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藝術——第九大藝術的誕生

大米藝術是第九大藝術的俗稱。

藝術的傳遞來自人的感官體驗。如八大藝術,文學,音樂,舞蹈,雕塑,繪畫,建築,戲劇,電影。都離不開視覺和聽覺。至於嗅覺和味覺,也可以對應香水和美食。它們或許也可以稱之爲藝術。

五感之中唯獨缺了觸覺。

我是一個米販,在九方鎮經營着一家小小的糧油店。因爲小,只僱傭了一個小孩。他只有15歲半,初三剛讀完就輟學了。他爸“胡鬧”是我的麻將友,硬把他塞給我——不光女兒,兒子還可以拿來抵賭債。當時我開店沒多久,正需要一個人打下手,就答應了。後來見他還算機靈,便有留下他的念頭。生意穩定下來後,給他漲了點工資,正式留下了。每個月從他工資里扣一部分抵“胡鬧”的債。

小孩叫李響,都叫他小響子。眼睛小且圓,鼻頭微翹,招風耳。這樣的面貌有些像老鼠。不肯長,1米6不到。瘦得皮包骨,力氣卻不小。他扛米的本事比我大,每次到貨,8成的苦力都是他做的。話又不多,讓我省心。

“小響子,給我拿包煙。賒着。”我把最後一支點了,軟煙盒抓成一團,精準地拋進大木門邊的垃圾桶。小響子鎖了手機就出門去。

小孩的“用處”遠不止駝米和買菸,有時候我的摩托出毛病了,他也能搗鼓兩下。他爸——麻友“胡鬧”——從前是修摩托的。後來因爲賭博,做了不地道的事,把招牌砸了。店也盤出去了。

有一次我的摩托打不着了,正準備找“胡鬧”幫忙看看——畢竟,他還欠我七八百賭債。小響子一把拉住摩托車後座的鋼條。他力氣着實大,我一下子定住了。回頭一看是他,我吼道:“要瘋?”

“磊哥,我給看看。”他胸有成竹地笑着說。

“行。你給看看吧。”我撐住了摩托,交給他了。我蹲在一旁,含着煙,將信將疑地看着。

他去電器商場旁王胖子的電動車店借來幾件工具。萬能表,扳手,螺絲刀……一邊弄一邊唸叨。我聽不大懂。

“電路應該沒問題……油管沒堵……化油器也是好的……那就是火花塞……”說完他拔下火花塞,只見火花塞這頭已經黑焦。“磊哥,換個火花塞吧。等會我回家吃飯給你拿一個。”

“行啊小子!多少?”我心說這個員工可真值。

“什麼多少……磊哥,你這是說的……”他依舊笑着,攤着塗着油污的手。

我想了想,說:“先去把手洗了,晚上哥請你吃頓好的。”

我雖然只有這麼一個員工,但不是不懂籠絡人心的道理。那次小響子第一次喝酒,吐的比喝的多。

我們不是死板的老闆和僱員的關係,平時有說有笑。他最喜歡聽我說女人。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接觸了不少女人。她們大多是酒吧夜場的歡樂女孩子。唯有一個比較文藝的女孩,是個大學生。那時我30歲出頭,在一個叫“WHY NOT”的酒吧裏看見一個(失戀)女孩子喝悶酒。她當時已是半醉,我勾搭了一會兒就帶走了。

我挺想找一個有文化的女朋友。別看我平時流裏流氣,對文藝一類的東西有種與生俱來的敏感。看小說嘆息,看電影流淚。那次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牀頭櫃的菸灰缸下壓了100塊錢。我哈哈大笑。這女孩真可愛,可惜看不上我。

小響子更喜歡聽我描述“愛情火花碰撞”的細節。樂得鼻涕泡都破了。我想到自己16歲時的性壓抑,不禁同情起這時的他。於是有了一個想法。

有一天,我見他正看手機中熱傳的醜聞視頻。他反覆的看,反覆的看……

我嗆了一口煙,問道:“小響子,你多大了?”

“下個月5號滿16。”他不好意思地關了視頻,說。

“不小了,到時磊哥送你個不一樣的生日禮物。”

請未成年人嫖娼這種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我認爲那根本就不算個事。《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男主不是隻有13歲嗎?

爲了答謝小響子一直以來對我盡心盡力的賣力——期間他在搬米的時候手還受過一次傷——我特地歇業半天,帶他去縣城轉了一趟。

縣城我還算熟,那裏有一條月桂路,路兩邊盡是搔首弄姿的失足婦女。

我幫他挑了一個豐滿的女人。這種成熟飽滿的女人才能讓男人徹底傾瀉心中的熊熊邪火。可是他沒看上,帶走了一個清瘦拘謹的女孩子。女孩子扭扭捏捏的,像剛入行不久。不過我直覺她不是新人。可能是營銷策略吧。

半小時後我完事了,在碰頭的路口卻沒看見他。這小子,真是處嗎?不是騙我的吧?我整整等了40分鐘,差點衝進去要人了。他晃晃悠悠,意猶未盡地從“休閒館”出來。

我慍怒地抱怨道:“幹什麼呢你!我還以爲你整個被她吃了!”

“和那個姐姐多說了會兒話。”他邊說邊在手機上按字。

“一會兒?還沒聊夠?還加了微信?”我感到難以置信,就算是窯姐兒照顧“處”,也不用這麼熱情吧……我默默地看看小響子——後生可畏!

“電話也留了。”他平靜地說道。

“留心啊小響子,哥可是爲你好,有句話你聽過沒有……”

還不等我說,他打斷道:“聽過,你別說了。”

小子成人了,說話的口氣都變了,我想。

我要講的是藝術的故事。

嫖娼和藝術有什麼關係嗎?當然有。小響子要與我成就偉大的藝術,這個環節必不可少。人們常說,男人間的情誼建立在三件事上:同過窗,扛過槍,嫖過娼。我用酒色幫助小響子成長,讓他盡心盡力爲我幹活兒。只是沒想到,反倒是他幫助了我成長。

然而,關於這門“大米藝術”,還得從頭說起。

我從小喜歡“抓米”。將手扎進半開的米櫃中,狠狠地抓一把,使勁抓——似乎企圖擠出水來。

那時的米鋪和現在的大不一樣。米裝在鬥狀的大木櫃中。大木櫃每個格子裝着不同類的糧食。另有一個木質的鬥,專用來盛大米。盛好了拿去稱重。

現在的孩子已經不知木鬥爲何物了,更沒見過大米櫃,甚至連米鋪也不曾見過。

我就在那樣的米櫃中抓米。最喜歡沒有拋光的,還沾着米粉末兒的大米。它們更有質感。堅實而細膩的米粒緊湊地被我緊握,佔有。我感到充實,滿足……米粒的摩擦和擠壓刺激到手掌的穴位,我血流加速,臉跟着也飛紅了。興奮的感覺隨之從心底涌起,好開心……

那時米鋪在鎮東的小學旁。每次放學我都會去抓幾把。每次抓的時候都假裝問道:“老闆,這米糯不糯?月底米吃完了稱幾斤試試。”

其實我家的米都是叔叔家送的。

和我一樣喜歡抓米的同學還有好幾個。除了大米,他們之中有的還喜歡抓小米,有的喜歡抓綠豆。後來老闆對我們沒耐心了,在櫃檯上放了一把雞毛撣子,興許是米被抓多了影響銷量吧……

有一次放學,我又去抓米。老闆見我把手捂進去了,抄起雞毛撣子就要打,他邊追邊喊:“還抓不抓!抓不抓!糯不糯!糯不糯!小兔崽子!”我跑慢了一步,背上真的被敲了一下。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能去米鋪抓米了。於是我就抓自己家米缸的。米缸太高,裏面的米不方便抓,搞不好還會栽進去。再者,叔叔家的米手感也不好。三來……我家也有雞毛撣子——因爲我抓米着魔,已被我媽抽過一次。

或許多年後我開這家糧油鋪,和小時的這段經歷有關吧!現在我有抓不完的米,沒人用雞毛撣子威脅,可是又因爲小響子在一旁,我總有些不好意思。就像摳鼻屎這事,雖然快樂,需是要避開旁人的。另一個原因,抓米也有點像通姦,遵循家花沒有野花香的心理習性。自家的米抓得多了索然無味……偷抓別人家米帶來的類似非法佔有的快感,被雞毛撣子追打的刺激,再也沒有了……

有一天,我百無聊賴着,下意識地把手深深插進米袋中,狠狠抓了一把,握在手心,使勁搓揉。一旁玩手機的小響子忽然說道:“很爽吧……”

我像被突然呵斥,一愣,鬆開手,臉紅到脖子根。“我是看看這次進的米糯不糯……”

“磊哥,我聽說喜歡抓米是慾求不滿的表現。”

“臭小子,老子要找女人就是一個電話的事。不像你還要躲在被窩裏自慰……”

不過,可能喜歡抓米的確是一種心理失衡的表現。例如,缺乏安全感,壓力過大,焦慮……是的,我認爲抓米可以有效緩解焦慮。

小響子差兩個月17歲時,鎮上開了一家“惠民超市”。超市不算很大,但也賣糧油。它搶走了我的一部分顧客。超市的標價是一個個隱祕的陷阱。最常用的糧油永遠比外頭的便宜一點,給你造成“超市就是便宜”的錯覺。但是其它真正賺錢的貨品卻比別人家的貴出不少。

好在我的顧客大多是熟人。我每月定時送貨上門。所以生意能照舊做下去。

超市的大老闆來自武漢,姓徐,據說是一個破產企業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在這個小鎮砸個兩千多萬,我們這些小商小販沒人頂得住。徐老闆下面的小股東們三教九流,但都和縣裏,鎮上的領導們沾親帶故。他們要做的肯定不止一家超市。

一天,小響子說:“磊哥,我爸要我過了年跟他去南邊做事。”

我不意外。前天“胡鬧”問我生意怎麼樣,他是看我遲早撐不下去,兒子也夠大了,就想帶走。

真正給我帶來衝擊的是超市的降價營銷活動。首先關張的是賣副食品的“馮老二”,然後是賣小禮品和玩具的“大黑”。其它的雖然還沒被壓垮的,見勢不妙,也早早貼出了“旺鋪轉讓”的條子。

我的糧油店和超市抗衡無異螳臂當車。是該考慮退路了。但在此之前,我還要做一次困獸之鬥。

我把幾袋品種不同的米放到門面外頭靠牆。蛇皮袋子統統敞開一半,擱在專門的貨架。頂上撐起雨棚。這陣勢絕對比我小學旁的那家米鋪大氣的多。我的用意很明顯:想抓就抓吧!

我們生活在一個焦慮的時代:你不是焦慮了,就是走在去往焦慮的路上。來我的糧油店,抓住我的大米,治癒你的焦慮。

當然,外面的大米不再出售。它們專供抓。

生意的確好了一陣。我從不曾想到過,竟然有這麼多的人和我一樣喜歡抓米——直到現在我做了米行老闆。他們抓米時神情自若,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那隻抓米的手不屬於自己。但是通過他們抓米時脖頸處鼓起的動脈血管,嘴角微微上揚的微表情,我知道他們心裏正暗爽着。有的人還喜歡將米抓到高出,緩緩鬆開。像窯子裏的大茶壺,用花式動作把茶水從高處精準地倒進嫖客的茶碗中。然後,我的主顧們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實際買的卻是另一種吃慣了的米。本地糙米最多人抓,賣得最好的還是東北的大米。

抓過我的米後,他們不好意思不買的。就像你摸了一個女人的屁股,如果不買她一夜,就成了一個臭流氓。

好景不長,這次的好轉就只是迴光返照。顧客以更快的速度流去超市。因爲他們發現超市一樣可以抓米,而且沒有人在一旁看着。顧客想怎麼抓怎麼抓,抓完了不買也無所謂。我打開了這些人慾望的大門,卻不能滿足他們的貪婪。自掘墳墓。

作爲資深抓米人,我親自去超市調研了一次,不得不承認這兒的體驗感更好——尤其是被頭上的攝像頭盯着。

看來關門的日子要比我預計的還早。臘八節的時候我準備提前給小響子結了工資,再封個紅包,讓他提前解放。好好休假,養好精神來年出去打工。共事一場,也是難得的緣分。

這天,我喚了他一聲,他正戴着耳機,沒聽見。我走上前,卻見他正看一部黑白電影。

我摘了他一邊的耳機,說:“看什麼這麼帶勁?”

“黑澤明。”他摘了耳機,頭也不擡。

“黑什麼?這不是黑白片嗎?”叫黑的我只認識街上的“大黑”。

“重要的不是顏色,而是……”說了一半,他忽然認真地看着我,“磊哥,你知道嗎,電影是第八大藝術。我想以後做導演。”

我噗嗤一聲笑了,邊笑邊抖,艱難地咬住一支菸,“藝術?導演?小響子,你是瘋魔了吧!”

“磊哥,去年我生日你給我招的那個女孩子,她以前是學藝術的,大學生。我和磊哥一樣,也親過知識分子。”他有點兒得意地說。回想起那天他奇怪的舉動,加上一年後還能舊事重提,我開始相信他所說的。然後他和我說起那女孩是怎麼被拐賣,怎麼逃脫,最後又怎麼淪落成風塵女子……

“她對我很好。”小響子繼續說,“勸我去讀書,還說……還說了很多……”

涉及到隱私,他沒再詳細說下去。但我也能猜個大概了,那是真正的愛情。

“反正我這廟對你是小了,還跟你老頭兒去打工嗎?”

他沉默了幾秒,說:“打工還是要去的,我要給自己掙讀書的學費。”說完他又沉默了,似乎對自己的選擇也不敢全然肯定。

原來他早有打算,只是我從未了解過。我一直把他當我的跟班,一個聽話的小弟。我心中空蕩蕩的,猶如被拋棄的失落。我也爲他高興,只是他還太小,翅膀還不夠硬,在他面前有許多險惡……

他說做電影,投身藝術……是,我也有過這樣的閃念,可是,談何容易?藝術……藝術是什麼?

我順口說道:“剛纔說八大藝術,你說說哪八大?”

他掰着手指頭一樣樣數道:“電影說了……文學,音樂,繪畫……還有……嗯……雕塑……”

他卡在這兒了。剩餘的三個我也不知道。

我剛準備奚落他,他又蹦出一個:“建築……”

“還兩個。”我點了煙,專心致志地聽他給我掃盲。

他想了一會兒,像靈光一現,“戲劇和舞蹈。”

“是嗎?”我打開手機百度了,還真是。

我又將這幾門藝術細想了一圈,帶點刁難地問道:“小響子,藝術是什麼?”

他清清嗓子,說:“這個我可說不好,我記得青青姐是這樣告訴的——各大藝術之間有共通之處。它們表現的是人對客觀世界的感覺,感情,認識,和理解。以及客觀事物本身具備的天然的特性,和藝術家通過對現實的反映的再創造。”

好傢伙!不明覺厲!我有些心悅誠服。不過剛纔我細想這些藝術門類的時候,閃過一個念頭。我說道:“沒有第九大藝術?”

“青青姐說這八類已經把人類所能感知的藝術形式窮盡了。”

“我發現一個現象,你可別笑話我。”在這個話題裏我和小響子的強弱勢關係已經變化了。這就是知識的力量。

“你說吧磊哥,我怎麼會笑話你呢?我什麼都不懂。”

“你說的這八大門類,還有藝術的本質之一是感官認識……我發現它們僅限於視覺和聽覺,其它三感卻沒有,怎麼能算窮盡?”

人有五覺(五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也有人說六感:心覺。——持此觀點的應該大多是女性吧!

小響子託着下巴琢磨着。我倒是要看看他怎麼把這三大窟窿補上。

“嗅覺……香水算一門藝術吧?……”

“這……”我沉吟道:“姑且算吧!”香水的確能給人帶來美感,而且它留給人的想象空間更大。女人,香水,鮮花,應該是統一的。

“美食算藝術嗎?”他問道。

“那當然!”我不假思索地說。

“那不就是味覺嗎?”小響子得意地笑道。

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機智。不,是人類的智慧。遲鈍的是我,沒有用心認知這個世界。

“觸覺,觸覺呢?”我掐了菸頭,又點上一支。

他思索着。陷入了沉思。兩分鐘過去仍無言語……

良久,我的第二支菸抽完了。他終於說道:“這個真不知道……”

我腦中靈光一現。彷彿繆斯女神終於的忽然發現了我,說:“大米藝術啊!”

小響子眨眨眼睛,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在抓米的時候是否可以體驗到不同的感覺?這些感覺是否會激發我們的感情?至於對世界的認識和理解,憑藉大米藝術家的運作,一定可以通過調整大米的質地和運動傳達出來。只是,能不能體會到,就看“抓米人”的藝術修養和水平了……”

小響子將手伸進米袋,抓了一下,鬆開。又抓,又鬆……反覆幾次後,說:“假設你就是那個藝術家,你怎麼讓米傳達出不一樣的感覺呢?”

對這問題我太有“人生經驗”了,不緊不慢地說道:“首先,我們有不同種類的介質,就像油畫,水墨,水彩的區別。如:大米,小米,綠豆,紅豆……不同種類的大米,就像不同色彩的顏料。如:精米,粳米,糙米,黑龍江的米,泰國的米……我用類似水療中人工製造水流的方式讓米運動起來,或快或慢,或旋轉或震動,或擠壓或鬆散……人手掌中密佈穴位,不同的穴位刺激大腦,形成不同的反射,於是有了情感波動。還有很多細節我一時想不出,但這是人類第九大藝術,我只是一個賣米的……”

“對於大米的運動,可以通過馬達和葉輪帶動來實現。”小響子補充道,“這不難做到,難的是怎麼把藝術家的思想精準地轉化爲米的運動狀態,再傳達給……‘抓米人’?”

“暫且就叫他們‘抓米人’吧。”我一時想不出更文藝,貼切的稱呼。

小響子算半個機械師,他既然說了,就有可操作性。

反正店也開不下去,身邊又有機械師兼“藝術家”。何不走之前瘋一把呢?

我又嚴肅地思索了一夜,第二天對小響子說:“小響子,我們一起創始世界第九大藝術怎樣?”

他睜大眼睛看着我,沒有適應我的大轉變。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瘋魔了。或許就像開糧油店一樣,也是從前的記憶在潛意識中積澱,終於爆發了吧!

我和小響子先從最基礎的開始試驗。選了三種介質:大米,小米,綠豆。將它們倒入不鏽鋼桶中,桶的尺寸與米袋相仿,方便插入和抓握。桶底下安裝電動馬達和一個類似風扇的葉輪攪拌機。攪拌機的速度可以調節。我們還有很多豐富的表現形式,最後決定放在第二創作階段再使用。例如加熱或製冷。通過溫度刺激“抓米人”的神經。

兩天後,我們的“大米藝術”試驗作品創作完成。我和小響子把它定作“01號作品”,青青作爲“特別藝術顧問”幫我們取了個時髦的英文名:“Anti-anxiety”,即“抗焦慮”。

我和小響子把“Anti-anxiety”放在門面外靠牆那個現成的貨架上,雨棚掛回去,在上面罩着。

然後我們馬上準備第二件作品。我的構思是:從建築工地篩一些細膩的沙,然後用極低速的馬達從側面推動沙的運動,溫度控制在19℃左右——據說人在這個環境溫度中最容易傷感。我們同時提示欣賞者閉上眼睛冥想,儘可能靜止不動——直到確認自己想動爲止。這件02號作品叫“Sad”(悲傷)。

每創作出一件作品,我們勢必要自己體驗許多次,細心調整。小響子不斷改進馬達與葉輪的機械性能。我聯繫曾經的同學爲我編輯一個控制馬達的電腦驅動程序。

02號作品雖然已定下來,我們卻不急於創作出來。我們首先要確認01號作品獲得成功——造成一定的社會影響力。

成功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到來——我的糧油店活過來了。人們紛紛來體驗我們的藝術作品。他們之中有的人是真焦慮,也有人真的能從中得到精神安慰。

他們之中更多的人只是一時新奇,不久後還會迴歸超市。人的精神需求沒有物質需求那麼緊迫。哪怕只是一毛錢的差價,也足以讓人對比出性價比的優劣,這就是那一毛錢的意義所在。在九方鎮,一毛錢比世界第九大藝術更有價值。

過了一星期,“抓米人”果然少了許多。有一天下午,一箇中年人在店外看着我們的01號藝術品發呆,他的身邊跟着一個年輕人。中年人看狀態六十歲不到,鬢角已白,臉上皺紋有些擁擠,卻不敢入侵緊繃的脖頸。戴着一副精緻的眼鏡,眼神明亮。深色拉鍊夾克,黑色直筒休閒褲,半舊的皮鞋。衣着普通,但乾淨整潔。他觀瞧01號作品的神態就像在努力分辨一個似曾相識的新物種。

我認識他。他就是我的競爭對手,本鎮所有商販的公敵,超市的老闆——徐老闆。他很少來鎮上,更不談露面。現在,他的A6靜靜地停在街邊。跟他一起的應該是司機。他是親自來說服一個負隅頑抗的米販,還是來體驗一個偉大藝術家的藝術品?

他擡起眼角地朝我的店內晃了一圈。我裝作不察覺的樣子,抽菸,刷微博。小響子在櫃檯外的椅子上坐着,翻看一本關於機械自動化的工具書。

徐老闆始終將手背在身後,絲毫沒有體驗人類歷史劃時代藝術品的意思——這個蟲子似的人,如果他尚有哪怕一丁點兒的精神追求,就一定會後悔。我幾天前已決定了,某一天會拿這幾袋糧食拿去餵雞子,將馬達和葉輪當廢品賣掉。我要讓01號作品成爲不可複製的絕響。

徐老闆深吸口氣,無聲吐出,揹着手緩緩走進來。他擺擺手讓司機留在外面。當老闆的人總有一種派頭,細小的動作能傳達精準的意思。他們身邊的人總能心領神會,旁人卻難以看懂,像是密語。例如這個簡單的擺手,幅度輕巧得像趕蒼蠅。是叫人來,還是叫人去?都不是。是在外面候着。

我擱下手機,彈了下菸灰,說:“這位老闆我沒見過,買米嗎?”

“不買米。”他語氣和善,神態自若。

“不巧,我這兒只有米賣。”我繼續和他打啞謎。

“你這門面,賣不賣?”他望着我的眼睛,明明是一句咄咄逼人的問句,卻表現得像在幫我,在關切我,爲我好。這城府,我一輩子也學不會。

“賣了不就沒米吃了?”繼續繞。

“開個價吧,別太高。”老虎露出了牙齒。他已經逼走了鎮上九成以上的商販,買了他們的門面。前幾天聽說他們要搞娛樂業。我這個門面的位置正卡在街旁一排門面的中間,說不定就是“惠民足浴城”的正大門。

“主顧,您這不是要奪我飯碗要我命嗎?”我冷笑。

“要等政府出面價就沒那麼好了。”他開始威脅我。

“我考慮一下吧。”我說。

他和我幾乎異口同聲:“你考慮一下吧。”

他轉身準備離開,說:“明天我讓個人來。”

“那就明天。”我說,“慢走。”

他的手始終緊緊背在身後。我好想把他們掰開,看看藏的什麼寶。

我想了一整晚,有了主意。第二天,我問小響子:“哥跟你一起去南方吧,這兒留不住了。留着也沒勁。我們正兒八經地搞藝術去。”

“磊哥,總不是跟着你混,我沒所謂。”他坦誠得像一個真摯的好朋友。

我拍着他的肩膀,說:“別這麼說,這個買賣做成了以後大家就是兄弟,一起喝酒吃肉打天下。”

我當然有自己的私心。但是私心只要不損害別人,不說出來,就是好心。

我們聊到“特別藝術顧問”,他的青青姐。

“你那妞怎麼樣了?”

“青青姐啊。她回老家了,準備開年了和我一起去南邊。”他的臉上洋溢着純真的快樂,幾乎是笑着說。

“從良了好啊。嫖娼都能撿個大學生老婆,你比磊哥本事大。”雖是戲謔,也是真心話。

這一天上午我們一邊做生意一邊閒扯。中午的時候,昨天那個機靈的司機來了。他30不到。長得端正,就是個子矮了些。五官匯聚出一股令人厭惡的氣焰,給人印象深刻。頭髮梳得油亮,襯衣領子雪白。A6停得沒有昨天好,好像車技下降了。

年輕人有性格有脾氣,直來直去。第一句就是:“考慮得怎麼樣了?賣不賣?”

“賣!哪敢不賣?徐老闆是石頭,我就是個卵。”我掏煙,沒了。——昨晚考慮得太晚。

“磊哥,給你拿去。”小響子馬上起身去給我買菸。

“等等。”我掏出三張票子,說:“把賬結了。”

司機甩過來一支菸,說:“那就簡單了,開個價吧!別閃了舌頭。”

“不閃。1塊錢。”

“1……1塊錢?”他張大嘴巴,我可以看見他的喉嚨眼兒和變形的愚蠢的臉。

他瞪着眼睛喊道:“別耍老子,徐老闆碾死你就是碾死一臭蟲!”

“那倒是。耍狗要看主人。”我笑道。

他脹紅了臉,轉身邊走邊掏出電話按號碼。這是要向主人告狀。

“哎哎!小夥子你等等啊!我還沒說完吶!”我把他喊住了。他站在門口盯着我,一臉豬肝色。

“看見外面那三袋糧食沒?”我說道,“順便把那些買了,一百萬。”

司機遲疑了一秒,走到櫃檯前,“你這店盤到手也就30萬,做了兩年不到。除去裝修,人工,刨去稅。撐死40萬。50萬給你不少了。100萬?你是要瘋!”

“那我還是和你老闆談吧,看他怎麼說。”我擺擺手,意思是“滾”。他懂了,罵罵咧咧地走了。

傍晚的時候司機又來了,帶着老闆的口信又和我談了一場,最後80萬成交。第二天我們先以80萬人民幣交易了01號藝術品,再按1元的價格簽了門面轉讓合同。

下午的時候縣、市兩家電視臺民生新聞欄目來採訪,比我想象的還快。又過了一天,省電視臺和兩家娛樂網站也來了。01號藝術作品“Anti-anxiety”賣出80萬人民幣傳遍網絡。我和小響子火了。

沒人關心那個1塊錢門面的事。人們就是如此癡迷購買焦慮。活該他們焦慮。

我過了一個紅紅火火的年。大年初四的時候徐老闆竟然來向我拜年。拜年時還把01號藝術品送給了我。他表達了對我這一手營銷的佩服。司機在一旁斜着眼瞟我,一聲不響。

徐老闆笑着說:“時代變了。我還以爲開糧油店是落後的生意,想不到我纔是……”他的確算是一個有氣度的人。做生意的人心眼不能小,不然做不大。

大年初五,我和小響子把三袋糧食駝去了養雞場。養雞場的飼養員可不管藝術不藝術,第二天把“八十萬”通通倒進了飼料加工桶。然後小響子把馬達和葉輪砸了,送給廢品收購站。

接着我們按計劃創作了2號作品“Sad”。

正月十五過後我收拾了行李,和小響子一道坐上去深圳的火車。一同去的除了“胡鬧”還有2號作品“Sad”。小響子說青青姐已租好公寓等着我們。

像世界第九大藝術這種新潮的玩意兒,只有在深圳那樣的大城市才玩得轉。

19/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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