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34度,京都未央:爲什麼極致的京都只延續了一半的長安?

文/寶木笑

最近,《長安十二時辰》熱播,除了故事好看等因素外,人們更被劇中對大唐長安和當時國風的精妙還原所震撼,原來中華民族曾經是以那樣一種狀態和精神在生活。不僅是我們自己爲此深深驕傲和自豪,在當時的世界,唐王朝代表着那個時代最先進、最富庶、最包容、最強大的一種存在,都城長安象徵着那個世界最繁華、最高端、最進步、最文藝的一種狀態。所以,“唐”不單純是一個漢字,更是世界其他角落無數人心中最美好的烏托邦,這其中就包括日本奈良時代末期的桓武天皇。自從遣唐使不斷從那個偉大的鄰國帶回詳盡的資料,描述她無與倫比的繁華富強,整個日本王室早已對唐傾慕太久,到了桓武天皇時期,他決心將這種深入骨髓的仰慕落到實處。

794年,甲戌狗年,唐貞元十年,日本延歷十三年,桓武天皇終於做了那件光耀日本史冊的大事,他毅然將國都遷到平安京,奈良時代結束,平安時代開始。平安京即京都,從794年直至1868年東京奠都,京都一直都是日本的首都,是不折不扣的“千年古都”,日本民族的某種性格由此亦可略窺一斑。桓武天皇既已經下定決心,則務求極致,雖然平安京在面積上只是長安的五分之一,但整個城市依然完全按照唐長安規劃建造。京都也沿襲市坊制,城市中心主路依然叫做朱雀,甚至城市右京和左京兩個對稱部分的別稱分別叫做“長安”和“洛陽”。不僅如此,這種極致還體現在京都的每一處建築、每一條小巷、每一盞清茶、每一盤佳餚等方方面面,客觀地說,京都對唐文化的傳承確實已經到了一個令人感慨的層次。也正是這種極致,讓京都不但傳承了唐文化,更找到了她自己。

黃宏輝在《極致京都》裏將這種極致理解爲一種日式美學,這種美學涵蓋的範圍很廣,且因人而異。比如黃宏輝作爲一名建築師,他切身感受了京都那種日式的建築美學,但同時作爲一名文化旅行者,他又通過40餘次的京都之旅,深切感觸到一種生活美學。這種生活美學又早已和建築美學等一併融合爲日本的文化特質,故而黃宏輝說在京都這個充滿歷史沉澱感的地方,現在很火熱的文化創意產業將找到一種非常有益的視角。說到底,《極致京都》所講述的依然是近年來大受關注的京都遊和日本文化的故事,似遊記,更像思索,爲什麼在北緯34度的本州島中部偏西的盆地北部,形成了京都這樣一處讓人魂牽夢繞的傳奇。

極致,確實是京都給人印象極爲深刻的地方,而這也是日本文化讓人不由感嘆之處。黃宏輝彷彿一個同樣推崇極致的旅行家,在京建築、京庭園、京名宿、京料理、京茶道、京野遊、京藝術等15個領域嚴選“御三家”,也就是給相關領域來一個排名,然後選取前三,由此深入感受京都的極致和日式文化的美學內涵。這是一次深入的探訪和體味,這些年我們對京都遊推崇備至,但日式文化講究的卻是一種“隱涵”,除了地標類的盛景,在日本民衆中地位極高的京都真味,其實很多都在那些喧鬧之外的地方。那是一個“隱藏版的京都”,夏日祇園人潮如織,幽靜靈氣的“貴船”卻更有京都味道,坐在“川牀”之上,品用清涼的“流水素面”,盡享日式夏趣。野遊嵐山,從上游龜崗碼頭乘小木舟,沿川而下,遊賞古都水域美景,徜徉於山水景色、櫻白楓紅之中,感受日式的風雅。

什麼是京都?沒錯,金閣寺是京都,清水寺是京都,上賀茂神社是京都,西陣織是京都,嵐山的吉兆京懷石料亭是京都,神社、佛閣等歷史建築物是京都,庭院、繪畫、茶道等傳統活動是京都,京都料理和京都文學是京都……但“什麼是京都”就像“什麼是日本”一樣,是一個必須由內核和外延綜合起來才能作答的問題。美食名勝是外延,而內裏的文化底蘊,更確切地說是核心的美學氣質決定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黃宏輝在《極致京都》中認爲,是極致的傳承造就了極致的美學氣質,也造就了極致的京都。比如,瓢亭懷石料理老鋪獲得米其林三星頭銜,在烹飪紛紛開始綜藝化、娛樂化的今天,瓢亭最爲驕傲自豪和關注的焦點,卻是他們十四代人相傳至今的味覺堅持。

一個民族和一個地方的美學氣質本身就是一種核心文化,它決定了我們之所以是我們,這裏之所以是故鄉。因而,在整個日本文化和民衆心中,京都已然是一個圖騰般的存在,那是他們精神的故鄉,是他們文化的源點,是他們氣質的象徵。從這個意義上講,《極致京都》甚至可以作爲一本日本文化研究的輔助讀物,那些精美的照片,那些方方面面的深入探訪,都可以成爲與日本文化和日式美學兩相印證的範例。比如,日本文化講究素樸,以素爲美,追求自然、素淡與和諧,反映在飲食上就是講究原汁原味,忌諱過於油膩和調味品的大加泡製。

《極致京都》介紹了很多京都著名的餐廳和美食,確實將這種美學氣質表現得淋漓盡致。“湯豆腐”是遊客必嘗的京都美食,單從形式上說,這道聞名全日本的美食確實過於平凡,就是“單純水煮的湯豆腐”。然而,其精髓卻在於味道,全在豆腐的極致製作,更需配合絕對自然的加持。這道源於禪僧質樸無華的精進料理,因爲京都奇佳的水質和優秀黃豆,讓湯豆腐能夠最大程度保持豆腐的真味,那是濃郁的黃豆內裏的香氣——爲了那份素樸的味道,人工的烹飪必須讓位於飲食的美學追求。

再如,京都另一極負盛名的味覺名物鱧魚,必選每天早上由神戶瀨戶內海人工“一本釣”直送京都,確保直到料理前還活蹦亂跳,以便於製作生魚片。而爲了確保這種極致的飲食追求,廚師將奉獻自己極致的水磨工夫。因爲鱧魚全身的小刺無法以人工一一挑除,此款京都美食的關鍵就在於刀工,不但需力道恰到好處,不傷及魚皮,而且還要在魚身一寸(約三點三釐米)長度裏切上二十四刀將小刺切碎,以便食客吞食。“極致”確實是京都最鮮明的氣質,更爲重要的是這種“極致”更像是某種基礎,在這個基礎上衍生出京都文化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這樣說,“極致”保證了日式美學得以在建築、飲食、藝術等多個維度的實現。

在日本文化研究界曾盛行這樣一種說法(當然,不見得完全正確):日本文化源於唐文化,得益於對唐文化的深刻學習、繼承和發揚,但日本文化只學習和傳承了一半的唐文化,他們學習了唐文化中的美學意趣和生活情調,捨棄了唐文化中的大開大合和奔放兼容。在日本先民心中,唐王朝很好,很偉大,他們當然願意成爲完全的唐朝。然而,自然地理環境的侷限和連年戰亂及地震等災害,讓日本先民逐漸意識到,十全十美的唐朝太遠,追求極致的京都很近。因此,日式美學選擇更適合本土實際情況的陰柔之美和物哀之美,黃宏輝在全書最後以“京文豪御三家”作結是很有見地的。紫式部、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確實極致地展現了京都文化和日式美學的這種傾向,而這正是日本文化學唐而不成唐的關鍵。最終,它如願地成爲了它自己——京都並不是一個縮微版的長安。

如果大致測算,北緯34度確實是一條神奇的線。在京都所在的這個緯度,有很多偉大的城市,喀布爾、巴格達、大馬士革、貝魯特、亞特蘭大、洛杉磯……當然還有我們的西安。1974年5月10日,京都和西安成爲姊妹都市,也許正是出於兩者這種深厚的歷史淵源和冥冥之中的某種聯繫。作爲曾經長安的仰慕者,京都做的實在太好,用“極致”來形容並不爲過。西漢宮殿以“未央”命名,其意爲大漢永續,傳之千秋,這樣看來,“千年古都”京都也確實配得上“未央”二字。只是不知怎的,越是親近京都,越是難掩淒涼,越是讚頌京都,越是難訴衷腸,這些情緒或許是因爲在幾乎相同的緯度,我們也曾經有過自己的極致和風流。

京都未央,夢迴大唐。

—END—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