺上的爬山虎已經落光了葉子,只剩下棕色的藤蔓固執的抓着兩根鐵桿,苗圃也收攏了花枝,靜靜地等待着冬天。只有King,越來越健碩,毛色越來越鮮亮,它仍喜歡奔上露臺,到處嗅來嗅去尋找它熟悉的氣味,有時又像是在鬧情緒,直立起身體,用前腿用力的扒允早晚的門。許晨昏並不制止,或者說他根本無力制止,因爲,他也經受着同樣的問題。

許晨昏手裏有一疊稿件,來自允早晚的垃圾袋,這是他的祕密。

還是在允早晚剛搬來不久,有一次他在露臺上晾完衣服下去時順手拎起了她暫放在門外沒來及丟的垃圾,發現透明塑料袋裏並不是衛護廚餘,而是或撕碎或揉成團的寫着字的紙張。接下來,許晨昏做了他生來二十幾年最見不得天兒的事,他偷偷把那些帶回了家,像個痕跡學專家一樣,一點一點展開,一片一片拼湊。

是允早晚寫的小說的手稿,長中短篇,不止一部。

許晨昏不清楚在電子產品鋪天蓋地的今天作家是否都還用紙和筆,但很明顯允早晚這麼幹了,並且她的手稿很詳細,人物鮮活,情節具體。細讀下來,讓許晨昏頗感訝異的是,允早晚有着不俗的文筆,她很擅長細節處理和人物心理刻畫,她筆下的橋段有時讓人捧腹,有時又倍感揪心,但無一例外的,都很動人。

許晨昏沒有多少文學功底,但他有一定的鑑賞力,如果加以擴展和潤色,這些會是不錯的作品,但爲什麼都丟掉了呢?平日裏那個看上去刻薄又驕橫的人,在創作這些時又是怎樣一種心理狀態呢?他不僅想要讀那些揪住他心尖兒的文字,他更想去深入瞭解創造出這些的人。之後他又翻過幾次她的垃圾,這種偷偷摸摸的追劇模式每每都讓他被羞恥感嘲弄的面紅耳赤,上次送衣服就被允早晚解讀成了變態,但還可以解釋,如果被她知道他還幹了這些,那“變態”的帽子他可就戴定了,到時候真的是百口莫辯了。

而好奇心是令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它像一股超自然力量,驅使着人不斷向前,延伸出更多。

許晨昏決定把這些故事畫成漫畫。

這是個很瘋狂的決定。首先它涉及到版權問題,很有可能允早晚以後會告他侵權因而扯上官司,如果是這樣,他想過給予她希望的經濟補償。而他怕的是,這樣一來,他與她必定會解除一切關係,包括最基礎的房東與房客。

所以,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許晨昏就沒想過讓這部以允早晚的小說爲原型的漫畫面世。對他來說,這是以漫畫爲載體的傾訴、以獨處的方式而爲之的釋放。有些滋味只能是獨自品嚐,亦如未經他許可瘋長如今已無法掌控的感情。


冬去春來,轉眼又入夏,苗圃裏的花開了一茬又一茬,爬山虎更盛,從鐵桿上爬回地上又向上,繞着允早晚的門窗爬滿了整面牆。它們都在竭盡所能的爭奪夏天,一種表面寧靜又蓄勢待發。

King已經長成個帥氣的小夥子,小時候的萌態褪卻,英武盡顯。它已經不怎麼對小鳥和蝴蝶感興趣,目光和腳步追隨着的是一個個“小姑娘”,不懂掩飾,無懼阻撓,越挫越勇。它轆轆飢渴又躍躍欲試的樣子時常給許晨昏難看,雖然要一次次地向對方“家長”們賠禮道歉,私下卻羨慕着King的生猛和莽撞。

允早晚還是隔三差五的回來,或取或存,或暫留或長駐,在這個城市,這裏始終是她的據點。蕭徹也經常隨她回來,許晨昏每每遇到他們,會不冷不熱的打個招呼再沒有多餘的話。倒是King,每次和允早晚親暱過後都是衝着蕭徹豎起尾巴一陣子低吼。

允早晚從不留蕭徹在這裏過夜。說不出具體原因,但每次他跟來都會使她感覺煩躁不安。有次他很晚來找她,他喝了酒執意不肯走,並且藉着酒勁強行親暱,允早晚掙扎着抽身,整理好半退的衣服,冷着臉一聲不吭直接打開門。蕭徹難得地吃了閉門羹有些惱,摔門離開,經過露臺上放置的King的食盆時一腳踢翻了它。

“你他媽混蛋!”允早晚第一次兇他。

蕭徹正想反激,許晨昏牽着King出現在了露臺上,他剛溜完King,帶它上來喝水。

King被踢翻的食盆滾到了牆根,裏面的小半盆狗糧撒了一地,再加上允早晚剛剛的一聲喊,這個場景下,氣氛很尷尬,沒有人說話。

讓人沒想到的是,King突然地衝着蕭徹狂吠,並且做出撲倒的動作,若不是被許晨昏牽着,可以想到後果。

蕭徹被嚇得打了個機靈酒醒了一半,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蠻幹,臉上汕訕的。

許晨昏叫住King,示意它安靜,可是無效,King仍處於進攻的狀態。

允早晚見狀,走近King,下蹲摟住它的脖子,讓它的下巴搭在自己肩膀上,一邊用手安撫,一邊不停的輕聲說着“沒事”,像在哄一個孩子。

“你走吧”,待King差不多安靜下來時,允早晚衝蕭徹擺手。

蕭徹鬆了口氣,一刻都不敢再多待。在經過許晨昏身邊時,他看到,這個平日裏總是低頭寡言的男人,此刻正盯着他,目光如炬,像極了他的狗。他回想起剛剛那個場景,人羣中從來都是主角的他被忽略了,那個露臺上,他感覺自己像是亂入的外人。他就是外人。

“你有多久沒給它洗澡了”,蕭徹走後,允早晚繼續安撫了King一會兒,等它又悠閒地搖着尾巴時,冷不丁的來了一句。

“每,每天都洗啊”,許晨昏的表情瞬間鬆弛下來。

“那還這麼臭”她又拿眼睛剜他。

看到許晨昏和King又恢復到他們固有的狀態,允早晚悄悄的舒了口氣。從搬到這裏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潛移默化的融入她的生活,起初,她恐慌她不願承認甚至想逃離,可每當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卻總是第一時間想回來。什麼都不傾訴也不需要安慰,在露臺上靠着King跟許晨昏來個果盤喝點啤酒,或換上運動鞋跟着他們樓下跑幾圈,或就只是看着他們,都能讓她被無痛治癒。在允早晚心裏,他們就像她最在意、最想要保護的的家人,雖然她是個總是索抱抱的小孩,但也看不得他們被任何外人欺。

“King,我們洗澡澡好不好?”,允早晚雙手托住King 的嘴巴,笑的猙獰。

像大多數狗狗一樣,對King來講,“洗澡”是個敏感詞彙,高智商的King更是反應迅速,敏捷的掙脫,滿露臺的轉圈子逃跑。

“許晨昏你傻愣着幹嘛呢,還不把它抓住了!”

“啊,好!”他終於反應過來。

在許晨昏心裏,每次看允早晚和King交流的畫面都是一種享受,或嬉笑玩鬧或竊竊私語,她還總喜歡躺地上裝死,等King嗅來嗅去急的轉圈,她再猛的坐起來哈哈大笑,這樣的小把戲她屢試不爽,King也不生氣,反過來又抱又添。

什麼是幸福?是很久以前,外婆還在世時慢鏡回放的童年,是很久以後,畫面定格的現在。所有的細節都被他刻進腦子,但還不夠。美好的事物人們總想記錄下來讓其變成永恆,攝影師用膠片,作家用文字,許晨昏則是用漫畫。彷彿那些躍然紙上的人物、故事早就存在,只是從腦袋裏原原本本的照搬下來。

兩人一番圍追堵截後King終於就範,許晨昏用花灑打溼King 的皮毛,允早晚爲它揉搓出一身的泡泡,剛剛還撒歡兒的小鬼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兩人合力給它洗澡,這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King對時間沒有概念,但它能感受到且都記得,當這兩個人在一起時,他們是快樂的,它也是快樂的。

渾身溼漉漉的King整體小了一圈,“你又變成個小寶寶了King”,允早晚拿着毛巾爲它擦拭,她想起剛抱來時的那個小不點。

毛巾擋住了King的視線,或是“小寶寶”的稱謂它聽懂了有些不滿,它仰頭掙脫,繼而渾身用力地甩動,水珠四散飛濺,整個動作快到影像糊掉。允早晚呆了呆,這哪裏還是個小寶寶,King已然成爲一個荷爾蒙爆棚的雄性,渾厚而強大的氣場,它就是一個真正的王。

“有女朋友了嗎”允早晚擡眼看向站立在旁邊的男人,今晚他看向蕭徹的眼神她注意到了,鎮定,堅毅,又充滿攻擊性,與以往大爲不同。許晨昏和King,一前一後帶給她震驚,準確說,或是驚喜。

“沒,沒有”剛剛還在給King洗澡,許晨昏哪裏會想到她會來這麼一句,瞧了她一眼瞬間臉紅。

“我是問它。”,允早晚好似對他的反應和回答都甚是滿意,開心的差點笑出聲來。

“啊?啊…”,許晨昏只當是自己理解錯誤,根本沒意識到是被擺了一道。他想起允早晚搬來那天就問他King是“男孩”還是“女孩”,怎麼就硬把問題安到了自己身上呢!有沒有女朋友,King的那些夥伴算不算呢,它只是喜歡追逐並沒有鎖定目標,想了想,回答:“沒有”。

“那,怎麼解決生理需求的?”允早晚饒有興致。

他們之間話題不少但也都懂分寸知深淺,從沒聊過男女之事,允早晚自己也不懂今天怎麼就那麼不知羞,興許是平常的工作中過多接觸成人期刊,那些擦邊段子和撩撥技巧,接觸多了自然就學會了。

可許晨昏哪裏曾這樣放得開,讀書時喜歡的女孩子,他始終開不了口,後來眼瞅着人家跟別人風花雪月最後結婚生子。他就是那種網絡上調侃的,送了半年早餐對方都不知道是誰、努力賺錢好在你結婚時包個大包做分子的,蠢蛋。

“我,我…不知道…”他的臉已經燒了起來。

“我是問你。”允早晚終是沒憋住,抱着King把頭埋進它的脖子笑的花枝亂顫。

“我?你,你…”許晨昏終於意識到從頭致尾她都是在逗自己,臉上難得的出現一絲慍怒,他撿起地上的牽引繩,“King,走了,我們該回去了。”

King正享受被允早晚撓癢癢,賴着不想走,許晨昏半呵半哄,終於拖着King逃下樓。身後是允早晚的抑揚頓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存人慾,沒天理…”然後又是一串笑聲。

那晚之後,允早晚和蕭徹的關係冷卻了幾天,接着又恢復到之前的如火如荼。他總是很有辦法讓她覺得是自己欠了他,讓她覺得自己最爲重要最爲特別,讓她做着不着邊際的夢且欲罷不能。

一場秋雨過後,那年冬天早早的到來。陪蕭徹出席一次活動後允早晚得了嚴重的感冒,她發着高燒掛着鼻涕眼淚蔫巴巴的回來。

她是蕭徹身邊靚麗的女伴,經過多次的歷練,她的穿着妝容言談舉止無可挑剔,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場宴會中她要經受多少。

爲了搭配蕭徹的行頭,她被安排穿她最不喜歡的大紅色,裙襬拖到地面,她每一步都祈禱着不要踩到,而裏面的那雙十公分的高跟鞋簡直要了她的命,全身的重量集中在前腳掌,還有她已貼了防磨貼卻絲毫不頂用的後腳跟。幾個小時中,爲了禮服效果她幾乎沒吃東西沒喝水,爲了維持微笑的表情她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最讓允早晚咒罵的是,活動竟然選在室外,夜晚接近零度的氣溫下,她露着的肩膀和手臂讓她幾乎握不住酒杯,她能想象到,口紅下定是一張冷到紫黑色的嘴。

當然,並不是允早晚一人經歷着這些,她能感受到在場的所有女人們的堅持。但有些人是真的喜歡這些,爲了能站在某一男人身邊,爲了博得一個露臉機會,她們很可能擠破了頭。但允早晚不喜歡這些,從跟着蕭徹第一次參加這類活動開始就不喜歡,可是沒辦法,他需要個女伴,如果她不去會有另外的女人挽住他的胳膊站在他身邊。蕭徹是她的男朋友,她的,怎麼可以。

可你病了幹嘛不去找你的男朋友而是要回來…

吃過藥後允早晚的高燒仍沒有要退的意思卻執意不肯就醫,許晨昏超常發揮地勸服帶她去了醫院。輸液針頭刺進血管時,允早晚嗚嗚的哭了,開始她還是壓低聲音,當許晨昏問她怎麼了時,像是觸及了她的淚點,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人只有在感覺委屈的時候纔會如此這般,是在信任的人面前,急於想表達,渴望被安撫的體現。

允早晚醒來的時候有點迷糊,直到發現自己的頭靠在一個肩膀上才清醒過來。手背上的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取下,她竟然睡的那麼沉。許晨昏覺察她醒了連忙正了正身,允早晚離開他的肩膀,歪着腦袋審視他。他坐的筆直,雙手半握成拳頭放在兩膝上,“感覺好些了嗎?”

“許晨昏,你有沒有相過親?”允早晚不回答,前言不搭後語的反過來問他。

“啊?”

“知不知道你現在整個就一副相親的模樣”,允早晚一隻胳膊放在胸前一隻手抵住下巴,玩味的看着他。

“我們走吧”,看她沒事了,許晨昏起身。

“房東還管這些的嗎?”

許晨昏沒理她,徑直衝外面走。

“唉,唉,你等等我呀,”允早晚追上去,“許晨昏你等等我!”

又過了幾天允早晚徹底痊癒,暫時還沒什麼胃口的她買回一大兜的巧克力。卻不想,就是這一舉動讓她不久後又進了一次醫院,獸醫院,King。

爲感謝許晨昏的“救命之恩”,允早晚想請他大吃一頓。那天她接連打了七次電話愣是沒有人接,氣呼呼地回去大敲許晨昏的門,還是沒人應聲。就在她想着等下怎麼呵責他時,電話響了,是許晨昏打來。她沒有聽到他最後的那句“現在沒事了”,就匆匆掛斷,幾乎是搖晃着跑進醫院。

King閉着眼安安靜靜側身躺在白色的檯面上,許晨昏一下一下的撫摸着它的脖子,已經站在門口的允早晚腳步突然停了下來,試探着輕輕喚了一聲King。如果是平時,她肯定會收到一個撲抱的迴應,可是現在,除了許晨昏示意她進來,King不理她了。

不理她了,允早晚終於抑制不住地大哭,自責、恐懼使這個平時張牙舞爪的人徹底崩潰。直到許晨昏拍着她的背反覆的承諾沒有騙她King沒事,允早晚終於才安靜下來。是她嘴饞買了一堆的巧克力,是她吃不完又都丟掉,是她從來都不及時丟垃圾…

King在經歷了催吐、洗胃、鎮定後慢慢甦醒,它並不清楚是因爲自己翻了允早晚的垃圾袋偷吃了巧克力纔不太舒服地睡了一覺。清醒後的King對着允早晚又蹭又添,搞得她更內疚,鼻子又一陣酸。

好在送去的及時,King沒幾天就恢復到了平日裏的活躍,又能風一樣的去追姑娘了。可自此之後,允早晚變得敏感起來,她頻繁地向許晨昏詢問King的狀態,明明還在上班,只要一想起來就會馬上打電話。她開始頻繁的回來,週末偶爾也在,天兒再冷,也要帶着King在公園裏溜幾圈,它喜歡的網球、飛餅和咬繩,允早晚都儘可能多的和它玩。有時許晨昏會跟着一起,有時乾脆把King全權交給允早晚。

十一

允早晚明顯的覺察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許晨昏開始忙碌起來,並且頻繁的外出,一去就是大半天,有時很晚纔回來。頭髮沒那麼亂了,衣着也跟着講究了些,從來沒見過他如此的允早晚竟然覺得稍作收拾後的許晨昏,有點帥。

有一天,許晨昏一早把King託給她就出了門,走前允早晚告訴他晚上一起打火鍋,也好好的答應了,可她帶着King在露臺上左等右等等到央視的“黃金時間”結束了他纔回來。

“對不起,有些棘手的事,沒來及和你講。”他看上去很真誠。

“你戀愛了?”允早晚硬生生來了一句。

許晨昏沒有回答。露臺上上的燈有些暗,他背對着光,允早晚看不清他表情。

“King,我們走!”是因爲天兒太冷還是其它,她的聲音有些顫。

King並沒有跟着她走,它立在原地,看看許晨昏又看看允早晚,像一個面對爸爸媽媽吵架的孩子,吱唔了兩聲,很是苦惱。

“沒有”,許晨昏不知道此時是該繼續道歉還是做出回答,或許她想聽後者。

允早晚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但似乎也得到了希望的答案。她清清喉嚨,“知不知道King和我等了你一晚上,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冷,知不知道…”她誇張的大呼小叫,極力地掩飾着什麼,那些潛移默化或瞬間萌生的,那些幻化無形卻不能忽略的。

一頓火鍋硬是被允早晚要求設在了露臺上,她需要吹吹冷風清醒清醒,即便她已經冷的哆嗦。忙活着的許晨昏不時地看向眼前的這個因爲冷不住地跺腳呵氣又搓手的小女子,她的蠻橫強硬全在臉上,她的柔弱深情在通往她內心的文字裏。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哪個纔是真的她,或許那都是她。如果凡事講究先來後到,那麼認識她是他在前,如果錯過一時就要尋找下個路口,他不惜繞上一個大圈,如果有一天要爲了她打上一架,他會讓不惜一切讓自己變得強大。

“你對蕭徹瞭解多少?”許晨昏撈起兩顆丸子給她。

這是許晨昏第一次提起蕭徹,不知道爲什麼,在他面前提這個人,包括三人之前的數次碰面,總讓她感覺怪怪的。

“他?爲什麼突然提他,他怎麼了?”

“我的意思是,或許,不是每個人都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樣。”

“那你是什麼樣?”

不等許晨昏回答,允早晚猛地起身,“我的事你少管!”,回了房間。

誰都沒料到這頓火鍋吃的一波三折最後不歡而散,之後的很多天兩人都在刻意的保持距離,有點聯絡也只限於房租水電的事,大家變回了真正意義上的房東和租客。許晨昏時而閉門時而外出,每次見他都是匆匆忙忙,她幾乎快忘了他以前迷瞪懶散的模樣。允早晚繼續着她無恙又無望的愛情,露臺上,只有King臥在她腳邊,陪她吹吹風,看看夕陽。

三個月後,允早晚被踹,故事回到開頭。


“你早就知道的”,平復下來的允早晚聲音淡淡的,她想起那晚許晨昏的欲言又止。

“我不確定”許晨昏經過收斂的痛苦依然明顯。

“是我眼睛瞎腦袋壞掉”允早晚勾勾嘴角,“許晨昏你信不信,其實我沒有太傷心,我TM反而輕鬆。可失戀嘛,我總得做做樣子,別人再不認可,我也得給它善終了你說對不對。”

允早晚並非故作堅強,經過這麼幾天,她發現自己的難過集中在她對這段戀情的自以爲是上,而並非蕭徹這個人。蕭徹一直帶着她在天上飛,她的心生不了根。七天,足夠她重新投胎上路。

“接下來什麼打算?”,問這句話時,許晨昏很緊張,怕她又說要走,怕自己沒有理由留住她。

“呃,許晨昏,跟你商量個事啊…那個,…能不能給我寬限幾個月的房租…”允早晚扭捏着試探,“我會盡快找工作儘量的高產,我向你保證,一有錢我馬上還!”允早晚信誓旦旦豎起右手的三根手指。

“你不走了?!”許晨昏孩子似的喊,原本打瞌睡的King被這一嗓子驚的擡起了頭。

“我捨不得King啊,還有,你這有救命之恩的房東。”說後面一句時,允早晚半開玩笑但還是覺得矯情,她沒有注意到,許晨昏笑的太大眼鏡兒都要掉了。

十二

儘管允早晚已經很努力,但寫作進展並不順利。真讓那個油膩的主編說着了,成人的世界,多是食色,她純愛的文風在市場上並不討喜。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這天分,懷疑自己的選擇,或許一些穩定的類似文祕的工作更適合。

當允早晚靠着King,把這些想法說給許晨昏的時候,他正把已經蔓延了小半露臺的爬山虎引到牆上去。

“你覺得爬山虎漂亮嗎?”許晨昏停下來,認真的看着她。

“漂亮啊!”允早晚一時摸不着頭腦。

“地上的漂亮還是牆上的漂亮?”

“當然是牆上的,誰會注意地上的。”

“可他們是同一種東西。”

允早晚不吱聲了,她隱約明白他想說什麼。

“早晚,…”

“是允早晚啦!”她忙不迭地糾正。她喜歡和許晨昏相處時的輕鬆愜意,卻又總是有意的保持着距離。

“嗯,允早晚。我第一次見你那天,你就像一株努力向上的爬山虎,你制服了那麼大一個箱子。”

“可我還是找你幫了忙。”

“所以,即便是不屈的爬山虎,它也需要個載體來呈現它的美。”許晨昏意味深長。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啊!”允早晚有些不安。

許晨昏長舒一口氣,像做了個重大決定,“你跟我來一下。”

King反應更快像是趕着去看戲,允早晚遲疑了一下也跟上。

許晨昏的工作室。

從進入這個房間的那一刻,允早晚就驚呆了。她是第一次來這裏,並非許晨昏不允許,只是“四眼擼管網遊宅男”的印象根深蒂固,使她完全忽略了他真正的標籤。許晨昏是個名副其實的漫畫家。

房間不大,但牆上,書櫃上,就連天花板上,一張張掛滿了漫畫手稿,各類人物,各種表情,還有對白、旁白。還不止,工作臺上疊摞着的,像律師的卷宗、老師要批改的學生作業。旁邊的電腦屏幕上是一副未完成的頁面,初見雛形。

“許,許晨昏,這是你,你…”她想確認這是他許晨昏的工作室,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結巴。

“早晚,允早晚。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許晨昏表情嚴肅,“無論你做何決定我都接受。”

“什,什麼事啊,許晨昏你別嚇我…”允早晚被他的神情震懾住了,他似乎要告訴她一件天大的事。

許晨昏掏出鑰匙,從工作臺最下層的一個抽屜裏取出足有半尺厚的一摞紙,拉出凳子示意允早晚坐下,他自己則帶着King去了外間。

這摞紙上全部都是人物,各種場合下的各類表情,甚至心理活動都展現了出來。沒有對白,但允早晚卻覺得似曾相識,越看越覺得熟悉,最後她匐在桌上哭了起來。

King先聽見聲音擠進門,鑽到桌子底下去舔允早晚滴在腳背上的眼淚,它在以它的方式安慰她。

“我翻了你的垃圾,不止一次。”許晨昏開門見山,他聲音很低,像在咬着牙齒說話。

允早晚漸漸平息,鼻子紅眼睛腫地擡起頭。

“我不是有意盜取,我沒想過讓這些面世。但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這些故事。”他遞過來另外一疊,每張都用膠布整齊的粘着,是她兩年前撕碎丟掉的手稿。

允早晚的眼淚又來了…

“不是這些不好,相反的,很優秀。而如果它們有個載體,會呈現出更多,從而得到更多有相同氣息的讀者的認可。”許晨昏語重心長。

“允早晚,我們合作,試一試好嗎?”許晨昏近乎懇求。

良久,允早晚“噗~”的一聲笑嚇壞了站在她身邊的許晨昏和臥在她腳背上的King,一人一犬同時看着她淚還沒幹的臉。

“許晨昏,你就是個變態,這回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啊?”

“我,我…”許晨昏臉紅的像刷了一層油漆,他料到會有那麼一天。

“King,還有你,你跟他一樣,翻人家垃圾,上回進醫院的是誰啊可別不承認。”允早晚剛開始指着King罵,然後就轉移到了許晨昏。想必此時露臺上也能看到火燒雲~

十三

事情一下變得順利,已有數個出版商競標,這幾乎全部得益於許晨昏。讓允早晚更爲意外的是,許晨昏是近兩年圈內炙手可熱的的新晉漫畫家,他的作品在多家雜誌上都設有專欄。

允早晚想起最初給許晨昏貼過的標籤,想起那些他早出晚歸的日子,想起她對他的頤指氣使大呼小叫…她已做了深刻的反省。

故事經過兩人反覆的修改和整理後等待着最後的出版。誰都沒想到在與出版商洽談時會遇上蕭徹,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是其中的一個競標者。

蕭徹還是一副風度翩翩成竹在胸的樣子,只是當他看到來人是允早晚以及站在她身邊的許晨昏時,眼神中透出的吃驚、嘲諷,還有記恨糅合在一起,但轉眼他又變回了他常設的溫潤形象。

蕭徹一句一個“許先生”、“允小姐”,絲毫看不出三人是舊相識,更沒有表現出一丁點和允早晚有過一段糾纏的情緒。而此時已由魚肉轉爲刀俎的允早晚仍然回不過味兒來,她頭皮發麻手心冒汗,本以爲那些都成爲了過去,可當這個曾經傷害過她的人的再次出現時,她仍然心有餘悸。

而讓蕭徹覺得難對付的不是允早晚而是許晨昏。這個曾經話都說不流利甚至不敢與他對視的男人如今像換了一個人,從頭至尾的從容不迫且思維敏捷,他似乎也不記得他們過去也算認識,也看不出他們之間曾有過過結,完全的公事公辦。

第一輪洽談結束時已近正午,許晨昏一直都在留意允早晚的情緒,兩人互不言語地並排走着,恰巧在電梯口又遇上了蕭徹,或者說,他是故意堵在那裏。

“呦,這麼巧,乾脆一起吃個飯吧。”蕭徹提議,隨即瞄了一眼允早晚。

“不了,家裏還有King等着。”許晨昏微笑着,意味深長。

蕭徹當然沒忘被那隻狗兇過的畫面,表情訕訕的,他轉而衝着允早晚:“早晚,故事寫的不錯,咱們也算老交情了,以後我們私下多交流交流,你說呢?”剛剛還儒雅非常的人瞬間一副輕浮模樣。

允早晚低着頭沒有迴應。當着許晨昏,這讓她尤其痛苦。

“這恐怕不妥,”,許晨昏向前一步把允早晚擋在了身後,他站的筆直,眼神銳利,對着蕭徹一字一頓,“做了別人女朋友怎麼還能私下和不清不楚的男人見面。”

等允早晚反應過來,她的手已經被許晨昏從背後捉住,緊握的拳頭就此鬆開,她擡頭看向許晨昏,他寬闊的背爲她擋住了蕭徹射來的箭,眼前的這個男人象山一樣立在她跟前。

“呵,夠快啊,還是說以前跟我的時候就…”沒等蕭徹說完,許晨昏一拳頭揮了過去。蕭徹後退幾步摔了個趔趄,許晨昏上前還想再打,被允早晚死死的拉住。

蕭徹爬起來整整身,不怒反笑:“看來這次合作是沒戲了。”,隨後收起了笑,對着被擋住的人,“早晚,其實你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自始至終,允早晚沒有做聲。因爲有人肯爲她站出來發聲。

許晨昏沒想到自己真的爲她和別人打了一架,這是他二十幾年來的唯一一次和人有衝突,且是肢體衝突。回去路上他一直耷拉着腦袋走在前面,罪犯押赴刑場似的喪,和剛纔的行徑判若兩人。

“許晨昏,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蔫巴了大半天的允早晚衝着他後腦勺喊。

前面的人停下來,不轉身也不說話,他的襯衫袖子捲到肘部,前臂青色的脈管不受管制的膨出,手指半握,大拇指的指甲來回地蹭着褲縫。

“你可以再問我一次的啊!”

允早晚上前,牽起許晨昏的手,不理他的驚恐錯愣,打開他的手掌,十指交叉,緊緊扣住,“我願意。”

兩年之久,在夏天就要結束的時候,這段同一屋檐下的,一度被忽略被避忌,終被正視被應許的感情,散發着綿綿醇香。

允早晚時常想起那天的許晨昏。他仁柔,他寡斷,他缺乏男子氣魄,但當她面對外界的鋒利時他能站出來擋在前面,這足夠了。並且,在與蕭徹那樣的人對壘時,他哪一點都不弱。

兩人表面上依舊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相處狀態,但允早晚清楚,自那之後她對許晨昏是怎樣一種依賴。而對於許晨昏,這個和King同一天闖入他生活的女子,是他心甘情願去料理的“麻煩”。很多人不屑於“寵愛”這樣的詞,認爲這是一種變相的貶低,那是因爲她不曾擁有。如果有人願意寵你寵到天上寵進骨子裏,剛好那正是你愛的人,你還會打着人格獨立的旗號拒絕?怎麼可能。

十四

入冬時候,圈內開始盛傳蕭徹被富家千金掌摑的消息,一時輿論譁然。與此同時,允早晚和許晨昏合作的第一部作品在小範圍內發行,但很快被推廣到全國,在同類作品中火爆異常,“雙劍合璧”的作者更是被媒體津津樂道。

成人的世界的確光怪陸離、聲色犬馬,但通過漫畫形式講述的純愛故事仍會被衆人追捧,那是煙火世俗中的白色山茶,是凜冽現實裏的治癒童話。

又一年春天,King終於找到了心儀的姑娘,卿卿我我的畫面羨煞旁人。

閣樓沒有再租出去,改建成了兩人的工作室。

露臺依舊是日出和日落的最佳觀賞點,清晨或傍晚,許晨昏撥動琴絃,他無名指上的戒指指引着允早晚坐過來他身邊,跟着輕聲哼唱:

我從前相信  這世上有一個溫暖的人

只爲我悲喜  爲我阻擋着人間的鋒利

爲了找到你  從未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事到如今  終於相信我命裏有你

百年之後,你我皆塵土。能把握住的,是當下的每個朝朝與暮暮。

很快,他們的另一部作品問世——

《允我早晚,許你晨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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