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地中海上空的作家——安東尼聖埃克絮佩裏

在中國,熟悉《小王子》,不瞭解安東尼聖埃克絮佩裏的人比比皆是,因爲對於大多數中國讀者來說,除了《小王子》外,很少閱讀過他的其他作品。

事實上,作爲“天空寫作者”,聖埃克絮佩裏在法國文學史上佔有重要而特殊的位置,其代表作品還包括《夜航》《空軍飛行員》《人類的大地》《要塞》等。

在法國,人們把他看作是作家和民族英雄。在他逝世五十週年之際(1994年),他的肖像被印在五十法郎的票面上。在法國歷史上,獲這項殊榮的文化名人不多,只有伏爾泰、莫里哀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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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德·聖埃克絮佩裏,1900年生在法國里昂,1944年消失在地中海上空。

他一生熱愛冒險,嚮往自由,是一位將生命奉獻給天空的飛行員。所以,聖埃克絮佩裏有着雙重身份。

首先,作爲一名飛行員,他曾冒着生命危險,飛行於安第斯山上空的雲霧之間;他曾飛越過大西洋和撒哈拉大沙漠,在沙漠中瀕臨死亡,奮力掙扎,最後得到營救;大敵當前,他不顧傷殘的身體,頑強地在天空中與法西斯搏鬥,直到爲國捐軀。

其次,他是一位作家,他把飛機作爲旅行的載體,從宇宙的高度來觀察世界,探索人生:他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滿天亂雲中嚮往中途站,在璀璨星空中尋找自己的星球——體驗生的喜悅。

他筆下的每一個字都發出了真實的鳴響。他的作品不僅是對切身經歷的回顧,更是他一生的思想寫照與行動實錄。

人類的生命固然是無價之寶,但我們總是要有所作爲,好像有什麼東西價值上超過人類的生命。只有進行中的事情纔有意義。應該把人推向一種堅強有力的生活。這種生活會帶來痛苦和歡樂,但只有這種生活才有價值。

二十世紀開始,飛機使人第一次有了如此廣闊的立足點。從前只能根據地圖和地球儀去想象的地球整體,如今,聖埃克絮佩裏在高空的飛行中看到了——一顆孤零零懸在空中的藍色星球,同其他億萬顆星球沒有多大差別。他在觀察地球上的自然景物時,不由自主聯想到它同無垠宇宙的關係。

《小王子》是在戰爭年代完成的作品,也是他生前發表的最後一部傑作。肩負着責任感的作者,向世界發出了“愛是一種責任”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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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之所以能夠被醞釀出來,還來自於聖埃克絮佩裏的一顆童心。

生於沒落貴族家庭的聖埃克絮裏,從小受到家族優良傳統的影響,他對人類美好理想的信仰極爲忠誠。因4歲喪父,他從小就依戀母親,在幾個姐弟中間盼望自己能成爲焦點,好像他是最受寵的孩子。

他老是黏着媽媽,就連媽媽畫畫時,他都會搬一張椅子坐在旁邊,要求她一直重複同樣的《聖經》故事。長大後,聖埃克絮佩裏仍然保有純真的童心和行爲方式,他曾對自己的前妻說:“我是男孩,你是女人。”當他沮喪時,往往在童年的回憶中尋求慰藉。

1935年,聖埃克絮佩裏坐在前往莫斯科途中的火車上。在夜燈下,他看到了一個睡夢中的孩子。那可愛的臉蛋使他想到,每個人都應該是童年莫扎特,是傳奇中的王子。同年12月,聖埃克絮佩裏和另一名機械師試圖創造“巴黎——西貢”的直飛記錄,中途飛機撞在了沙漠的斜坡上。

在死亡線上掙扎了三天,幸遇一個阿拉伯牧民救了他們。這兩件事成爲了《小王子》故事的經緯線。

從那以後,聖埃克絮佩裏就經常喜歡在餐館或咖啡酒吧的餐巾紙上,任意塗抹一個“孤獨的小人兒”:有時戴一頂王冠坐在雲端裏,有時站在山巔上,有時欣賞蝴蝶在花間飛舞。他寄給親友的信箋四周也會寥寥幾筆畫個“小人像”,猶如他的簽名,一眼就知道是誰寫的。

一天,聖埃克絮佩裏又在一家餐廳的白桌布上塗鴉,服務員在旁邊斜着眼睛,無可奈何。同桌的出版商卻產生了興趣,問他在畫什麼。他只回答了一句:“沒什麼,一個活在我心中的小人兒!”是啊,這是個孤獨、憂鬱的小人兒,像個無爹無孃的棄兒。

在聖埃克絮佩裏死後出版的《記事本》裏有這樣一句話:“在還需要呵護的年紀,就過早地被上帝斷了奶,我們不得不終生像個孤獨的小人兒那樣奮鬥。”

出版商對小人兒看了又看,漸漸有了想法,就對他說:“這個小人兒,你把他的故事寫一寫怎麼樣?”這話叫他聽了,也慢慢上了心,開始醞釀心中那個“小安東尼”。

當時是1942年,聖埃克絮佩裏逃亡美國。因爲《人的大地》等作品的出版,聖埃克絮佩裏成爲了文化名人。二戰,法國投降後,聖埃克絮佩裏就前往美國尋求希望。

紐約是法國流亡者的大本營,當時,分成了兩大對立的派別——維希派(妥協派)和戴高樂派(主戰派)。聖埃克絮佩裏站在法國高於一切的角度,希望兩派都能捐棄前嫌,共同對敵,不料卻遭到兩方的夾攻。同時,美國當時的政治風向也是置身事外,不願參與到對法西斯的戰爭中去。他感到孤獨和苦悶。

那年夏天,紐約極其酷熱。聖埃克絮佩裏的妻子康素羅在紐約長島找到了一幢白色的大房子,他們夫妻倆就一起到那裏去避暑,同時也躲避壓抑的政治氛圍。那棟房子後來就被稱爲“小王子之家”。《小王子》也就是在那裏誕生;她的妻子康素羅也正是書中玫瑰花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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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小王子》在美國出版。它的出現使評論界和讀者都感到意外:一直寫飛機的聖埃克絮佩裏竟然寫了一篇童話!

全世界烽火連天,血肉橫飛,這個虛無縹緲的“小王子”想跟大家說什麼呢?

小王子與他的玫瑰花的故事又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只有少數的知音讀懂了小王子:“他寫的時候帶着病體,悲哀、孤獨;

他要走向犧牲、戰爭與死亡,深信在那裏能找到答案。”

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對自己負責,也對身邊的愛人負責,還對全人類負責。

小王子就像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仙童,有一顆金子般的玲瓏心。他住在一個袖珍型的小行星上,陪伴他的只有一朵非常可愛的小玫瑰花。小王子深愛着楚楚動人的花,對她呵護有加。

但是,玫瑰花的虛榮心卻傷害了小王子的感情。於是,不成熟的小王子離家出走,開始了遨遊太空的旅行。他先後訪問了六個星球,深深感受到了大人們的荒唐可笑。只在一個點燈人的星球上,才找到了一個可以作爲朋友的人。

但是,點燈人所在的星球地域狹小,除了他自己,根本沒有額外的容身之地。最後,在地理學家的指引下,孤單的小王子來到了人類居住的地球,降落在荒無人煙的撒哈拉大沙漠裏。

小王子先後接觸到了蛇、狐狸和墜機的飛行員等。在狐狸的啓發下,他懂得了“肉眼看不見事物的本質,只有心靈才能洞察一切”的道理。這時,他越來越思念自己星球上的那朵玫瑰花。經過交談,他與飛行員成爲了朋友,並一起找到了生命的泉水。最終,在蛇的幫助下,小王子的靈魂“離開”了地球,重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這是一個平實無華的童話。它既沒有高潮迭起的情節,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故事是在平淡的敘述中娓娓道來。

出彩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文字背後的獨特感受。它就像是一杯白開水,心急的孩子會覺得它寡淡無味;只有對於那些真正口渴的、身處沙漠絕境中的人,他們一口一口地品嚐,才能體驗到生命醞釀的甘泉。

這是一本給大人看的童書。小朋友當然也可以看。在書的前面,作者特意寫到:“懇請孩子們原諒我將此書獻給一位大人。”因爲,所有的大人曾經都是孩子,而這本書可以說是獻給所有9-99歲的兒童。

作者之所以寫這部作品,是爲了喚醒在大人們心中沉睡的或丟失的東西——“就像花一樣,如果你愛上了一朵生長在一顆星星上的花,那麼夜間,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開着花。

《小王子》是自傳,是童話,是哲理散文。一方面,它的象徵性極強,書中處處包含着意象:所有的地域場所、動物、植物、人物等都含有可以解讀的意義,它們看上去既明確又隱晦。因此,也就格外的美。

另一方面,它又很簡單、直接,採用童言無忌的述說方式,沒有崇高的理想,也沒有深遠的智慧,強調的只是一些本質的、顯而易見的道理。惟其平常,才能讓全世界的人接受;也因爲平常,這些道理都容易被生活的瑣碎所掩埋。

簡而言之,《小王子》是在富有詩意的淡淡哀愁中蘊藏着一顆讓人感覺到圓潤光滑的心:它體現爲一種人性的孤獨,是在帶有缺陷的個體保持至真至善的孤獨,而生命的美就是在這種孤獨中執著地尋找某種人生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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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作者聖埃克絮佩裏來說,小王子傾注在玫瑰花上的感情就是他對妻子康素羅的感情。《小王子》是在妻子康素羅的火焰中產生的,是康素羅啓發他寫出玫瑰的情節,引起他的愧悔——對他的玫瑰竟是那麼不公正和負情。

“當我年紀太小,不懂得愛她。” 在“小王子之家”,他已經懂得了愛的責任,所以,他原想把題詞獻給妻子。然而,康素羅更願意把題詞獻給他的猶太朋友。於是,聖埃克絮佩裏答應戰後回來寫續篇,那時,她會是夢中的公主,不再是一朵帶刺的玫瑰,他要把那部書獻給她。

可惜,再也沒有了後來,只有康素羅的《玫瑰的回憶》。

1944-1945年,康素羅意志消沉。長久以來,她好歹學會了等待的藝術,自從與聖埃克絮佩裏結婚以來,她做的就是這件事:等待,還有祈禱。最嚴酷的等待,可能是1943年3月出徵後幾小時的那次。

“全世界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一起也拗不過您的願望。我一開始就知道的,是的,我早知道您要走。”她接着又說:“您念念不忘洗刷自己,您就是要在槍林彈雨中洗刷自己。”

可以說,自從聖埃克絮佩裏走後,康素羅就成爲了小行星上的那朵玫瑰。

按照現實的推論,那朵玫瑰花在它的環境中是無論如何也存活不了的,而且早就枯萎了。只是小王子刻意迴避了這個問題,或者說是玫瑰花一直活在小王子的心裏。

這樣,小王子之死纔是真正的歸家之旅,是在精神上完成昇華,與彼岸的或理想的玫瑰花達成靈魂的契合。

可以這麼說,小王子如果不死的話,這本書不會這麼經典,因爲他沒有完成。

小王子之死,是聖埃克絮佩裏做出的選擇,也是他的必然結局。聖埃克絮佩裏不同凡俗的生存境遇,迫使他在感情上長年彷徨,只有在孤獨和黑夜的飛行中,那些纏綿心頭的躁動纔會在爲國戰鬥的慾望中得到宣泄和解放。

1943年 3月,聖埃克絮佩裏從美國潛回北非,參加法國政府領導的抵抗法西斯運動。儘管他有在任何氣候條件下飛行六千五百小時的優異紀錄,但由於年齡過大,又多次身負重傷,只是被編入空軍預備隊。

多次爭取後,超齡八年的他再次披掛上陣。第八次任務是去偵察法國里昂附近地區,也是他童年的故鄉。他從意大利博爾戈起飛,進入科西嘉島上空,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像傳奇人物一樣不知所終。事情已經過去七十多年,雖經多方努力調查,法國甚至還組織了一個追蹤聖埃克蘇佩裏委員會,既沒找到屍體也沒發現飛機殘骸。

正如睿智的蒙田應該死在牀上,激情的莫里哀應該死在舞臺上,浪漫的拜倫應該死在希臘的戰場上,他——聖埃克蘇佩裏——應該死在空中。“死是這樣的甜蜜,當死作爲一個自然的結局時……”

人終生工作往往是在創造一份自己無法享受的財富,盡其平生歲月換來那塊光澤的錦帛。聖埃克絮佩裏愛妻子,小王子愛玫瑰,但他又不得不出走,面對這樣的處境,作者最終讓小王子變成了會笑的星星——這是男孩式的完成。

英國作家華爾波爾說:“世界對於思想的人是一出喜劇,對於感覺的人是一出悲劇。”

聖埃克絮佩裏是個思想的人,也是個感覺的人。無邊無際的沙漠,像創世紀的旱地那麼淒涼,小王子與飛行員的對話,閃閃爍爍,憨直好笑;他們兩個不加渲染的道別,又讓人落下眼淚。

掩上這部書會覺得,沙漠中真有個小王子來過,默認時羞羞答答臉紅,生氣時金髮在風中搖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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