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商君列傳

《史記·商君列傳》原文與白話譯文

 

 商君者,衛之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孫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座,爲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賢,未及進。會座病,魏惠王親往問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諱,將柰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原王舉國而聽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叔座召鞅謝曰:“今者王問可以爲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謂王即弗用鞅,當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公孫鞅也,豈不悖哉!”

    白話:商君是衛國公室的庶出公子,名鞅,姓公孫,他的祖先原本姓姬。商鞅年少時喜好刑名之學,事奉魏國相國公叔座當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有才幹,還沒有來得及向魏王進薦。適遇公叔座病重,魏惠王親自前往探望病情,說:“您的病倘若有三長兩短,國家將怎麼辦?”公叔座說:“我的中庶子公孫鞅,年紀雖輕,卻身懷奇才,希望大王把全部國政交付給他。”魏王沉默不語。魏王將要離去,公叔座屏退旁人而說道:“大王如果不起用公孫鞅,就一定要殺掉他,別讓他出國境。”魏王一口應承而離去。公叔座召見商鞅告訴道:“今日大王詢問可以擔任相國的人選,我說了你,看大王的表情不贊成我的意見。我理應先國君後臣子,便對大王說如果不任用公孫鞅,就該殺掉他。大王應承了我。你可以趕緊離開了,(不然,)將要被逮捕。”商鞅說:“大王他既然不採納您的話任用我,又怎麼能採納您的話殺我呢?”結果設有離去。魏惠王離開公叔座後,便對身邊的人說:“公叔座病得很重,令人悲傷啊!他想讓我把國政交付給公孫鞅,豈不荒唐呀!”

  公叔既死,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將修繆公之業,東復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以讓衛鞅。衛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後五日,復求見鞅。鞅復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讓景監,景監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見鞅。”鞅復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說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見我,我知之矣。”衛鞅復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躂之前於席也。語數日不厭。景監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

    白話:公叔座已死,公孫鞅聽說秦孝公在國中下令尋求賢才,準備重建秦繆公的霸業,東方要收復被魏國侵佔的土地,於是就西行進入秦國,通過秦孝公的寵臣景監來求見孝公。秦孝公立即會見衛鞅,交談政事很長時間,孝公常常打瞌睡,沒有聽。談完後孝公對景監發脾氣說:“你的那位來客只不過是個無知狂妄之徒罷了,哪配任用呢!”景監因此責備衛鞅。衛鞅說:“我用五帝之道勸說孝公,他的心思不加理會呀。”五日之後,衛鞅又要求孝公接見自己。衛鞅又進見孝公,談得比前次更多,然而沒有中孝公的意。談完後孝公又責備景監,景監也責備衛鞅。衛鞅說:“我用三王之道勸說孝公,而他聽不進。請求再一次召見我。”衛鞅再一次進見秦孝公,孝公覺得好而沒有采用。談完後衛鞅離開。孝公對景監說:“你的那位來客好,可以同他交談了。”衛鞅說:“我用霸道勸說孝公,他的意思要採用了。如果再召見我,我知道該說什麼了。”衛鞅果然又進見秦孝公。孝公與他交談,不知不覺膝蓋在席上直往前挪動。交談了好幾天還不滿足。景監對衛鞅說:“你用什麼說中我國君的心意?我的國君高興得很啊。”衛鞅說:“我用帝王之道達到夏、商、週三代盛世來勸說國君,可國君說:‘時間太長,我沒法等待。況且賢能的君主,都在自身就揚名天下,哪裏能默默無聞地等待幾十年、幾百年來成就帝王之業呢?’因此我就用強國之術向國君陳述,國君大爲高興。但這樣就難以同殷、周的德治相比擬了。”

  孝公既用衛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鞅曰:“疑行無名,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是以聖人苟可以彊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孝公曰:“善。”甘龍曰:“不然。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衛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杜摯曰:“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衛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衛鞅爲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

    白話:秦孝公立即任用衛鞅,衛鞅準備變法,但秦孝公擔心天下非議自己。衛鞅說:“行動遲疑不決就不會成名,做事猶豫不定就不會成功。那些有過人舉動的人,本來就會被世浴所非難;有獨到見識的謀劃者,必定會被百姓所譏諷。愚蠢的人對已經完成的事情都感到困惑,智慧的人對沒有發生的事情都能預見。百姓,不可以同他們謀劃事業的創始,只可以同他們歡慶事業的成功。講論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偉大功績的人不徵詢民衆。因此聖人如果可以強國,就不襲用成法;如果可以利民,就不遵循舊禮。”秦孝公說:“好。”甘龍說:“不對。聖人不改民俗而施教,智者不變法度而治國。依照民俗而施教,不費氣力就會成功;根據成法而治國,官吏習慣而百姓平安。”衛鞅說:“甘龍所說的話,是凡夫俗子的言論。常人苟安於舊習俗,學者侷限於所見所聞。用這兩種人當官守法是可以的,但不是與之探討成法之外事情的人,三代不同禮教而成就王業,五伯不同法制而建立霸業。智慧的人制定法律,愚蠢的人受制於法律;賢能的人更改禮教,無能的人拘泥舊禮。”杜摯說:“沒有百倍的利益,不能改變法度;沒有十倍的功效,不更換器具。效法古代沒有過失,遵循舊禮沒有邪惡。”衛鞅說:“治理社會不只一條道路,有利國家不必效法古代。所以商湯、周武不循古道而締造王業,夏桀、商紂不改禮制而亡國。違反古道的不可以否定,而因循舊禮的不值得讚美。”秦孝公說:“好。”用衛鞅爲左庶長,終於決定變法的命令。

    令民爲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爲私鬥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爲收孥。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爲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白話:下令百姓五家爲伍,十家爲什,相互監視,實行連坐。不告發奸惡者處以腰斬,告發奸惡者給予和斬獲敵人首級相同的賞賜,藏匿奸惡者給予和投降敵人相同的懲罰。百姓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不分立門戶者,加倍徵收他們的口賦。有戰功者,各按規定接受更高的爵位;進行私下鬥毆者,各按情節輕重給予大小刑罰。努力從事農業生產,耕耘紡織送交糧食布帛多者,免除本人徭役。專事工商未利以及因懶惰而貧困者,全部將他們收捕,沒入官府爲奴。國君宗室中沒有軍功記錄的,不得載入宗室名冊。明確尊貴卑賤爵位奉祿等級。各按等級班次佔有田地住宅,奴婢、衣着眼飾也按各家的等級班次享用。有戰功者顯赫尊榮,沒有戰功者儘管富有也無處炫耀誇示。

    丈之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白話:法令已經完備,但沒有公佈,恐怕百姓不信任,於是在都城市場南門立起一根三丈長的木頭,招募百姓有能搬到北門的給十鎰黃金。百姓對此感到驚奇,沒有人敢搬。就又宣佈說“有能搬的人給五十鎰黃金”。有一個人搬走木頭,立即給他五十鎰黃金,以表明沒有欺詐。終於頒下法令。

    鞅新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於是太子犯法。衛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將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城。其後民莫敢議令。

    白話:法令在百姓中實行一年,秦國百姓到國都來說新法不適宜的人數以千計。在這時太子觸犯法令。衛鞅說:“法令不能實行,是由於上面的人觸犯法令。”準備依法懲處太子。太子,是國君的繼承人,不能施加刑罰,便對太子傅公子虔行刑,並對太子師公孫賈處以黥刑。第二天,秦國百姓都服從法令了。實行新法十年,秦國百姓皆大歡喜,路上不撿拾他人遺物,山中沒有蟊賊強盜,家家富裕,人人滿足。百姓勇敢爲國作戰,害怕私人鬥毆,城鄉大治。秦國百姓中當初說法令不適宜者有來說法令適宜的,衛鞅說“這些都是擾亂教化的人”,全部遷居到邊境城堡。此後百姓中就沒有人敢於議論法令了。

    於是以鞅爲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爲築冀闕宮庭於咸陽,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爲禁。而集小鄉邑聚爲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爲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平鬥桶權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復犯約,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

    白話:於是秦孝公任用衛鞅爲大良造。衛鞅率領軍隊包圍魏國安邑,迫使安邑投降,經過三年,在咸陽大興土木建造冀闕、宮殿,秦國從雍遷都到咸陽。而後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共室養育後代。合併小都、小鄉、小邑、小聚爲縣,設置縣令、縣丞,共三十一個縣。整治田地,開立阡陌封疆作爲地界,從而使賦稅徵收整齊劃一。統一斗桶、權衡、丈尺的標準。實行第二次新法四年,公子虔再次違反規約,處以劓刑。經過五年,秦人國富兵強,周天子贈送祭肉給秦孝公,諸侯都來祝賀。

  其明年,齊敗魏兵於馬陵,虜其太子申,殺將軍龐涓。其明年,衛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並秦,秦即並魏。何者?魏居領厄之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聖,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齊,諸侯畔之,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爲然,使衛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驩,今俱爲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爲然。會盟已,飲,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魏惠王兵數破於齊秦,國內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衛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號爲商君。

    白話:第二年,齊軍在馬陵擊敗魏軍,俘虜魏太子申,殺死將軍龐涓。又過一年,衛鞅勸說秦孝公道:“秦國與魏國,就譬如人有心腹之病,(不能兩全,)不是魏國吞併秦國,就是秦國吞併魏國。什麼原因呢?魏國居於崇山峻嶺的西面,在安邑建都。與秦國以黃河爲界而獨佔山東的地利。情況有利就向西侵伐秦國,情況不妙就向東擴展土地。如今靠國君的賢能聖明,國家賴以強盛。而魏國去年被齊軍打得大敗,諸侯紛紛背離,可以乘這時機攻伐魏國。魏國抵擋不住秦軍,必定向東遷移。魏東遷之後,秦國佔據黃河、華山的天險,向東可以控制諸侯,這是千秋帝王之業啊。”秦孝公認爲是這樣,派遣衛鞅領兵攻伐魏國。魏王派公子印領兵迎擊秦軍。兩軍已經相遇,衛鞅送信給魏軍將領公子印說:“我當初與公子相交甚好,如今同爲兩國之將,不忍心互相攻伐,是否可以同公子當面相見,締結盟約,痛飲一番而後撤兵,以安定秦國和魏國。”魏公子印認爲好。兩人會面訂立盟約完畢,設宴對飲,可是衛鞅事先埋伏穿戴盔甲的武士而襲擊俘虜了魏公子印,乘勢攻擊他的軍隊,全部打垮魏軍而返回秦國。魏惠王因軍隊屢次敗於齊國、秦國,國內十分空虛,日益衰落,非常恐慌,於是派遣使者割讓河西之地奉送給秦國以求和解。而後魏惠王就離開安邑,遷都到大梁。魏惠王說:“我悔恨當初不聽公叔座的話啊。”衛鞅擊敗魏軍歸來,秦孝公封給他於、商之間的十五個邑,從此號稱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僕弗敢原也。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聚不肖而王者退。’僕不肖,故不敢受命。僕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僕聽君之義,則恐僕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商君曰:“子不說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彊。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無爲問僕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爲其男女之別,大築冀闕,營如魯衛矣。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則僕請終日正言而無誅,可乎?”商君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苦言藥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聞秦繆公之賢而原望見,行而無資,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繆公知之,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三置晉國之君,一救荊國之禍。發教封內,而巴人致貢;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由余聞之,款關請見。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於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集解鄭玄曰:“相謂送杵聲,以聲音自勸也。”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以爲主,非所以爲名也。相秦不以百姓爲事,而大築冀闕,非所以爲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爲教也。君又南面而稱寡人,日繩秦之貴公子。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以詩觀之,非所以爲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此數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後車十數,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爲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灌園於鄙,勸秦王顯巖穴之士,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商君弗從。

    白話:商君爲秦國相十年,公室貴族中有很多怨恨不滿的人。趙良會見商君。商君說:“我能見到您,是通過孟蘭皋,現在我請求能同您結交,可以嗎?”趙良說:“我不敢奢望啊!孔丘有話這樣說:‘推舉賢才而受到擁護的人進用,收羅不才而成就王業的人辭退。’我不才,故而不敢從命。我聽說這樣的話:‘不該有的地位而佔據它叫做貪位,不該有的名聲而享有它叫做貪名。’我若聽從您的意思,就怕我要成爲貪圖地位、貪圖名聲的人了。故而不敢從命。”商君說:“您不高興我治理秦國吧?”趙良說:“能聽取反面的話叫做聰,能自我反省叫做明,能約束自己叫做強。虞舜有話這樣說:‘自我謙卑就高尚了。’您不如實行虞舜之道,那就不必再來問我了。”商君說:“當初秦國通行戎翟的習俗,父子之間沒有區別,男女同室共居。如今我改造他們的舊俗陳規,而制定男女的區別,大建懸示政教法令的門闕,造得如同魯國、衛國的一樣。您看我治理秦國,跟五毅大夫相比誰高明?”趙良說:“一千隻羊的皮,不如一隻狐狸的腋毛;一千人的隨聲附和,不如一個士的直言爭辯。周武王倡導直言爭辯而昌盛,殷紂王喜好無人進言而滅亡。您倘若不以周武王爲非,那未我便請求始終直言而不受責難,可以嗎?”商君說:“常言有這樣的話:‘美言巧語好比花朵,直言不諱好比果實,苦口逆耳好比藥石,甜言蜜語好比疾病。’您當真肯始終直言,便是我治病的良藥。我將以您爲師,您又何必推辭呢!”趙良說:“那位五羖大夫,原是楚國郊野之人,聽說秦繆公賢明而希望謁見,可上路沒有盤纏,便將自己賣給秦國客商,身穿粗麻服裝喂牛。一年之後,秦繆公得知他,將他從牛口之下提拔起來,讓他凌駕於百姓之上,秦國沒有人敢同他相比。任秦相六、七年,東面討伐鄭國,三次置立晉國的君主,一次挽救楚國北侵的禍患。在境內發佈政教,連巴人都來進納貢品;對諸侯施予德澤,連八方戎翟都來臣服。由余風聞,也來叩關求見。五羖大夫當秦國的相,即使疲勞也不坐安車,即使酷暑也不打傘蓋,在國中巡行,不要隨從的車輛,也不攜帶武器,他的功績名字載入史冊保存在府庫中,他的德澤品行流傳到後代。五羖大夫去世,秦國男男女女痛哭流涕,小孩子不唱歌謠,春穀人不哼小調。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進見秦王,利用寵臣景監作爲薦主,不是成名的正道。任秦相不拿百姓當事,而大建宮殿門闕,不是立功的舉動。對太子的師博處以懲罰和黥刑,用嚴刑酷法殘害平民百姓,這是在積聚怨恨醞釀禍患啊。政教感化百姓的力量超過了君命,百姓服從上司的動作比執行君令還要迅速。如今您又搞歪門邪道讓國君大權旁落,這不是實施政教的辦法。您同時又在封邑中坐北朝南自稱寡人,卻時時用法律約束秦國的貴胄子弟。《詩》說道:‘看那老鼠都有肢體,做人卻沒有禮儀;做人沒有禮儀,爲什麼不快死?’用《詩》中說的話來觀察您的所作所爲,實在不是謀求長壽善終的行爲。公子虔閉門不出已經八年了,您又殺死祝懽而判處公孫賈黥刑。《詩》說道:‘得人心者興旺發達,失人心者土崩瓦解。’這幾件事,是不得人心的啊。您一出行,後面隨從的車乘幾十輛,車上載滿全副武裝的衛士,力大而肌肉發達的作陪乘,手持矛戟的武士緊緊護衛着您的車乘而疾走。這中間有一樣不齊,您就堅決不外出。《書》上說:‘依仗德行的昌盛,依仗暴力的滅亡。’您的生命危險得像早晨的露水(太陽一出就會消失)。您還想延年益壽嗎?那就爲什麼不歸還封賜的十五個都邑,自己到郊外耕灌菜園,勸說秦王起用身居山林的賢士,奉養老人,撫卹孤兒,敬重父兄,敘用有功,尊崇有德,纔可以稍微求得平安。您若還要貪戀商、於的財富,專擅秦國的政教,積聚百姓的怨怒,秦王一旦拋棄賓客而不再在朝,秦國用以收拾您的罪名,難道會輕嗎?到那時死期就指日可待了。”商君沒有聽從。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喟然嘆曰:“嗟乎,爲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彊而賊入魏,弗歸,不可。”遂內秦。商君既復入秦,走商邑,與其徒屬發邑兵北出擊鄭。秦發兵攻商君,殺之於鄭黽池。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

    白話:五個月後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一幫人告發商君要謀反,國君就派出官吏逮捕商君。商君逃亡到邊關之下,打算住客棧。客棧的人不知他是商君,說:“商君的法令:留宿沒有通行證件的人要判罪。”商君喟然嘆息道:“唉,制訂法令的弊端竟然到了這種地步!”離開秦國前往魏國,魏人怨恨他欺騙公子印而大敗魏軍,拒絕接納。魏國有人說:“商君,是秦國的盜賊。秦國強大而他的盜賊進入魏國,不遣返,是不可以的。”於是將商君送回秦國。商君再次進入秦國,便直奔封地商邑,與其黨徒調動邑中軍隊往北攻擊鄭邑。秦王派兵攻打商君,在鄭邑池殺死他。秦惠王車裂商君屍體而示衆,說:“不許再有像商鞅這樣的造反者!”於是又殺滅商君的家族。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幹孝公以帝王術,挾持浮說,非其質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卬,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餘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於秦,有以也夫!

    白話:太史公說:商君,是個天性刻薄的人。考查他起初用帝王之術來求取秦孝公的信任,只不過是一時操持浮誇不根之說,並非他的本性。況且通過寵臣走門路,到了取得任用。施刑宗室公子虔,欺詐魏將公子印,不聽從趙良的話,也都足以說明商君的寡恩了。我曾經讀過商君《開塞》、《耕戰》等著作。同他本人的行爲處事極相類似。他最終在秦國蒙受惡名,是有其緣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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