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雲章


一、

朱雯覺得自己今天一定逃不掉遲到的命運了。

她既沒有晚起也沒有因爲描重了眉將全部妝容推翻重來,她被堵在了小區門口。生生從車流尚少的七點半堵到各色車輛動彈不得的八點。

事情是這樣的。

朱雯所在的小區在大路里面,公交經過這一站後會從三岔路口彎去大路,偏偏今早,一輛路虎半道上車胎跑了氣,不偏不倚撂挑子在三岔路車道正中,就此苦了後面出趟的公交,因爲車身太大打不過彎來。朱雯所在起首的這輛堵死,就一連累了三輛,把上大路的彎道堵了個水泄不通,又眼見着大路的車慢慢多起來,直到成個死局,解無可解。

朱雯她們的公交司機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起先打不過彎,他只是在車上邊試邊罵娘,後來仍舊沒辦法便下車去罵斥車主,路虎車主連連道歉,卻說不敢再開,怕出啥大問題誰也沒法負責,說等一會兒就好,拖車快到了。於是一車人只好等着,期間司機又焦躁地試了幾試,直到身後上了新車,試也試不得,只能乾等,順帶堵死了彎道,一部分人等不及,便早早下車去自己走了,後來的人雖然也有想下車的,卻如朱雯一般,都只是在位置上焦灼不安,畢竟都等了許久,萬一剛下了車,路又通了呢,那豈不是虧財又虧力。

朱母的電話就是這樣不合時宜地打過來的。

朱雯擔心着打卡時間,本想掛斷,卻又緊張突然清早打來電話的朱母許是有事,只好在司機沒完沒了地罵娘聲中接起來。

本還有些擔心,接通後朱母卻只是拉左扯右沒個正題,開始朱雯還能耐着性子應應,後來實在焦躁便匆匆掛了電話。剛掛完又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太漫不經心,或許母親不過是無趣了想找個人嘮嘮嗑,也沒有認真點回話。外面車流還是毫無動靜,朱雯看着後車門,坐立不安地點開跟經理的對話框,裏面的文字編輯來編輯去,卻怎樣都不覺得合適。罷了一喪氣,關了手機,大有視死如歸之情。這公司雖然工作時間自由,找單展業的時間全歸自己自由安排,但每日固定開兩場早會,公司的早會稱大早,團早會稱二早。要命的是,這兩場早會遲到一次一百,團負責人還要翻倍。二早沒什麼大事,歸她自己支配安排任務,但大早許多流程實在擾人又毫無意義,朱雯不甚想參加,卻不得不向工資低頭,每次還得格外認真地準備發言稿。

朱雯思來想去,已經這個點了,無法可解,本打算啥都不管了,只在公交發動機聲中偷酣一會,卻沒料碰着了個救星,程誠。程誠是她的前輩同事校友兼飯友,比她早入行半年,拉了她同在貸款行業裏起伏,兩人因此結下了深厚的戰友情。

此刻程誠騎着他的銀刃立在公交窗下,透着大開的車窗喚她的名。正是仲秋,他穿着日常的西裝,內中襯了一身藍格襯衣,頭髮也如常齊齊向後梳去,明明是朱雯見慣了的裝束,明明是坐了無數次的摩托車,明明一切再平常不過,這時卻彷彿被薄薄的將去未去的晨霧施了魔法,叫她再次丟了思緒,眉眼也溢出羞衲。司機會意地爲她開了門,她定了定心神,纔在一車的注視下下了車。

“看樣子這得再堵半小時,朱團,要不要搭個順風車,可別浪費了大早的稿子。”

“得了吧,又不是不知道我討厭大早。”

朱雯整整黑裙,側身上了他的車,挎好包後卻猶豫了一會,直聽到他說了聲抓緊,才匆匆環上那人的腰,佯裝鎮定地應好,緋紅的臉龐被桃色腮紅蓋去大半。

朱雯疑心自己被最近看的甜寵劇帶得神志不清,怎麼這麼容易又動了心,明明最近喝酒擼串都還好好的,偏偏被一個晨間順風車攝了魂,浮想翩翩。對程誠突然生出的心動感,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上一次是和他一起報公費單,程誠半握着文件夾伏在櫃檯上,四點鐘的太陽正好,明亮又不失溫柔地打在他身上,程誠偏身叫她的時候,她的心突然就漏了一拍。雖然無限檢討自己,還是剋制不住,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大齡女青年綜合症?末了朱雯又自顧自地搖頭,她做這行是夠夠的了,只等攢夠了積蓄尋到好工作跳槽,決計不能再嫁個同行。

不過很快她的什麼心動、什麼跳槽所有亂七八糟的想法都被晨風吹得七零八落,她沒有頭盔,程誠離了大路以後又把車開得奔命,她兩手死命抓着程誠緊張到不能思考,等到公司時她精心捲過的劉海已經沒了影,半張臉被吹得說不出話。這輛披着電瓶車外殼的貝納利銀刃摩托,足足花了程誠兩萬四,可是他的心頭肉。平時跟朱雯吃飯組團啥的,都被委屈着當電瓶大材小用,不小心發揮了實力可把朱雯狠吹了一把。

程誠也是下了車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訕訕地笑了下:“趕班兒習慣性就騎得很快了,你沒事兒吧。”

收到的當然只有一個白眼。

好死不死地今早兩個人的大早稿還撞了,也許是因爲週末擼串兒的時候一同聊到了一個前輩,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準備援引此前輩,程誠帶的分期團在她帶的車貸團前面,流暢地背完了稿子順帶好一場發揮,害的她只能臨場想詞,磕磕跘跘一通編,再加上團周業績一般,好似因果報應般遭了經理一通白眼,只好把最後的司歌唱得認真再認真,忐忑下了大早。

剛一散大早,程誠就發了消息來: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司歌,下回KTV我給你點。

朱雯又好氣又好笑地關了手機,開始開二早,挨個查團裏的單子,滿面厲色地褒貶,耳邊還環繞着揮之不去的司歌,那首被自己唱爛掉的《我相信》,末了爲了挽回一下自己溫柔的形象,朱雯逗笑般讓今天交不出單的業務員回家唱十遍司歌,小會便在一片應和的哀嚎聲中其樂融融地結束了。

不提業績的時候,朱雯還是很喜歡在公司呆着的,尤其是自己的團,就像自己的娃兒,雖然往來很多新人,但氣氛很融洽,也是公司爲數不多離職率還算低的團。她帶着新業務員的時候,總想起和程誠還同在信貸團的時候,那時候公司規模還不算太大,信貸的產品線也沒分出來,只有一個總團,程誠的才華卻早已嶄露頭角,每個月他可以做到提成滿單,而她總還在底薪掙扎。程誠便帶着她一起展業,東一個平臺西一個平臺地找客源,天麻麻亮就打電話喊她一起去插車,還教她假裝工作人員去銀行蹲那些打徵信的優質客戶,一路雖然嘴上總嫌棄她,忙卻沒少幫,帶着她從基層業務員做到高級業務員再到團隊負責人,總算混到一天能有大半時間在辦公室呆着了。

她大專和程誠同級不同班,學的都是市場營銷,因爲部門事務稍有往來,尚算熟悉,畢業兩年後因爲各種原因頻頻換工作的她被程誠拉來了這裏,房子都是程誠幫她找的,因爲多得程誠拂照,她才能一直留下來。但私心裏她不喜歡這類推銷系的工作,當初被調劑到市場營銷還想着工作未必對口專業,轉專業也麻煩,因此佛了一把,沒想到陷在圈裏掙脫無門,但一路上有個人一起,多少沒那麼乏味難捱。



二、

朱母的電話再打來就是中午了,她和程誠同在公司樓下的羅記坐着,日常加深飯友情。只不過兩個人口味完全相異,常常相互嫌棄對方點的飯。一天兩通電話朱雯就更加確定了朱母一定是憋着什麼事兒沒說,幾翻問下來朱母才說替她應了一門事兒。

朱雯表姨家的女兒田田考學在朱雯所在的A市,是所不好不賴的一本,學校正巧離她在的小區很近,何姨要同高中一般陪讀,母女兩個吵了一個暑假,田田甚至以棄學要挾,還是沒抵過固執的何姨。這正臨了開學,何姨想過來借住幾天,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走,順便請她留意留意有沒有什麼合適的房子和工作。

其實換作別人,朱母也不至於這麼爲難,但何姨家的事兒傳了十里八里的,無人不知。在服裝廠裏做經理的表姨夫在外有了個小三兒,是廠裏一個三十出頭的基線員工,兩人陰着你儂我儂的好幾年還生了個兒子,何家二老一走,表姨夫便死活要離婚,表姨哪裏肯,一個方圓十里難得讀過點點書的溫雅女人,竟能同那來家裏耀武揚威的女人扯着嗓子對罵撕打一場。後來表姨仍不肯離,不久表姨夫就帶着相好跑路,經理也不做了,還捲走大半積蓄,杳無音訊,走時田田才上高一。那以後何姨就有些神經質,時而暴躁易怒,芝麻大點的事也能同人家吵起來;時而又溫溫吞吞,像被抽了魂去,說什麼都不跟你應,唯一不變的是碎碎叨叨的性子,久之大家的同情都磨平了去,對何姨唯恐避之不及。

朱母說的很小心,謹慎地辯着她的口風,往日在電話裏談論何姨家事時的輕輕然是一點找不出來,畢竟這忙求到了自家裏。朱母面子薄,沒出事時又同何姨親如姐妹,再加之確實可憐何姨遇了難,到最後也沒能推了去,招呼未有一聲地給女兒應了門事,自知理虧聲都小了三分。

朱雯聽着雖有些被安排的惱火,但應都應下了,總不能讓母親再特地跑去拒絕人家一趟,住幾日也不會缺胳膊少腿,至多不過地方不大麻煩點,因此反過來調笑了母親幾句,怎麼緊張得像以前回家報成績的自己,又說房東正巧留了個小摺疊牀,屆時田田和自己睡一屋再鋪個牀給姨便好,何母聽來這才稍稍寬下了心,一再說着要麻煩寶貝女兒了,何姨也是個可憐人。

朱雯幾勸方掛了電話,突然發覺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這麼體恤人了,有些慨嘆地笑笑,是要老了的表現啊,難得自己累了事,還能跑去先安慰母親。要是換作以前,她一定也和田田一樣,吵了再吵才妥協。也不曉得現在的田田怎麼樣,朱雯還記得小時候的田田機靈外向又長得可愛,每每跟母親來了她家都追着她叫姐姐,很是親人。她常常放下作業跑去陪田田玩火車,午後的太陽那麼溫暖,少年時光又是多麼好多麼無憂無慮,都總得在生活裏摸爬滾打消化委屈以後才能知道,纔會緬懷傷感。

這通電話晾了程誠許久,因此程誠就第一時間知道了她家裏很快要住進親戚的消息,打趣說要常來借鍋好好發展一下,又是一個單兒。朱雯難得飯點擺出一臉正色,叮囑他不許瞎聊瞎問,別天天發展發展的,碰到就把嘴縫起來。程誠看這臉色便沒多問,只仿着電視劇裏攏手收嗓“諾”了一聲,叫朱雯忍俊不禁,拿筷頭敲了敲他的碗,催他快吃。


三、

何姨和田田來得很快,說好後才三天就拖着大小四五個包兒過來了,正是工作日,朱雯不巧約了一個客戶面談,騰不開空去接人。問了程誠,他也有約,朱雯只好把鑰匙留在門墊下給田田發了定位讓她們自己過去。等朱雯忙完下班到家時太陽已經落山,鑰匙剛入鎖孔,門就從裏面開了,何姨的臉比之舊時,多生滄桑,細紋盤踞在眼角,意何囂囂,明明記憶裏何姨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啊。

何姨接了句回來啦又匆匆跑進裏邊,朱雯立在玄幻換鞋,剛打算叮囑以後進門要換鞋,纔想起沒有提前準備拖鞋,卻見架上多了兩雙換下的鞋,一雙板鞋應是田田的,另一雙款式老舊的涼鞋該是何姨的。估計是母女倆現買了來,剛打算問一聲便聞見一股面香,但見何姨一手拿蓋兒一手拿勺,鍋裏面湯正沸着,朱雯的心冷不丁地就被暖到了。家裏的垃圾袋通通換了一遍,也許是找不到櫃裏的新袋子,套上的都是超市購物袋,窗簾也拉的大開,雖然何姨的藍色行李包還堆在客廳,但怎樣看都是收拾過一道了。何姨一邊去給她盛面,一邊說着本想做頓飯,但不知抽風機該按哪個鍵,怕用壞了去,便只開竈煮了掛麪等她回來,又說那掛麪是家裏手工作坊做的,特意帶來給她。她其實不喜別人未經同意動用她的東西,但這樣的溫情又叫她難以計較,甚至很是動容。原來入住她的生活、成爲她的家人,門檻是這樣的低,人獨居太久也許都是這般吧。

何姨讓她慢慢吃,說都已經吃過了,這是重下了一鍋等她。她端起碗,整個手心都開始慢慢發燙,等吃下第一口時才發現到現在還沒見着田田。何姨叫了兩聲田田沒應,她在外又叫了一聲,田田才趿着拖鞋跑出來,粉色的,跟她腳上的樣子一模一樣,不過她的是淺綠色,還有些穿久了的蹭痕。她回頭一望,何姨的是灰色,這下家裏的拖鞋都可以湊一家了。

田田開始還有些拘着,叫她的聲音細細小小,她給田田搬了個凳子,拉田田過來坐,講田田小時候來家裏玩,又聊些自己大學裏的趣事,不大會田田就跟她熟起來了。何姨在一旁收行李,收一點就跟她們岔幾句這是什麼,幾時買的,好是不好,朱雯這才明白母親以前電話裏緣何說何姨這幾年絮叨得多。但乍一遇到,反未生厭。

等田田洗洗進房間後,何姨拉她坐下,語重心長地同她說那個小夥子人不錯,她一頭霧水問哪個小夥子,何姨說就那個啊,你叫過來的,同事啊,小程。

她這才明白過來,說去不了的程誠還是跑去接了人,怕影響她談單子沒打電話,跟何姨好磨了會嘴皮才自證身份,又怕她們不放心自己,開着銀刃先走,給她們叫了輛車連人帶行李打包到小區,還在樓下一直等着給她們把行李搬進屋才離開。

越聽何姨說着,朱雯的心就愈陷愈深,但不知爲什麼對程誠她一面心動着,一面卻不敢深想。也許是因太熟太珍惜到不忍失去,也許是因先動了心一早失掉安全感,也許是前一次無疾而終的校園戀愛,總之她變得踟躕而慎重。母親不敢催她,一催就炸,朱雯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懦弱到不肯直面這個問題,但她知道母親平日裏肯定憂心忡忡,和各家催嫁的道友們交流探討不少。這番何姨更是苦口婆心,說都是爲了朱母才說這些,說得朱母活脫脫一個操心女兒婚姻大事到白了頭髮的老母親形象。

朱雯嘴上雖不說,但難免覺得有些被冒犯,順帶摻些滑稽感,畢竟對方是一個自己感情都千瘡百孔的人,卻跑來指點她的感情。朱雯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不喜歡被安排來去的孩子,雖然也算乖巧,但很有主見,不喜別人摻手自己的事,所以前任的事朱母也僅僅知道個談了、畢業又分了,更別提催婚,她總有得說,房租都夠禿頭的,又或者什麼一顆心只有工作跟攢錢。

其實別人不提的時候,她自己是總想的,翻來覆去,也會焦慮,各種情緒都會一股腦跑出來。但一被提到,就開始極力逃避,像被踩到尾巴的小鼠,逃竄不及。

何姨最大的問題大概就是不會看臉色,她都表現得很不悅了,何姨還在拉着她說什麼女娃家家,正是她這個年紀結婚最好,工作也穩定,對方人也好,結了婚一起攢點錢日子過得多好。她愈聽愈難過,哪裏來的那麼多好好好,她跟前任便是因談結婚談崩的。

朱雯曾有過一個弟弟,出生在大年三十那天,因爲家裏老人急着想回家過節,安排了提前出院,卻沒想那個孩子活活凍死了,朱母也因爲受了寒再不能生育,她再沒有兄弟姐妹,父母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那時她剛剛畢業工作不順,極度沒有安全感,房子也快到期,前任要她搬過去一起住,同住久了難免會想到結婚。前任和她一樣是獨子,她並沒有提到入贅,也知道這強人所難,只是提議年年春節一對一邊地過年,前任卻顧左右而言他,沒能給她一個承諾。後來她想好好談談結婚,前任也是以後又以後,不肯正面迴應,她何嘗不知那於兩人都不是最好的時機,但不安感就像一根刺,始終梗在心裏,最終慢慢潰爛,引發爭吵,疊加委屈,冷靜期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覺得自己受了傷害,自己何其無辜,最終在各自的冷靜裏從對方的生命退出,銷聲匿跡。她完全不明白,何姨一個婚姻如此失敗的人,爲何還能對這些事抱足了期待。

出於禮貌,她陪何姨到鋪好了牀才匆匆溜回房間,田田還沒睡,坐在牀邊玩手機,擡頭問她睡裏邊外邊,她想着起得早,趕了田田去裏邊,自己在外邊,總算是摸到了牀。開手機見程誠跑過來邀功,聊了會允下他一頓飯才作罷。誰想田田在一旁眨着眼睛問她跟誰聊,一臉心領神會地說是那個哥哥麼,她下意識地回是,田田又問她是男朋友麼,她有些好笑,母女倆個兒還沒完沒了了,末了又想逗逗田田,答了句你猜就滑進薄毯裏矇頭睡去,直被田田纏了許久,才轉過身來,望着灑滿銀輝的淺藍窗簾憶起同程誠的許多事,講到自己都開始心動,講到聲音漸漸含混,變作無意識的呢喃,纔在期待和悵然裏沉沉睡去,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同室友臥談和前任的點滴到夢酣的那時光。

跟何姨共住了幾天,朱雯發現何姨除了嘴巴比以往碎一點,喜歡像媽媽一樣規正她以外,倒沒有什麼所言的暴躁易怒或者頹廢消極,反而整個人充滿幹勁,且和從前一樣,很是溫柔,對田田和她都是。

但田田顯然不這麼覺得,田田雖然親她,但跟何姨依舊是三天兩頭地嗆架,雖然這些場景總是田田後來跟她描述的,什麼八點也起晚了,什麼散着頭髮出門不好,什麼還是學生不能化妝,連牛仔褲褲腳內外卷兒都非要田田改過來。當然,田田加沒加水分她也不知道,白日她在上班,下班後在她面前何姨便收斂很多,不甚當她的面說田田。

田田同她說的最多的,還是寢室的問題。何姨不僅跑來陪讀,還不讓田田住學校的寢室,哪怕房子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也非要田田日日回家住,什麼法兒都用過了也說不動。朱雯替田田同何姨提了兩次,便被逮着從田田出生說到田田考大學,期間辛酸一一數盡,加上姨夫出了那事後,何姨對田田更是看得緊,她一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儘量寬慰田田。

開學那日,她藉口談單子出來跟何姨一起送田田,到了校門口看到程誠還疑心見了鬼,直到田田跟程誠會心地換了個眼神才發覺這小鬼都跟他發展成閨中密友了。田田拿胳膊肘捅她,帶着滿滿人我給你叫來了的得意感揹着她的大紅書包跑到前邊去了。

平日話多到說不完的兩個人這時好似都失了言語,半晌聊不起話頭,只好一道笑起田田才稍解那突然而來的異樣感。

朱雯記得這種感覺,也很明白,她和程誠之間,生出了一種叫做曖昧的情感。能言善辯的程誠,終於在她無數次動心以後,第一次笨嘴拙舌。

而不遠處的田田,也許還不自知,她正在遭遇她人生裏最難忘的心動。


四、

田田站在接新生的綠色帳篷前認真思考該如何問路時,一個通透溫柔又極有磁性的聲音破空而來:學妹,你現在是要去報道嗎?

田田小小地受了驚嚇,一轉身見到黎明棱角分明的臉,這才後知後覺地在心裏驚歎:啊,他的聲音真好聽呀。

就這樣,關於黎明,田田最先記住的,是他的聲音。黎明長相雖不算出衆,但透着一種標正的帥氣,他上身只簡單一個白T套紅色背心工作服,工作服上整齊地排着校青年志願者協會幾個大字,他比田田高一個頭,仍保持着剛剛微微俯身的動作,又輕輕問了一句:需要我帶路嗎?

田田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點頭,要。

黎明笑了笑,似是因爲她的侷促,這反而使她更爲侷促,腦袋像斷了弦,不知身處哪裏,要做些什麼。黎明直起身子,問她是否一個人過來,可有家長一起。田田才終於想起被自己落在身後的三個人,拉着黎明過去,緊張地要介紹,剛說了“這是…”兩個字,就發現原來還不知他的名字,一時頓在那裏。

“我叫黎明”,黎明及時地接上話,又替田田補完後面的:“叔叔阿姨好,我是學校的志願者,報道在體育館,我帶你們過去吧。”

這一開口倒叫朱雯和程誠氣氛好了許多,路上叔叔阿姨地相互調侃,一晃就到了哥哥姐姐無緣、叔叔阿姨窩心的尷尬年紀,真真是光陰似箭。朱雯在後面看着兩人,難免慨嘆起自己的大學時光,欣慰又遺憾,卻感覺到一旁的何姨情緒一般。果然,報道完後何姨拉着田田慢下步子在後面走了一段路,眼見着兩個人似又吵上了,朱雯忙去調停,何姨卻直說沒事兒,只有田田回去的一路都悶悶不樂。

朱雯本想單獨問問田田,但何姨在旁邊,且要爲飯碗奔波,下班前得跑一趟公司給手上的單放款辦了,於是搭了程誠的銀刃先走。

等晚上到家朱雯才發現田田並不在家,只有何姨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抹眼淚,桌上三個菜兩碗飯,筷子都還散在桌上。何姨委屈連連地向她控訴“翅膀硬了”的田田,說田田一句壞話都聽不得,還會了頂嘴,對旁的人就乖乖巧巧,只曉得氣自己這個媽媽。朱雯心下反駁,田田怕是隻對這個媽媽乖乖巧巧纔對了,但何姨這個狀態,朱雯只能先問起田田在哪兒。何姨氣氣道:“不是喜歡溜嗎,還會摔門,管那丫頭去哪,死外邊也不管我事。”

朱雯摸了摸碗,還溫着,心想田田還未走遠,便草草安慰了何姨幾句,披上剛脫的外套去尋田田。才近小區大門,朱雯便透過便利店的玻璃窗看到了田田,田田手還在往嘴巴里扒泡麪,眼睛卻盯着大門,稍稍一轉,又與她四目相對。朱雯笑起來,田田卻有些羞躁地偏了頭。

“你這小賴皮,明明就想回家,還在這摁着不走。”朱雯拉開玻璃門三兩步跑到田田面前,挪開了田田的麪碗數落她。

“誰想回,我纔不想,我要在這坐一晚上,這兒還有空調呢。”田田奪回碗,語氣橫橫的,大有絕不妥協罷休之意。

“不想回怎麼坐這麼醒目的地方,還老盯着門”,朱雯愈發想笑:“難道不是怕錯過了誰來找你?”

“看夜景不行嗎”,田田嘴上是絕不服輸的,人卻悶頭吃起了面。

“行行行,你說的都對”,朱雯由着田田說,背身給何姨回了短信穩住那頭,這才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下來慢慢等田田吃麪,這樣的小孩子脾性,離她已經非常遙遠了。

田田見她坐下來好似少了些戒備,但少有地沒有主動打開話匣子,還是朱雯幾問纔有些難爲情地說起下午的事兒。報道時田田同黎明在前面走着,雖然田田看着內向,但天還是聊得來的,又加之黎明是個難得會讓談話冷場的,兩個人不免多聊了幾句,後面田田便被何姨拉着明嘲暗諷苛責許多。朱雯想着下午自己見的情形哪裏有什麼嚴重的,但平日見何姨說話也通情理,不免多嘴問了幾句,沒想正戳了小姑娘的傷心處。

自從表姨夫離開,何姨對田田的各種事情簡直敏感到草木皆兵。田田和異性的接觸頻率,呈直線型下降直到爲零。有異性朋友的邀約,田田從來不敢去,因爲媽媽會似瘋了一般地禁止,繼而摟着她說上許多許多,說世事險惡什麼都不能相信,說一定得好好學習出人頭地,說情情愛愛的都是花架子站不住腳。可那些明明不過是朋友而已,不過是正常的社交,媽媽卻始終不能接受不能正視。爸爸帶走了媽媽世界裏名爲信任的東西,媽媽患得患失、自抑自責,媽媽不能忍受她的一切消失。媽媽將她的高中,將她最珍貴美好的時光,變成了監禁。

現在,那些擺脫不掉的話語和無法割捨的親情隨着她來到大學,讓她日日惶恐、夜夜畏懼。年輕時的媽媽不是這樣的,那時媽媽會給自己起蓮葉何田田這般詩意的名字,也會耐心地陪她寫字,陪她讀書。正是因爲曾有過那樣讓她依戀讓她歡喜的媽媽,才讓現在的田田,對何姨無從反抗,無數次爭吵,又無數次妥協的那個,總是田田。

朱雯看着田田委屈到眼淚流個不停卻也毫無辦法,何姨的敏感都只對田田,叫她這個外人,什麼言語都失了力氣。朱雯沒有經歷過父母陪讀,從小到大,和所有平凡的小姑娘一樣,幼時父母接送,大一些與同伴一路玩鬧一路回家,到時間了開始住校,工作後離開家獨自生活,也爲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惱,也和小姐妹三兩成羣,她的一切都太正常太平淡,沒有一點偏差。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自己的經歷也足夠慶幸,因爲坐在面前的這個小姑娘,正被愛束縛到喘不過氣來。

再回到家將近入夜,客廳裏何姨側身臥着,以背向門,餐桌已收拾淨,電飯煲還亮着燈,留了菜飯,朱雯推着田田去洗了澡,又去牀邊看了看,心知何姨必定是睡不下的,小聲道了句回來了纔回房。待田田出來拉着田田扒了點菜飯纔算正式混完了這一天,沒做什麼也覺得累的不行。爲難在母女兩個中間,唏噓的同時難免生乏,朱雯摁了燈倚在牀頭,心下算了算,何姨住進來,已經整整八天了。


五、

其後又這樣大事不大、小事不小地過了好幾天,雖然看得出多有剋制,但兩人嘴皮子上慪的氣還是不時伴了朱雯入睡,讓還要操心工作的她難免生煩。母女兩個卻似乎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常吵常忘,日子過得一如既往,只是相比之前,何姨忙田田開學之餘,看房子看得更勤了。

程誠大抵也看出朱雯疲於調停,便逢着週末主動請纓開着銀刃帶何姨轉房子,捎上朱雯三人去把何姨較中意的兩家又轉了一趟,逐一檢查各項傢俱,經歷了艱難的殺價終於大致談妥一家。雖然朱雯心裏有想要何姨早點搬完,也基本過了剛開學競爭激烈的租房期,但搬得太急在房東那兒總歸顯得太被動,因此拉着何姨籤合同加上二次驗房又壓下一個星期來才搬,其間倒覺得田田不似以往那般黏她了。

搬家那天來了個女生幫忙,是田田名義上的室友,叫趙鈺,白白淨淨一個小姑娘。朱雯見兩個人無話不談的樣子,心下知道自已將要退位讓賢了,這一來,想到自己不久前還時時想着如何不動聲色催母女倆搬了家,倒生出不少悔意和難捨,何必那麼急呢?不過是小姑娘家習慣性地發發苦惱牢騷,解決不了過耳聽聽當不知便好,以後也難得有個親近的小輩了。

朱雯一邊幫忙收着東西,一邊胡亂想着,見玄關的拖鞋未動,便提醒田田記得收着,這才知原來一早就有,再一想想必是程誠接人時提早準備的。孤獨了太久,突然來的照顧總能讓她一下子被擊潰,無論是程誠不聲不響的兩雙拖鞋,還是何姨初見的清湯麪,如釋重負後的難過來得比預想更早一些,但分開已經不可避免,她只好一再囑咐田田常來玩,又幾經來回送母女倆上了租好的麪包車,才上樓簡單收拾了下家裏。摺疊牀和被套都收起來,該洗的一通塞進洗衣機,一翻整理過後,朱雯徹底迴歸了獨居生活。


六、

這以後朱雯和程誠搭夥吃飯的頻率不動聲色地高了有許多,兩個人誰也沒戳破,心照不宣地享受着升溫期的狀態。

讓朱雯沒想到的是,田田比她還要快了一步,臘八節她被何姨叫去吃飯,田田神神祕祕拉她到房裏,附在她耳邊上說:“我談戀愛啦。”

“和誰?”朱雯下意識地問。

“那個學長”田田有點不好意思。

“哪個?”朱雯還是一頭霧水。

“就是開學那天,帶路的那個,你認得的雯雯姐”

朱雯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一點兒,又立馬意識到這纔過去不到五個月,隱隱有點不安,但說教和提醒顯然不是她現在該說的,她喜歡和自己無話不談的田田,讓她覺得自己始終年輕,還沒有脫離校園太遠,於是朱雯愉快地分享了田田的戀愛經歷。

黎明在那次開學拎包之後和田田就沒什麼太頻繁的交流了,只是把田田也拉了志願者協會,一同拉進去的,還有四五十個新生,趙鈺也是其中之一。田田對生人並不算外向,但趙鈺很活潑,又是黎明的高中學妹,跟着趙鈺一起,田田漸漸也和黎明熟了起來。

協會每週都要開會,遇上活動組織還有許多小會,一個學期將近,黎明便同她告白了,用她曾經收藏過的那種定製的日記本,在她生日那天。每天三五行字成了書,就浪漫得不像話。她一度懷疑這個點子是趙鈺出給黎明的,因爲她曾和趙鈺說過喜歡這個,很適合做生日禮物,沒想到還兼帶成了告白禮物。

朱雯聽到這裏才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田田的生日,看來吃這趟臘八粥,還得搭一隻colorpop做生日禮物了。其實說起來大可不必,祝福一聲即可,但朱雯已經工作,總覺得對着小輩會過意不去,又加上工作來往難免是習慣了,有意無意地知道了對方的重要日子,就非得表示一翻,要不然攢錢怎麼會對她這麼難。

朱雯和田田聊完,便去廚房陪何姨了,何姨還是照舊那副脾氣,和田田三天兩頭的矛盾,田田跟着趙鈺學起化妝以後,那更是不愁沒得說。何姨過分時還說趙鈺什麼生的一副狐子樣,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帶壞了田田。田田說因爲這個和何姨冷戰好長一段時間,何姨才收斂了些。誰想這一轉頭何姨就開始對着她說起來了,朱雯有些尷尬,只好圓場說現在姑娘都得會,自己也天天化妝的。

何姨就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你不一樣的,你不一樣。”朱雯哭笑不得,聽田田說趙鈺家境很好,人也大大咧咧的,很好相處,她上回搬家見着也覺得是個挺好的姑娘,但何姨這裏概括下來就兩個詞:塗脂抹粉、不學無術。比來比去,朱雯還是覺得自個兒老媽開明又通情達理,雖然也愛跟她說些東家長李家短,但總體來說還算客觀。而且其實媽媽從來沒跟她說過一些讓她以後找丈夫要入贅的話,或是說什麼晚年就只能靠她了的話語,爸媽一早就自己買了保險,從沒給過她一點壓力,想到這兒,朱雯又有點兒難過。爲着自己四年的青春卻沒能換來的一個承諾,她和前任分手有很多很多誘因,很多很多積壓,但讓她記到現在的,讓她刺到現在的,始終是前任那時的閃躲。爸媽沒有過要求,但是她想,她想自己能成爲爸媽的依靠。

還沒等朱雯傷感完,門鈴就響了,何姨和她面面相覷,何姨也不知是誰,朱雯只好說我去開門,何姨不放心,也跟了上來。

一開門,程誠提了一箱水果站在門外,禮貌地叫了一聲阿姨好,田田聽到聲音從房間裏匆匆跑出來,最先接了程誠一句“哥哥來啦”。何姨立馬反應過來,人是田田叫來的,也沒給自己說一聲,但現在顧不上這麼多了,何姨趕緊迎了程誠進來坐下,又倒了杯水才折回廚房,對着一鍋粥發愁。總不能真的就給客人吃粥吧,朱雯沒事,家常就家常,但程誠來了這飯就不能湊合了。何姨把田田叫到廚房,低聲罵她想一出是一出,田田就頂嘴說是何姨自己說過的,有機會請程誠吃頓飯要謝謝人家幫忙,何姨說不過田田,只得先差田田去買點硬菜送走客人才是真的。

客廳就只剩了朱雯和程誠,說是客廳,也不能算,這是一套八十平的大房劃了兩半租的,房東給新安了一個門。何姨租的這邊有隻有一個次臥,外加洗手間和陽臺,前租客自己藉着外牆和次臥不大不小的間隔做了一個廚房,又拆了陽臺才連出現在稱爲客廳的地方。程誠和她聊了一會這裏的裝修,又問起何姨的工作,朱雯說找在附近酒店後廚,輪班休息。工作朱雯是沒幫上什麼忙的,全靠何姨自己找,這當然不是什麼好工作,但何姨沒跟她抱怨什麼不好,朱雯也就鬆了口氣,像是去了什麼大擔子似的。

不大會田田便回來了,純黑布袋裏是何姨要的硬菜,一條魚和兩斤五花肉,何姨特意囑她用黑布袋,免得在程誠面前丟了人。

完成任務的田田也加入了嘮嗑大軍,程誠被迫回想了一下那個叫黎明的男孩子,但一樣也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天的他不知道爲什麼,對着朱雯幾度緊張,明明她只是穿了一條很平常的黃裙子。對朱雯的在意,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起初只是因爲她是校友,還曾在一個部門呆過,他覺得親切,總想多幫幫她;後來這幫助就成了習慣,看着她進步,也聽她發牢騷,枯燥的工作總算有個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人;再後來,在意越來越多,關係也越來越親近,他也就越來越不敢正視這慢慢變化的情感。

那天田田問他要不要來送自己開學的時候,他想到的,都是朱雯一定會去;一如今天,田田說何姨請他喝臘八粥,他想的也是朱雯一定會在。其實他很明白,他覺得朱雯是那個合適的人,他年少時也談過戀愛,和朱雯一樣經歷過失戀的頹廢,他也相親過,但始終覺得,朱雯是相處最舒適的那一個,雖然他們都不曾參與過彼此的過往,但是最艱難的成長,是相伴而行的,這就足夠了。等這個年過完了,他想試一試,試一試成爲她的家人。

臘八粥在這時適宜地開了鍋,香氣溢滿小小的客廳,讓他對新年更生期待。


七、

新年來得很快,朱雯和程誠都各回各家了,田田甜甜蜜蜜的戀愛也回家了,聯繫還得揹着何姨搞地下工作,只剩田田自己的寒假顯然有點難捱。趙鈺是在本市,但是和她隔了兩個地鐵,田田很難見得到她。

但對趙鈺的想念顯然沒有戀愛地下工作重要,田田把黎明的各處備註都改成了李老師,何姨輪休的時候田田的手機永遠是靜音的,記錄通通即時刪掉,沒有誰談個戀愛像她一樣辛苦了。

何姨工作很累,田田心裏是知道的,她想找個兼職看能不能幫一把,無奈自己到處問了哪裏都不要,傳說中的輕鬆的家教工作更是不知道哪裏摸得到門。田田跟何姨提了提給自己找個寒假兼職,沒想到何姨說什麼難道我養不起你嗎,要你去外面丟人現眼。田田的好心全做了驢肝肺,被氣的不輕,加上自己又找不到,自此絕口不提兼職。但何姨上班以後她一個人在家還是會覺得心疼何姨,裏裏外外幫何姨收拾一通,做飯的功夫也愈加爐火純青,殊不知這正好又加深了何姨不願讓她出去的心思。

寒假過後田田又和趙鈺合體了,快活的開學生活還沒有過去多久,戀愛的事情就被何姨發現了,這也不能怪別人,誰讓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候呢。黎明送她回小區的時候跟提前下班的何姨撞了正着,事情也就一發不可收拾,何姨曠了工在家裏以淚洗面,說辭倒還是往日那一套。

朱雯搭着程誠的銀刃來調停,擔起重頭在房裏陪何姨,打發程誠去和田田談談心。何姨以前只對朱雯說田田如何如何,從不說自己以往的事情,也許是因爲在小輩兒面前拉不下臉來,也許是因爲經歷打擊而殘存的要強,無論如何,此時此刻的何姨,面對着這個城市裏除了女兒唯一的“親人”,陌生城市生活的辛勞、看不見卻能時時想到的閒言碎語、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女兒,一樁樁一件件都將要滿溢出來,蛀蝕這個可憐女人看似堅硬的盔甲。

朱雯安慰何姨這些都是田田必要經歷的事情,不過早晚而已。但她確已看出,對於旁的人,何姨一點兒都未表現出介意,一點也不避諱情愛婚姻,不過是不想遭人看低了去。何姨也想做個正常的母親,正常的女人。但對田田,她做不到,一看到田田就看到過去所有的失敗,不能不在意,不能不擔心。更重要的是,田田依靠着何姨,何姨也依靠着田田,田田是何姨活下去的動力:無視傷痛,無視恥辱,頑強地活下去。

在何姨入駐朱雯的生活之前,她是有那麼一些抗拒的,也不算抗拒,只是沒有歡迎的情感。但何姨來了以後,她時常爲何姨的大事小事奔波,本能的逃避無法避免,卻並沒有感覺到多少厭煩。何姨會說麻煩她的請求,也有許許多多地方都要等她和田田來教,但何姨也會適時止步,把麻煩卡在她能承受的範圍。何姨的城市生活並不簡單,這兒的一切都是新而陌生的,朱雯知道,適應並不容易。所以,何姨才這麼依賴田田吧。

故而要何姨接受田田的戀愛還需要時間,何姨這麼大反應也有對田田的權威感在作祟,等時間過了,臺階有了,何姨就一定能允下。

但朱雯沒想到的是,假以時日後,何姨默默允下了,她確不能同意。


八、

程誠複覈流水的時候發現黎明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了。這時的何姨好了很多,假裝是信了田田保證的一心向學,實際對田田的戀愛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田田也確實比以往更黏家,讓何姨安慰許多。原來酒店的工作因曠工告吹以後,程誠重新幫她在小區後勤找了一份工作,比後廚輕鬆許多,但是休假少了,何姨爲此很是感激,特意請他吃了一頓家常飯。

黎明的名字很特別,很容易被記住也很難重名,尤其是在比對了一系列基礎信息以後,程誠可以確定,這就是他每每聽到的那個黎明。

黎明借了兩筆,半個月之內,一個三千,一個七千。

一個學生,不管是爲什麼突然要用到這麼多錢,都不是什麼好兆頭。於是朱雯馬上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程誠說可以旁敲側擊問一問田田,黎明是不是遇上什麼困難了。

沒問還不要緊,一問田田憂心忡忡地說她覺得是自己遇上什麼困難了,她看見兩回黎明偷偷找趙鈺,瞞着她。朱雯只好把話說的更明白,黎明有沒有遇到什麼錢上的困難,田田終於恍然大悟,趙鈺說黎明是來借錢,也許並不是撒謊。

黎明最開始借錢,是找的趙鈺,三番五次一兩千塊肉包子打狗以後,趙鈺不肯再借。黎明第一次來找她,是說自己在自主創業,說的如何如何動人,說這些錢對趙鈺來說不過是個零頭,請她一定要幫忙。他還請趙鈺不要告訴田田,免得田田擔心,趙鈺幫了那一次。

第二次黎明來,距離第一次並不久,但並不是自願。趙鈺左右打聽沒有問出黎明的什麼問題,他的白天永遠是那個光鮮亮麗完美無缺的協會會長,但趙鈺卻發現黎明的一個室友在玩博彩,藉着問轉專業問題去請了幾杯奶茶以後,室友就托盤而出,他們一個寢都在玩博彩,包括黎明,但都只是小玩。

恐怕不都是小玩,至少趙鈺覺得,黎明已經陷在裏面了。第二次約出黎明以後,趙鈺明說如果黎明戒不掉,她就全部告訴田田。黎明保證了一定戒,也確實在那以後沒有再找趙鈺借過錢。

黎明沒找趙鈺了,卻也沒有戒掉,轉而去外面借了小貸,越借越大。恰好這是程誠組裏的人負責,又被程誠發現了,這件事很快捅到了田田面前。

田田起初是不敢相信,黎明於她而言,始終是一個引路人的形象,是完美到會發光的那種。但漸漸確信這是事實以後,她決定幫黎明戒掉,也不願朱雯和程誠再插手。

但事實往往不遂人願,黎明起初還會爲忍不住的再犯不停地向田田道歉、攬錯、下保證,後來逐漸無所顧忌,偶爾於事無補的小賺會讓他興奮一整天,連輸的那些日子他就陰鬱得不像話,他已經不能自如地掌控自己的白天和夜晚了。

田田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能放棄,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總還抱着幻想。她真的能改變嗎?

程誠已經把黎明列入了他們的黑名單,但競爭機構如雨後春筍,想借到錢的黎明,還是總能借到,雖然離反噬的日子也不遙遠了。

田田覺得她能流的眼淚都爲黎明流完了,每天回家以前,她都要在樓下站好久才能換好心情面對何姨,她變得更依賴何姨,她第一次覺得抱着做飯的何姨能得到安慰。她最害怕的是,她也覺得自己不能自如地掌控自己的白天和夜晚了。她在深夜裏給朱雯發消息,何姨的鼾聲在她的身側平穩地起伏,讓她覺得更是滿心的苦水。每天的黎明都會準點到來,她的黎明卻不會再回來了。

雯雯姐,你不知道吧,以前我同學朋友們都叫我那個甜甜,她們說我可甜了。我可愛吃甜食了。可現在,爲什麼吃糖還是那麼苦呢?

爲什麼呢?爲什麼不能放棄?



九、

深夜的黎明也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爲什麼呢?爲什麼不能放棄?

爲什麼不能控制自己?

在那深綠色的牀簾下,埋藏着永遠不會棄他而去的希望,但他終於還是沒等到,投完最後一點錢也沒有翻身之後,貸款的人給他下了最後通牒。黎明的反噬初來之時,他還想過掙扎,他不想被通知家長,也不想被退學,他去別處借,去找人,哪怕一點兒也借。他甚至去求趙鈺,在田田的面前求趙鈺,我只借一萬,只解決最急的這個,就看在田田的份上;求不得後變成索要,趙鈺你不是有的嗎,你家不是包工程很多錢的嗎,你不是能借我的嗎?到最後就變成了指控,也對田田的指控,對他周圍一切的指控,你們都不救我,你們一定會後悔的。田田爲黎明流淚,也爲因她而受了無理叨擾的趙鈺流淚。

這些終於都在期末考試前結束了,黎明被退了學,他的父母在學校辦公室掙扎,終於還是沒能改變,因爲黎明攪擾着她們的同時,貸款方也在攪擾着學校。他一起大大小小欠了七萬,校方從中調停,又以報警威脅部分剛剛成建並不正規的單位,總算把責任三七分掉,程誠他們比較正規又及時把黎明列上了名單,因此得以追回大半,除去利息後並不算虧損很多,就算如此朱雯仍舊覺得對不住他。

但這些在後來都不算什麼了,因爲程誠在夏天離開之前,非常誠懇地告白了,他說:

朱團,我們倆搭夥過吧,我覺得做飯挺麻煩的。

又認真地補充:

明天休班,如果你願意,我們去看房子吧。

一點都不浪漫,朱雯在心裏想,她真的好多時候還懷念校園戀愛的羅曼蒂克,但是成年了她就更期待安全感,程誠的安全感。

田田也難以想象,她能順利地度過期末迎來新的學期,而那個分數竟也還過得去。何姨似乎是老了,對她的包容度越來越高,她想也許是以往給何姨的安全感不夠多,明明何姨是個這麼好哄的女人。趙鈺來了家裏一趟,嘴巴甜甜地陪何姨吃了一頓飯,何姨就似乎全忘了以前說的那些壞評價,對這個塗脂抹粉不學無術的小姑娘喜歡得緊。何姨還問她那個小男生呢,田田說不是一心向學嗎;何姨就很驚訝,你那時真的分了?田田想想道,當然分了。於是何姨就不再說話,竟沒有很開心。田田逗她,媽你傷心丟了一個女婿啊;怎麼可能,何姨瞪了她一眼就匆匆跳過這個話題。

有時田田想到黎明,是感激的,感激他的放過,感激他到最後仍舊沒想過拉自己下水,感激他在自己面前始終是想過回頭的。如果當初黎明真的有心拖着她,求她爲他填上那些無底洞,也許她真的會去做。

田田發現,放不下都只是因爲還見得到,見着就總不願放棄。真的見不到了想念就是愈來愈少的事情,獲得新生多麼簡單。因爲黎明,她開始理解和依賴何姨,她的改變讓何姨也開始改變,雖然微小,但總歸是好的。無論黎明以後怎樣,她都想給他祝福,她想他重新發光,儘管她不再會爲那光源撲火。

朱雯和程誠領證那天,一直在感慨成年人的愛情真是太快了,她和前任可是談了四年,和程誠就四個月,兩邊見了父母就定了下來。程誠聽朱母說朱家就一個女兒,自己立馬在岳父岳母前下了保證,一對一邊兒地過年。這保證雖於程誠不難,他上頭還有一個哥哥,兩家鄰省也不偏遠。朱雯年少時會想到前任如果不是獨子他們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但現在的她卻不會再去想,程誠如果是獨子會不會和前任一樣。人生在世想太多就容易庸人自擾,至少她喜歡現在的結果和現在的生活。


尾聲、

程誠出差的這天,朱雯時隔許久又坐上了公交,銀刃她估計一輩子都學不會,程誠讓她打的她到底還是心疼錢。她沒能跳槽,依舊在這個行業裏掙扎,她還沒有能扔下一紙辭職信就去尋找詩和遠方的勇氣。同時,她也不知道她的詩和遠方究竟是什麼。人都說幹一行愛一行,她幹了很久,沒有更愛,也沒有更討厭,結識了一羣朝夕相處的同事,這樣也就足夠支持她走得更久。她和程誠都已經搬出了那個有三岔路口的小區,住進了離公司更近的湖景房。

公交在清晨的路上疾馳,看樣子不會再堵車了。朱雯想起那天的三岔路口,程誠騎着銀刃從車窗喚她的名字,這也算他們的羅曼蒂克了,等老了再告訴他,朱雯覺得那個時候的程誠真的很帥。朱雯也記得那個新手師傅,記得爲是否下車而做過的糾結,記得媽媽爲何姨電話裏而生的溫吞。

她記得她曾教育田田人生要及時止損,可身在“損”之中的時候,人往往無法自覺。或者說那些究竟是損是益,都無法定論,因爲誰也不知道,人生會給那些事情寫上什麼樣的結尾。就像那時的她,倘若下了車,也許就失掉了一次,對程誠的少年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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