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雲---中國式孤獨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以爲,自己是理解劉震雲的。他的文字技巧,他的所謂的“劉氏”幽默,直到《一句頂一萬句》面世。

  有評論說,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寫出了中國人的“千年孤獨”,有一點道理,但我寧願看成是劉震雲寫給自己的告白。

  簡單說來,《一句頂一萬句》,是在說一個關於孤獨和尋找的故事,這樣的主題,在文學史上並不少見。然而,仔細看劉震雲過去的作品———《一地雞毛》,小林認識到,一斤豆腐餿了,原來也是一件大事;《手機》,人在社會中口與心的背叛;我叫劉躍進》,羊吃狼的擰巴”———劉震雲一直在有意無意打造自己的創作系統:人與人、人與社會,而到《一句頂一萬句》,關注點成了人與人自己,個人與自身的想法。我寧願認爲,這是劉震雲自身思想系統的完善過程,而做到這一點,在中國的作家羣裏,是多麼難得。

  當然,這並不足以支撐起我認爲劉震雲孤獨的理由。我所認爲的他的孤獨,恰恰是與我們所津津樂道的“幽默”有關。是的,回頭再看他的作品,一斤豆腐餿了是一件大事,難道不正是凡俗生活中的常態嗎?嚴守一與費墨在《手機》裏的對話,在讓大家捧腹之餘,誰又能否定它的強烈現實主義傾向?即便是《我叫劉躍進》,藉着羊與狼的隱喻,傳達出的,不也是生活的某一層面的真相?我們一直認爲的幽默,原來卻是劉震雲對生活近乎寫實而帶來的幻覺。把生活當成幽默,將真實看成幻覺,我們,何時真正學會過懂得?

  我們或者一直不曾懂得,劉震雲的孤獨。

  前些日子,有評家朱白稱,劉震雲新作《一句頂一萬句》是“一部由廢話構築的肥皂劇,我對《一句頂一萬句》的失望,不在於作品有多差,而源自閱讀這本書產生的一種心理上的厭煩:明明是肥皂劇的本質,卻要打着好萊塢史詩來賣,不厚道”,我實在懷疑此人是否看過《一句頂一萬句》,又或者是正如劉震雲對知識分子下的定義,懷疑其“知識分子”的那種“俯視”情懷。那位我一向深喜的黃集偉先生,對此評論稱,“劉震雲代表的那一代小說家,現在看來基本上已經全軍覆沒,不再擁有年輕時的囂張形式和真切內容,留下來的野心倒顯得越來越明晃晃和不靠譜”,我以爲,他也犯了和朱白同樣的毛病,可見“知識分子”一頂帽子,着實誤人不淺,評家之語,也實在不可信。

  劉震雲,你還要孤獨多少年?

  “這是我寫得最好的一部書”

  記者:從《一地雞毛》算起,到現在,你也寫了不少作品了,對於新作《一句頂一萬句》,你是怎麼看?

  劉震雲:一開始寫作是亂槍打鳥,說的是表面的話,表面的話不是說這個句子不生動,可能說的層面的話不深入。從寫作來說,亂槍打鳥是不可取的,是不是可以從幾個這樣的角度,面對生活的幾個不同的角度幾個不同的態度,來整體地體會、體味、感受自己跟生活的關係,包括跟文學的關係。我試圖這麼做過,像“故鄉”系列,《故鄉天下黃花》、《故鄉相處流傳》、《故鄉面和花朵》等等。但《一句頂一萬句》是我寫作以來,寫得最好的一部書,是我自個兒願意送人的一本書。以前的寫作如果說的“表面的話”多一些,這本書中的人物可以說是我最真心的朋友。有人說這是我最成熟最大氣的作品,我認爲是中肯的。

  記者:很多人看到這本書的書名《一句頂一萬句》,都覺得非常有意思,你是怎麼想到以這句話來做作品的名字,這裏面有什麼深意麼?

  劉震雲:“一句頂一萬句”,或許一些人覺得這句話應該適用於歷史上那些偉大的人物,但我把這句話放在小人物身上,它卻大放異彩。我這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賣豆腐的、剃頭的、殺豬的、販驢的……我對他們說的是一句知心話。其實“一句頂一萬句”,這意思古來有之,已被人說過幾千年。譬如講“一智能破千年愚”,“一語定乾坤”,說的都是“一智”、“一語”的重要。還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十年書讀下來,能讀到多少話?但不如十年後一席話來得重要。一是說這席話如醍醐灌頂,二是說起碼有十年白活了,學來的,每天說的,全是廢話。我總想,相對於書的內容,書的名字應該是一塊冰掉到水裏也就是書的內容裏能融化,而不是一塊石頭,在水裏還是石頭。可能我想到了,一直沒做好,沒找到那一句,還淹沒在一萬句裏頭,對不起大家。

  “孤單種在心裏,就長成了孤獨”

  記者:《一句頂一萬句》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小說的前半部寫的是過去:孤獨無助的吳摩西失去唯一能夠“說得上話”的養女,爲了尋找,走出延津;小說的後半部寫的是現在:吳摩西養女的兒子牛愛國,同樣爲了擺脫孤獨尋找“說得上話”的朋友,走向延津。因此,主題歸結起來,似乎就只有兩點,一是孤獨;二是因爲孤獨而產生的尋找。這似乎與之前的《一地雞毛》不一樣,也有別於《我叫劉躍進》裏面的“擰巴”狀態,算是另外一種轉身嗎?

  劉震雲:我除了在北京寫作,還是回河南延津比較多。來往比較多的,還是俺村那些人。剃頭的,殺豬的,賣豆腐的,當廚子的,在戲班子裏敲梆子的,出門打工在建築工地爬架子的,在洗澡堂子當服務生的……比這些更重要的是,有時我聽舅舅、表哥一席話,勝在北京讀十年書。從這些父老鄉親身上,明白他們生活在細節裏,“社會”和“歷史”,只是他們所處的表象;痛苦不是生活的艱難,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單;不是人少的孤單,是人多的孤單;孤單種在心裏,就長成了孤獨;孤獨一直生長在他們心裏,但他們就是不說;快樂同樣存在於細節和瞬間。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他們對世界的看法,跟這個“社會”和“歷史”完全不同,但他們仍然不說。他們不說,我有責任替他們說出來。

  兩次的尋找又有些不同,可以說,不變的是尋找,變的是尋找每次都不同。找到的朋友越來越知心,說的話越來越深入。並不是我寫《一地雞毛》的時候不想寫《一句頂一萬句》,18歲的愣頭小夥子和28、38歲的心理不一樣。轉身有什麼好?僅僅是因爲你寫這本書時和上本書的話題、遇到的人不一樣,事和理兒不一樣,人物和內容要轉身,你的寫作就轉身了。

  記者:對普通的中國人來說,如何體面的生活,可能比忍受孤獨更重要。

  劉震雲:我書裏有個故事,一個人的一個叔叔養牛,牛死了,他一直不說話,第四天時,他拍我外公的窗戶說:我走了。拉開門,一地月光如銀水般灑在地上,人沒了。找了半個月,所有的水井都打撈了,所有的歪脖樹也看了他是流浪去了,他是因爲牛死了嗎?不是,他是生活褪色了,所以要去更陌生的地方。他和哈姆雷特的孤獨有一拼。哈姆雷特的問題是活着還是死去,但我認爲生還是死不是問題,如何活得像個人,像自己,更像自己纔是問題楊百順到了陌生的地方,人家問他叫啥,他愣了,他想,尋找“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時候沒人叫過我,所以他就頂着另一個人的名字活着剩下的人生。

  ★劉氏語錄

  痛苦不是生活的艱難,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單;不是人少的孤單,是人多的孤單;孤單種在心裏,就長成了孤獨。

  無處吃飯可以乞討,無處說話就把人憋死了。話,一旦成了人與人唯一溝通的東西,尋找和孤獨便伴隨一生。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十年書讀下來,能讀到多少話?但不如十年後一席話來得重要。一是說這席話如醍醐灌頂,二是說起碼有十年白活了,學來的,每天說的,全是廢話。

  人跟世界存在三種關係:跟物的關係、跟人的關係、跟自身的關係。在一些有宗教的國度裏,除了這三種關係,還有一種非常重要的關係:人跟神之間的關係。

  在人人社會,知心朋友難覓。知心朋友和神最大的區別是,神的嘴是嚴的,朋友是會變化的。

  寫作也並不是一個多麼高貴的職業,和集上說書、做小買賣的,沒有區別。

  高看別人沒什麼,高看自己早晚得出尷尬。

  朋友的意思是危險,知心的話兒是兇險。

  “尋找和孤獨伴隨人的一生”

  記者:《一句頂一萬句》有兩個有意思的事情。其一是在小說中,在你筆下,絕大部分是中國最底層的老百姓,偏偏安排了一個意大利牧師老詹;其二是在小說之外,你說中國的農民工比知識分子更孤獨,少不了又要被“知識分子”們攻擊。

  劉震雲:老詹雖然是意大利人,當他傳教來到中國延津時,很快就變成了延津人。揹着手在街上走,步伐走勢,和延津一個賣蔥的老漢沒有區別。對於普通的中國人來講,人跟世界存在三種關係:跟物的關係、跟人的關係、跟自身的關係。在一些有宗教的國度裏,除了這三種關係,還有一種非常重要的關係:人跟神之間的關係。

  人神社會和人人社會的最大區別,不在於生活中多出一個神,而在於多出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而且可以隨時隨地說,因爲神無處不在。在人人社會,知心朋友難覓。知心朋友和神最大的區別是,神的嘴是嚴的,朋友是會變化的。無處吃飯可以乞討,無處說話就把人憋死了。話,一旦成了人與人唯一溝通的東西,尋找和孤獨便伴隨一生。

  前面我說過,人們是活在細節當中。人生的歷史就是人類的歷史,他們(農民工)面對世界的態度和方法論,跟媒體說的、主流社會說的、知識分子說的,完全不一樣的,是另外一種生活態度、生活哲學。他們的東西南北和大小多少,跟我們平常主流社會說的是不一樣的,跟西方社會是完全完全不同的。中國人很重視找的過程,這個找的過程有時候是特別的微妙和曲折,他們的人生好多樂趣、痛苦都在這裏。

  我講過我是知識分子,而且也是同情勞動人民,你是誰啊你同情勞動人民,你不是勞動人民啊?誰不是勞動人民?魯迅先生是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快有一百年了,沒變過,俯視和同情勞動人民,就好像到災區慰問演出一樣,這是知識分子的假仁假義。這些父老鄉親,他們都是低等“身份”,但精神上卻都在“高級”流浪和漂泊。

  “寫小說是認識朋友的過程”

  記者:雖然你自己也在寫作,而且作品還不少,按傳統的看法,也是肚子有墨水的人,是知識分子。可你好像對知識分子一直不怎麼待見,而且,對於寫作,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劉震雲:我從小沒想着自己成爲一個作家,寫作也並不是一個多麼高貴的職業,和集上說書、做小買賣的,沒有區別,所謂“高級”無非是一些“知識分子”高看了自己罷了。高看別人沒什麼,高看自己早晚得出尷尬。寫作並不是我打小的理想,我最想幹的是三個職業,第一個是當廚子;第二是在河南我們的戲班子裏面敲梆子,月光下清脆嘹亮;第三個就是像書裏的老汪一樣,當一個小學教員,在孩子的朗朗讀書聲中,想自己的心事。這樣做的最大好處是,我可以一直生活在我外祖母身邊。如今我外祖母已經去世14年了,說什麼也晚了,上北大給我上壞了。

  記者:既然如此,在創作過程中,寫作對你最大的吸引力在哪裏?

  劉震雲:這麼多年我的寫作讓我意識到,寫小說是認識朋友的過程。寫《一地雞毛》的時候我認識了小林,他告訴我家裏的一斤豆腐餿了,其實是一件大事。寫《手機》時,嚴守一問我謊話好不好?我說不好。嚴守一說:你錯了,是謊話而不是真理支撐着我們的人生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劉躍進問我世上是狼吃羊還是羊吃狼?我說廢話當然是狼吃羊。劉躍進說錯了!我在北京長安街上看到羊吃狼。羊是食草動物,但羊多,每隻羊吐口唾沫,狼就死了。到《一句頂一萬句》時,楊百順和牛愛國告訴我:朋友的意思是危險,知心的話兒是兇險說得有道理,我吃這虧吃得特別大。這是創作過程中寫作對我最大的吸引力和魅力。我是個好作家,在生活中找到一個知心的朋友不容易,但我有個優勢是可以在書中找知心朋友。書中的知心朋友和現實中的不一樣你什麼時候去找楊百順和牛愛國,他們都在那等着你。

  “寫作和影視是兩個不同的動物”

  記者:你之前的幾部作品,像《手機》、《我叫劉躍進》都被改成了影視作品,你自己怎麼看小說與影視的結合?

  劉震雲:小說被改成另外一種藝術形式,確實有些像良家婦女進了夜總會。但在這之前,我總覺得能明白一個道理,如果就事論事來講的話,這個事情永遠是說不清楚的,是不是事情背後的理更重要?就事論事的事兒,我從來不幹。

  我確實是個老實人,我沒有佔過別人的便宜,不管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但是我接受過別人的教誨。影視這個東西,我覺得跟小說並沒有藝術形式的高下之分,真正的好電影,我覺得也是大師級的。我從來不認爲寫作是個多麼高貴的職業,影視是個多麼低賤的職業,但我知道他們是兩個不同的動物,一個是要往汴梁去一個是要往長安去,不但人走路的姿勢不一樣,說話的口音也不一樣,吃的東西也不一樣同樣一塊羊肉,你放在汴梁,會做羊肉燴麪,放在長安,會做羊肉泡饃,風俗習慣也不一樣。當這個人由汴梁到長安後,他肯定要有變化,天天吃羊肉泡饃最後,他變成了周朝的口音,這都沒有關係。你弄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記者 劉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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