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雄哥”
“丹妹”
“幾年沒見了，我剛收到你的信……”
“這裏靜悄悄的，聽說有些情侶在這被人打劫，你也敢來赴約？”
“有你雄哥，地角天邊我也敢去！那你爲什麼會約我到這裏來呢？”
“我喜歡的女子不能是膽小鬼。丹妹，聽說你們老闆的兒子對你窮追猛打……”
“那是他的事，我不理睬他的。”
“我家很窮，恐怕你進了我的家門不會幸福……”
“我不許你這樣說！老闆的兒子早上十一點才起牀，上午從不幹活，下午三點纔到製衣廠走一走，晚上又到不夜天玩到通宵，幹活懶得像條蟲，這種一看就像是二世祖的人怎能跟你相比？……”
“情人橋”上，這個骨格精奇的男子，長臉上卻顯現沉實穩重，語調也溫厚……而這女子有點瘦削，卻還總算清秀，語言有點急速……
剛說到打劫，真的來了幾個男人，冬天的初夜，黑壓壓的帶着棍棒來到他倆跟前，其中一個人惡吼：“把身上的錢全部拿出來！快點！”
突然，連連“哎喲……哎喲……”的聲音，從這座正新建的、窄長的小橋上傳遍寂靜的一大片蓮藕田、傳到對岸正在建設中的夏日港灣工地、還有寬闊的流溪河，也傳遍寧靜的夜幕……
那幾個男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便被骨格精奇的男子一個個相繼弄倒在地……
“這幾年，我爲了保衛人民出生入死！剛千里歸來，就碰到你們打劫？打劫了多少人了？知道死字怎麼寫的嗎？……”
最後幾個男人都是拖着脫臼的手，拐着身子走了。認爲畢竟是打傷人，這對青年並未報警……
自那以後，他們沒有聽說過那情人橋上有人打劫了。
丹妹一有空便到雄哥家，而對“老闆仔”不理不睬。爸媽越來越嘮叨，變成越來越兇：“蠢人！老闆兒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卻有福不會享……”
“跟我過一輩子的男人肯定是我自己選擇的，又不是跟你們過日子，嫁這老闆的兒子我寧願去死……”丹妹駁回去。
從此，老人家的臉上每一天都像苦瓜乾，除了罵丹妹，就差沒有動手打她罷了。
半年後，丹妹與雄哥領了結婚證，結婚那大喜日子，出門那一刻，父親居然還拿刀狠狠地砍她的嫁妝，單車胎、座包，還有籮，櫃，碗碟……等等，全部毀壞了。
“今天嫁了出去，你再也不是我的女兒……”父親很決絕地說。
“嗚嗚……我踏出了這個村子，再沒有孃家……”丹妹見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嫂子……所有親人也沒有阻止父親的行爲，連圍村兄弟姐妹也沒有。想到平時也是說自己“有福不會享……寧願嫁窮人，比豬還蠢……”她淚灑村子，對來迎親的所有人說：“什麼也不要了，走！”便上了雄哥請來迎親的那臺五十鈴……
婚後丹妹很快離職，轉到另一家制衣廠工作了。時而聽到新工友們的悄悄話：“孤僻……沉默……不會笑的人……”
雄哥掙錢買了手扶拖拉機，許多建屋的人家請他運沙石餘坭等等，半年後又買了一臺，專幫人家犁田耙田……五年後買了一臺金鋼貨車……
有一天，雄哥對她說：“丹妹，我們結婚都好幾年了，你一點也不想爸媽兩老嗎？”
“別跟我說這事！”愁雲剎時覆蓋着丹妹的臉頰。
“老人家是一時之氣，現在我們帶着兩個孩子回去看看他們吧？他們會接納我們的……”雄哥耐心勸說。
“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不想聽……”丹妹雙掌捂着自己的耳朵。
夫妻越說越吵，越吵越厲害。丹妹踩單車飛奔而去，一直到了河濱南路“情人橋”的橋頭。她渾然不覺那時候這裏的橋已經建好了，路邊的樹慢慢茁壯成長，人們來去匆匆，更不會覺察對面夏日港灣小區的高樓氣勢雄偉……新城區建築打樁的輪番巨響聲此起彼落，她也似渾然聽不見，流溪綠水的溫情，她一點也沒有感覺，只感覺到閃閃水光似是所有同村兄弟姐妹嘲笑的眼神……
忽然聽到雄哥充滿溫情的叫喚：“丹妹……這樣又何苦呢？我感覺到娶了你，還娶了你一輩子的愁怨啊！我娶你，是我的自私，太委屈你了，我對不起你……”
“別說了別說了，再說我跳河了……”丹妹淚灑橋頭。
很久很久，雄哥才哄得她回家……
又過了好幾年，雄哥買了兩臺東風和一臺勾機，還請了幾個司機……再後來包了沙場……丹妹學會幫雄哥打理生意，一路紅紅火火，這火的光亮居然能照到了丹妹的孃家。
“十幾年沒見過丹妹，你兩老真的沒掛心的嗎？”有人對丹妹爸媽說。“我沒有這個不孝女！”她爸說。
“聽說你的女婿混得不錯，算得上風生水起哦！”
“是孝順女的話，嫁了製衣廠老闆的兒子早就是享福啦！”
“嫁了那個老闆的兒子就是享福？那個人長期熬夜透支身體健康，還染上風流病，一年前死了！”
“啊？”
許多年後，丹妹爸病得很嚴重！許多次住進醫院了。雄哥的眼睛帶了點淚光說：“嘻嘻……嘻嘻……我一千次一萬次想對你說的話，每一次一想說便都吞回肚子裏，我很難受，我很痛心，我很沒用，我很矛盾、我很無奈……”
“我知道你又想說那些事，你想讓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寧願死！”丹妹說。
“我今生前世做錯了什麼？是，我娶了一個心愛的女人，娶到一個愛情堅貞的女人，卻又同時娶了一個冷血的女人……”
夫妻倆說着說着，丹妹倏忽從寬敞的大廳跑了出外，開着她的名牌小車，離開貼滿豪華牆磚的華麗大樓……
小車穿過綠樹成蔭的河濱南路，這刻，已見貫的一片華城根本沒在她的思想空間裝載……她又一次來到了情人橋。很快，雄哥也來到了。
“丹妹丹妹……”雄哥有點急躁了，忿忿不平說：“如果一個人一輩子被怨恨掩蓋了養育之恩，掩埋了所有的親情，終究是讓思想世界裏只剩下蒼涼，以及親情的一片蒼白。我不能讓你的冷漠再繼續下去了，再不回去看看，將會成爲永遠的遺憾的……女兒八歲那年，有一天喫飯，她問你：聽小同學都說有外公外婆，我的外婆在哪呀？你卻用筷子打她的嘴，打到她一口牙血，要馬上送去醫院……又過了這麼多年了，她自從那次之後再也不敢提起外公外婆……有一天，女兒對我說：有個公公和婆婆來到我們家門口，還有好幾個大人，有哥哥姐姐……媽媽很兇地罵走了他們……你知道我想起這些有多心痛嗎？心如刀絞，絞得盡碎！要知道一個男人娶到一個女人，更珍惜她，努力一生給了她更多的物質享受又怎麼樣呢？讓她失去至親，沒有常回家看看，沒有孝與悌……有生之年宿怨難消，同樣是沒有幸福感的。丹妹，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很失敗！我很失敗……”雄哥也淚灑情人橋。
很久很久，丹妹語言沒有很急速，吐字清晰、語氣帶悲涼而溫婉：“想起我們結婚那年頭，製衣廠天天加班，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一個月工資也最多三四百塊，他倆居然向你索取十萬元聘禮才讓我跟你走，這不是作難嗎？那時，你焦頭爛額才湊到二千塊給他，他拿起那些錢同禮物扔到門外，水果和錢散落一地，還推你出去便關門……我們的大喜日子，他毀壞了所有嫁妝，還咬牙切齒說：出了這個門就再不是我劉家女……那時，不但媽沒阻攔他毀壞嫁妝，而且連哥哥嫂子、姐姐和其他兄弟姐妹，叔叔伯伯，伯孃嬸孃也沒阻止，那刻我是多麼的心碎啊！……你該記得那刻我向天舉手發誓：今天我劉丹妹，一出村子，永無孃家！……他不是很想十萬元禮金嗎？我真的還是想如他所願的，這輩子，我也不想欠他的……”
雄哥說：“丹妹，只要你肯回去看看他，別說十萬，更多也行的。”
雄哥駕着小車，帶着丹妹和兩個孩子到了醫院，打聽到丹妹的老爸快不行了，從化農村習俗是如果在外面死了是不能回村子的，便不能在舊祖屋大廳前停放屍首，不能順利按風俗送葬，便視爲“無福”、“對生人不好”……想必因爲這樣提前出院了。
那就只好到丹妹的孃家了。丹妹坐在副駕，低垂眼睛視線，彷彿被模糊的村子情念催出了一點熱淚。村子已經很陌生，一棟棟華麗的新樓房屹立着，連路也是新的水泥路、樹木，魚塘護攔也是新的，只有祠堂和舊屋還有點模糊的記憶。
見雄哥竟然不必問任何人，便駕着小汽車一直到了村子裏一棟於她自己也很陌生的樓下，帶着自己進屋，丹妹那刻便翹起嘴瞪了雄哥一眼。
一個年輕男子將他們帶去一座舊祖屋。
“丹妹來了，丹妹來了……”許多副曾經熟悉的臉孔朝着她。
丹妹繃着臉，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也不理會任何人叫她的名字，一直走進了舊廳堂，走到老爸的牀前。
“老劉，丹妹回來了……”見老媽說話多麼悽婉。丹妹本來想好一番泄憤的言辭，此時此刻全部化成了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睛湧出來，倏忽間將十萬元放到老爸的牀前，便向着外面急跑。
“丹妹……丹妹……”老爸呼喊着，已不能動彈的他居然滾了下牀。
丹妹跑到小車前，挨着小車哭。雄哥來了說：“丹妹，二十幾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怨念拋不開的？難道，這培育你長大的地方，真的一點也不值得你眷戀嗎？陪伴你長大的兄弟姐妹，一點也不讓你思念嗎？還有爸媽的養育之恩，一點也不值得你的回憶嗎？……”
丹妹說：“我知道自己選擇了一個很優秀的老公，其實我一萬個不願意傷你的心，只是我一直徘徊在矛盾的人生路口……我的心又何嘗不痛？其實我也有想過家變成怎麼樣？村子變成怎麼樣？兄弟姐妹的模樣變成怎麼樣？只是我一直抑制着，心是多麼累、多麼苦……”
她媽、嬸孃、姐妹們都來到跟前。
“丹妹，媽對不起你……早就怨錯了、怨錯了……”她媽說不下去了。
“嬸嬸也對不起你……”
“姐也對不起你……”
一會兒，丹妹突然擁着她媽喚着：“媽……媽……”一種久違了的溫暖，像是在丹妹內心深處黑暗世界的永夜裏突然陽光燦爛！
這時的老爸一直在喘息，一直喚着：“丹妹……丹妹……”
丹妹重回到老爸的牀前，握着他的手叫喚：“爸！我是你的丹妹……”
老爸睜開眼晴，抖動着嘴脣說：“丹妹……爸……以前錯了……錯得很離譜……很離譜……我唯一的願望……是以後你能常回家看媽……還有所有你自己的親人……”
她爸永逝了，走得很安祥……
幾個月後，中秋節到了，節日前，丹妹帶着丈夫、帶着孩子回孃家。途中，雄哥駕着小車兜路，從雅居樂向夏日港灣方向駛去，丹妹發覺雄哥的視線不是向着前方的路，也不是向着屹屹的華樓或流溪河兩岸秀麗的風景，而是向着情人橋方向，於是又語調急速尖聲地說：“別東張西望！眼睛看着前方，小心駕駛！”
“哦！是的，是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