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讀我的作品,別管我是誰

從小到大,我們接受的閱讀方式是先了解作家,然後再瞭解作品。學一篇文章,老師們總會先介紹一番作者背景,認爲不知曉作者便無法理解其作品。

文如其人,我們常常這樣來定義作品。如果這個作家在我們的道德評判標準裏,是一個品性可疑的人,自然他的文章品位也不會高。

昆德拉反對這種讀法。在他看來,作品是第一位的。

昆德拉這樣認爲:在作品當中,他是表達了真正的寫作思想的昆德拉。

昆德拉幾乎所有作品,都沒有對作者的詳細介紹。他的書上只介紹自己的出生年月,除此之外就是告訴讀者他用捷克文寫了哪些作品,又用法文寫了哪些作品。而生平經歷的介紹,對他而言似乎都不重要,因爲他說這與作家的身份無關。

昆德拉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引進中國時,譯者許鈞教授接到了出版社的一個奇怪的條件:不要加任何自己的文字,不要寫序,也不要寫譯後記。

許教授當時聽了感覺有些古怪:作爲譯者,他難道就沒有權利發表一點自己的看法嗎?更何況國內引進外國圖書的時候,譯者作序或寫譯後記是一種慣例。

出版社回覆道:你可以獨立發表你的意見與看法,但請不要與你翻譯的書一同發表,因爲米蘭·昆德拉是一個獨立體,你也是一個獨立體,不要把你自己的理解作爲理解他的書的先導。

有趣的是,昆德拉的拒絕介紹自己恰恰表露了他的個性。

關於昆德拉,有一種說法流傳甚廣:“昆德拉原來在捷克的時候沒有什麼名氣,直到後來他流亡到了法國纔開始有了名。”

其實不然。

米蘭·昆德拉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他父親是一名鋼琴家,曾經擔任過音樂學院的院長。昆德拉從小除了跟隨父親學音樂之外,後來還學習了雕塑和繪畫,一度成爲家鄉小有名氣的藝術家,同時還進行詩歌創作。他的詩歌作品在當時就已經具有了超現實主義色彩和批判精神。

在完成了布拉格電影學院的學業之後,他留校任教,期間創作的《小說的藝術》一書後來獲得了捷克斯洛伐克國家獎。之後他筆耕不輟,創作劇本和小說,1965年,長篇小說《玩笑》轟動了世界文壇,連續再版了三次,還被改編成了電影。

然而,1968年,sl軍隊佔領了捷克斯洛伐克,《玩笑》立刻被列爲禁書,而昆德拉本人被開除了教職d籍。

1975年,昆德拉和妻子離開了捷克,並從此定居法國。但在這之前,昆德拉已經就是捷克作家協會主團成員了。

然而在1977年,捷克有七千多名藝術工作者簽名發表了捷克斯洛伐克文界《宣言書》,其中曾這樣寫道:“……我們極端鄙視這麼一幫子人,他們狂妄自大,虛榮心重,優越感強,自私自利,無恥之尤,甚至爲了幾個臭錢,不惜出賣自己祖國的利益,脫離了人民,離開了人民的生活,...墮落爲那些顛覆和製造各國間不和的人的傳聲筒。”

實際上,這個宣言就是針對昆德拉等一些流亡作家所寫的。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昆德拉的作品在捷克當然不可能流傳,他的作品甚至無法在捷克的土地上發出自己的聲音。

但是,隨着歷史的腳步不斷前進,這種情況一定會有改變。在1989年,已經有捷克的出版社主動要求出版他的作品;在1995年,捷克決定將國家最高獎項之一——功勳獎授予米蘭·昆德拉。

我們今天說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這部作品是在1988年,昆德拉加入法國國籍後出版的,之後它被美國導演改編成了電影《布拉格之戀》。

在昆德拉離開捷克到了法國之後,很多人認爲理解他的作品要圍繞兩點:第一就是他的故鄉捷克;第二就是接納他的國家法國。

在他的小說中,總會出現許多關於夢境的描寫,這些夢也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害怕自己從未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比如在小說《無知》中,主人公到了法國後天天做夢,等到夢醒時分就感覺自己怎麼還沒有離開布拉格,顯得憂心忡忡。

另一種夢就是在寓居的國家,他擔心自己遭到別人的不理解。對於這麼一種矛盾的心態,我們如果從作家本人特殊的流亡者的身份切入,對他那種靈魂漂泊的經歷加以理解,我們就會對他的作品有一些新的認識。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昆德拉的歷史以及其特殊的身份,是有利於我們理解他的作品的。

在理解昆德拉的過程中,我認爲有這麼幾點需要指出:第一,我們理解昆德拉,如果只注重外部因素,從zz的角度切入,有可能會產生“誤讀”。

在很多年前,有些人會認爲昆德拉的小說是在顛覆某種制度,而現在這種可能性已經慢慢淡化了;

第二,我們可以觀察到,昆德拉的作品的開頭和結尾都非常有意思,比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要知道,不同流派的法國的作家們筆下小說的開頭,風格往往大相徑庭。比如巴爾扎克的小說《貝姨》《高老頭》等,作品開頭總是:“在一八四幾年的一天,在法國某城市某某街出現了某某人……”小說家是上帝視角,對於所發生的每一個事物、人物、時間、地點均交待得一清二楚。書中的敘述者對於小說所發生的一切都瞭如指掌。

可是,到了存在主義小說家的作品中就發生了變化,比如阿爾貝•加繆,他的小說《局外人》,在開始便寫道:“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不知道。”這簡直讓人難以想象,一開始就把這個“不知道”帶入到敘事當中,以至於後來主人公默爾索殺了人,連自己是怎麼殺的都不知道,作者用這種手法營造了荒誕的氣氛。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開頭則是這麼寫的:“永恆輪迴是一種神祕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讓不少哲學家陷入窘境……”這樣的開篇似乎沒有小說的影子,而更像是一本哲學書。

小說的結尾又是另外一種方式:“一隻巨大的蝴蝶被光線一驚,飛離燈罩,在房間裏盤旋。下面,傳來鋼琴和小提琴微弱的聲音…”一個富有哲理的開始,卻在淒涼的詩意中結束,這樣的開篇與結尾就形成了這部小說特有的一種格調和張力。

儘管米蘭·昆德拉自己希望躲在書後面,僅僅讓書來發聲。但對讀者來說,瞭解他生活經歷和身份的特殊性,對於更加充分地理解他的作品無疑是大有助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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