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每一步,都算數


曾經一度將一首歌循環播放。歌曲雖是經典,但名氣也不算多太大;歌手雖也紅過,但也並非大紅大紫。不太有特色的嗓音,開首便響起:

“I realize the best part of love is the thinnest slice”

人類有一種刨根問底的本能,貌似只有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纔有安全感,不然總會有些人爲之傷思勞神,惶惶不可終日,從而有了哲學家,文學家,科學家,藝術家,等等。愛情,就是這樣。以前不知道什麼是愛情,糾結過;現在還是不知道,卻不再糾結。愛情是什麼這個問題,好像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就像歌裏唱的,你不需要知道什麼是愛情,只需要知道“the best part of love”,這就夠了。

“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爲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放棄對愛情的追問的,沈復和芸孃的這一寸光陰更堅定了我的這一信念。對於愛情,如果苦苦尋覓卻求而不得的話,那爲何不痛痛快快地承認這一事實——愛情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那些 thinnest slice。

開首便談愛情,也是隨隨大流罷了。畢竟,對於《浮生六記》不談沈復和芸娘,就不算是談《浮生六記》。但既然已經被談論了那麼多,那就暫且放一放吧。

如果能跟古今中外的作家交朋友,我希望他是沈復。與其他只能出現在紙上,爲充當某種角色而存在的歷史人物不同,他更像是一個朋友,一個鄰居,絲毫沒有距離感。《浮生六記》從來都不像有些作品那樣,生來就是爲了被擺上書架,生來就是爲了讓別人捧在手裏,期待着被置於廟堂之上,相反,它與世無爭,順其自然地出現在人們面前。讀過《浮生六記》,人們彷彿無意間窺見了沈復真實而有趣的靈魂,他這麼平凡,讓人不知不覺卸下防備,願意慢慢湊上前去,聽他娓娓道來。平平凡凡着,所以是“浮生”,渺小而偉大。這種偉大不是那種只能仰望的偉大,它是散發着柴米油鹽味、平易近人的偉大。

歷史上本來是不存在沈復這個人的,他是“被發現”的。一個人逛地攤時發現了《浮生六記》,沈復也隨之被發現。就像一位農人,田裏揮了幾鋤頭髮現一個吸引人的物件,最終被鑑定爲稀世珍寶一樣。所以,《浮生六記》之前無沈復,《浮生六記》是關於沈復的一手文獻。 這就可能就是很多人喜歡《浮生六記》的原因吧,因爲它不像四書五經那樣作爲一種存在而影響世人,而是因爲世人被其影響而造就了它的存在。《浮生六記》本來總共六個章節,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其中後兩卷遺失,能讀到的只有前四個章節。

“樂”,“趣”,“愁”,“快”,也算是道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先是林語堂說芸娘是文學史上可愛的女人,再到後來,人們提到《浮生六記》總要將大量篇幅給了沈復和芸娘之間的愛情故事,說不盡,道不完。但這必定使《浮生六記》在精神上喪失了完整性,畢竟沈復的生命裏,不僅僅有芸娘。雖然,沈復和芸孃的故事,一纖一毫都值得細細品讀,甚至沈復彷彿是將和芸孃的生活整個揉碎了,再一片接着一片地拿來憑弔,每一句都發自肺腑。但同時,可以說《浮生六記》中的每一記,都是一個沈復,缺一不可。

其實,跟沈復最有同感的,要數那些兒時趣事了。比如,小時候總喜歡往草叢裏面鑽,有時趴下身去,盡力將頭貼在地面上。然後把草叢想象成森林,自己成了一個巨人。太陽透過樹葉一束束地射下來,螞蟻,蛐蛐等爬蟲變成了大個的猛獸在林間穿梭着。一邊慢慢往前移動,一邊看着那些猛獸四散奔逃,有的則跳到身上咬我一口。等玩的盡興之後,身上總會多了些包包,然後撓個不停。可以想象,當讀到“以叢草爲林,以蟲蟻爲獸,以土礫凸者爲丘,凹者爲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時,是怎樣的驚奇與興奮,彷彿沈復一下子變成了小時候身邊的玩伴,這難道不是一種超越時間的通感?還想到兒時,奶奶家旁邊池塘岸上開滿野菊,黃燦燦的,香味隨風悠然飄來,撲上去一通打滾,又細心將莖葉粗壯,花開正旺的,折下一把來。不知哪裏找來一個塑料瓶,將花插了進去,注滿水。但細細打量了一番,總覺得塑料瓶不相適宜。突然想到,病人輸液剩下的玻璃瓶大概不錯,便鋪天蓋地尋了去。將插了野菊的玻璃瓶舉起來對着太陽,花那樣燦爛,折斷的莖枝在玻璃瓶中喝着水,偶爾浮出一兩顆氣泡,自有風味。這恐怕就是沈復所說的物外之趣吧。

沈復曾說芸娘“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不想一語成讖。以前沈復和芸娘有多恩愛,後來就有多悽慘。初讀閨中記樂時,時常覺得沈復和芸娘過着神仙般的日子,也正因如此,也冥冥中爲沈復和芸娘提心吊膽。過上了安逸與瀟灑生活的人,內心總要有些惶恐不安,時常擔心命運在給與某些東西的時候,也要帶走一些東西,凡人過着神仙的日子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怪不得沈復說“奉勸時間夫妻,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沈復一生顛沛流離,時運不濟,有人覺得他是咎由自取,他不思進取,上不能恭養父母,下不能庇護妻兒,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而沈復坎坷人生中的“愁”,恰恰像“樂”,“趣”,“快”一樣,以一種明快又超乎是非對錯的方式,昇華了他的人生。在這條生命之河中,對與錯,是與非,喜與樂,哀與苦都不再能掀起波浪,留下的,只有平靜的水面,和兩岸的滄桑。

瞭解了沈復的生平遭際,並不覺得他像人們口中所說的那樣堅毅,能在窮困潦倒的情況下苦中作樂。面對多舛的命運,沈復可以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時候還能熱愛生活,並不一定是他強大的內心,而是他不想錯過生命中任何一絲纖細之美。正如沈復將樂,趣,愁,快分開來講一樣。人生,從來都不止一個主題。苦與樂,悲與喜從來不相殺相剋,他們就像是相映成趣的風景,彼此成就。故不能因爲缺少快樂而責怪悲傷,也不能因爲悲傷而失去繼續尋找的希望。沈復的一生猶如時間之海灘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他將絢爛嶙峋的放在一起,將千瘡百孔的放在一起,又將深沉厚重的放在一起。這生命中的每一部分,既相互依存,又彼此獨立,只有遍歷過其中的每一枚,人生纔算圓滿。

突然想起不知哪裏聽到的一句話:每一步,都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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