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電影時,我們談些什麼?

2018年我結束了合租生活,開始一個人過日子。我所居住的小區地處偏遠,又落成不久,從單位到住處,每天要坐公交車搖搖晃晃一個小時。辦理新房入住手續時,朋友們都認爲我被騙了,好不容易從農村蹦噠到城裏,現在一下子又重新回到農村了 。

我倒沒覺得什麼,除了每天上班要卡着時間坐公交,除了小區泥濘的道路,除了走在路上稀稀疏疏的見不到幾個行人,除了天黑的時候,我們這棟樓只有一巴掌的燈亮着,其它的我覺得倒還好,起碼我這個單元還住着兩家人嘛。

日子安靜了,時間就變得特別細密綿長,多餘的時間只能刷電影,時間長了就連看電影都覺得沒勁,爲什麼所有的電影都拍的這 麼千篇一律呢?

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就知道了賈樟柯,好像是在什麼雜誌上看過他的訪談,當時他被冠以獨立導演的標籤,他那一批獨立導演似乎都在拍攝一些與朝陽羣衆喜聞樂見的題材不同的電影。知道他電影的人並不多,至少在我身邊,似乎還沒人知道他。

於是開始惡補賈樟柯的電影,黑白的畫面,死氣沉沉的小縣城,另類的人物角色,竟讓我找到自己小時候公社生活的影子。這不是大衆題材的電影,註定只是一小部分人的電影,也註定只會引起一小部分人的記憶共鳴。

正如原生家庭會帶給一個人性格上的巨大影響一樣,原生故鄉也會帶給一個人一生無法抹去的記憶與情感。

十年後的今天,我看完了賈樟柯用二十年的時間完成的兩本《賈想》,讀完之後心懷竊喜,感覺用幾十塊錢就把一個電影人的二十年青春全部買斷,還有什麼比這更划算的事情呢。

賈樟柯在這兩本書裏濃縮了他二十年來的電影思想與個人回憶,書中所記述的人和事,讀起來津津有味又若有所思,他談電影,讓讀的人知道他爲什麼會這麼想,又爲什麼會這樣去拍攝,他試圖闡述清楚自己的電影哲學。他談人,從細小有趣的事中,折射出一個人的真性情,讀完他的文字,讓你覺得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一個朋友,他寫故鄉回憶,就像你是他的一個同班同學 ,你們同生同長一起幹過許多壞事。

一旦進入賈樟柯的文字世界,便會不知不覺忘記他的導演身份,在他的回憶和敘事裏,往事層層剝開,飽含情感與懷念,他的用詞精準而又富含想象,彷彿那些詞語本身就生長着情感。

有那麼幾次,通過他的文字,我竟能感覺出一絲絲馮唐的味道,然而賈樟柯畢竟和馮唐不一樣。馮唐的文字恣意妄爲,白馬少年春風得意,壓制不住的才情毫不剋制的肆意鋪張,你明明知道他在炫技,可你就是沒辦法,她炫的就是漂亮,讓你無話可說。

賈樟柯的文字要低調內斂很多,深沉的情感,就如敦實的蘋果,全部藏在細密的葉片下面,只有風吹的時候,你才能看見它。

靜水流深,賈樟柯寫電影人,寫電影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一部電影,通過《賈想》,我們可以近距離的知道電影人的所思所想。通過《賈想》,我們可以知道賈樟柯對於電影的熱愛與獨立思考,和以往看到的訪談不同,這套書裏絕大部分都是賈樟柯的真實語言,他言辭犀利的對當前中國電影說出自己的觀點,他對當下的中國電影有愛有恨,不會用違心的誇讚粉飾影人,這種直接利落的評論讓人快意,褪去八面玲瓏的浮誇讚美,這種見針見血的評價,會讓真正愛電影的人感覺到彼此的赤誠。

賈樟柯有自己的電影理論,雖然你可能不接受他的某些觀點,但你依然會相信,他想讓電影變得更美好。

這套書裏絕大多數是他的各種訪談,他在《遺忘了細節就是遺忘了全部》中闡述了自己的一些電影觀點,在《我不想保持含蓄,我想來個決絕的》文章中,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很高興,一個影人能保持如此務實而鮮活的姿態,我不喜歡那些不溫不火長袖善舞的電影人,電影再怎麼世俗,骨子裏都應該有傲人的獨立個性。

賈樟柯在書裏寫道:我少年的時候總喜歡站在馬路上看人,那些往來奔走的我不認識的人,總能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的感覺。有時候我突然會想,他們是否也跟我過着相同的生活,他們的房間,他們吃的食物,他們桌子上的物品,他們的親人,他們的煩惱,是否跟我一樣。我非常恐懼自己失去對其他人的好奇,拍紀錄片可以幫我消除這種恐懼。

這是一種美好而寂寞的感覺,就好比水消融在水裏一樣,只有這種感受,才能拍出有共鳴的電影,寫出有味道的文字,散發出誘人的味道。

這套書讓我看見一個汾陽少年,帶着自己的個人回憶,一步步從小縣城出發,他的身後沒有陽光和繁華,只是漸行漸遠的山峯,他一個人一點點撕開天空,拼成自己的影像記錄。喜歡他的人,說他有種長久而沉靜的平凡。不喜歡他的人,又覺得它過於乏味冷寂,可這又怎樣,總有一部分人會懂得另一部分人。

我突然想起,2010年的時候,我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去北京掛職,那年夏天我坐火車去北京,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然後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愛上這座城市。

我在豆瓣上預約了賈樟柯的同城活動,主題是聊電影。活動的那天晚上,北京雷聲轟鳴,我怎麼也想不通,諾大的城市,一到夜晚爲什麼總是雷聲轟鳴大雨滂沱。

朋友勸我不要出門,我看看窗外的暴雨,打了退堂鼓,最終懶惰佔了上風,貓在家裏和朋友吹了一晚上牛,現在想想真是後悔,爲什麼我就不能堅持一下呢,這件事成了我北京之行的遺憾,一直遺憾到今天。

沒有膜拜只是喜歡,在賈樟柯的文字裏,我找到自己喜歡的味道,就如他在《又到正午》末尾寫到的,又是正午時分,刀槍不入的我如雪人般融化,露出十七歲時的原形。

多少年過去了,我,我們,都希望自己歸來仍是少年。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