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我的靈魂帶走

你準備帶什麼走?

老王沉默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還是?神問。

老王揮了揮衣袖,空空如也。“死就是全部”。老王說。

神笑了笑,說:“你怎麼知道你死了。”

“你知道麼,我喝酒有一個習慣,吐了我會第一時間找張牀。”

“明白,按規則,你還能以靈魂之姿在世上存在三天,三天後我再來帶你走。”說完,神轉身要離去。

老王叫住神:“現在走行麼?”

“走不了,不合規矩。”

“那我能去哪?”

“你想去哪?”

老王想了想,問“在地球內,想去哪去哪,是這樣麼?”

“差不多,不過有些地方你去不了。”

“哪些地方?”

“人類未曾到過的地方。”

“怎麼稱呼你?死神?還是?”

神想了想,說:“好久沒人問過我的名字了,叫我竹吧。”

老王說:“三天後我在哪裏等你?”

“你在哪裏我就會出現在哪裏。”

竹離去,老王想了想,馬路上殘留的血跡證明他確實存在又死去的事實。人音漸沒,老王失去了對現實人聲的聽覺,能聽到的只有大自然的嗚咽,如泣如訴的風聲。

老王飄過一座又一座城市,尋找想去的地方。他一路向南飄去,越過黃河,跨國秦嶺,沿着長江來到三峽。走馬觀花般的半天光景,老王神情淡然,心緒古井無波。

從高處俯瞰大地,連綿起伏的山丘像是地球身上長得青春痘;山間的城市是清明上河圖上支下的小攤;成片的綠、成片裸露的黑土地、黃土地是調色盤中的色劑。歲有枯榮,地分南北,與蒼翠的土地相比,西南蒼茫的山嶺更顯俏皮。

一隻小鳥穿過老王的身體,老王理所當然地跟了上去順着小鳥飛行的反方向送去一陣風。小鳥在空中打了個趔趄,迅速穩住身體,在空中盤旋一週後落在樹上。老王再次往小鳥的腳下吹去清風,小鳥驚起,蕩在空中四處打量着。老王吹了吹口哨,有點得意。

活着時,想越過一重重崇山峻嶺總是難以實現,沒想到死後倒是輕鬆實現了。老王唏噓道。

深山間,小道士提着水桶在潺潺山泉邊掬了兩桶水。小道士擔着兩桶水搖搖晃晃地向觀裏走去,不一會,整張笑臉鄒成包子模樣。小道士停下來擦了擦汗,嘴裏唸唸有詞。老王饒有趣味地跟着小道士,不時給小道士送去陣陣涼風,樂此不彼。

老道士走出道館,小道士遙遙向老道士抱怨道:師傅,幹嘛不學山下人家,接根水管多方便。老道士打開久不開的正門,向着小道士的方向打了個稽首,攤手側迎:“有朋自遠方來,幸甚之極。”小道士放下水桶,轉身望去,撓了撓頭:師傅,沒人啊,你跟誰說話呢?

老王詫異,老道士能看到自己?老王回了個稽首,春風拂上門,笑了笑,轉身離去。

積善之家,年有盈餘;山嶺呆久了,自然有了仙氣。老王躺着飄去,不足爲奇,不足爲奇的。

夜晚,萬家燈火掩去。三天有點長,老王琢磨着怎樣打發時間。對於無趣的人而言,間歇性的不知所措永遠是難題,不分生死。

老王御着風,從高空中墜下,不一會,擦出點點火星。老王看了眼火星,原來書上說的也不全是錯的。“人死後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星”,這句話錯就錯在沒有把“星星”改成“火星”。今夜,老王一次次從高空墜落,火星卻再沒出現。

一天的時間能幹嘛?

能翻山越嶺,能暢遊夜空,能隨鳥兒飛翔,能運去清風拂山崗。真是愜意啊!老王坐在懸崖邊,太陽似喝醉了的酒鬼,赤紅着臉慢慢爬上山巔。崖上雲海翻滾、霧靄氤氳,遠眺去,雲霧又四處躲藏開來。日頭,升了上來。

老王想起了加勒比海盜中的傑克船長,把船翻過來就是現實世界。死了之後好像什麼都不怕了,老王想。生前自己恐高,現在竟然在懸崖邊上跟雲嬉戲;一輩子下來,留下來的東西不多,唯有一個傻女人和跟那個傻女人生的孩子是自己留在世間最大的成就。

往南而去,自然離北越來越遠,沒什麼道理可講,這是類似於生老病死是這方天地的規則。一直行走在高空中、山林間,習慣了餐風飲露。接下來應該是跨越海洋,聽浪拍岸,看潮長潮息。老王心裏想着。

跨過赤道,像是跨過小時候跳的皮筋那樣簡單。老王來到太平洋,時有海鷗掠過海面,今日浪潮不大,卻也跌宕起伏不止。老王像一塊衝浪板一般貼在海面隨浪起伏前行,天真的很高,老王昨晚已經領略過了,海真的很大,因爲飄了半天仍看不到岸。

海島像是青花瓷裏的一抹彩釉,有色彩豔麗的,有色調淺浮的。偶爾,也能看到一塊巨石橫亙在海面上,周遭海水清澈似溪,游魚在其中追逐,它們的嘴一張一合,蘊含着生命的律動。也有水藻珊瑚盪漾在水中,紮根在海底岩石中,隨時準備抵抗狂躁的浪潮。

家是厚實的岩石,也是飄散在四周的泥沙,風浪是它們的機遇,帶着新生來,把死亡拍在岸邊。老王落坐在一塊木棍上,木棍手指粗細,只能乘起老王半個屁股。老王坐在木棍上,雙手向前搭在膝蓋上,像是傍晚在田間休息的老農。

前方一望無際,小時候的麥田也是這樣,烏壓壓的一片片漫無邊際,令人望而生畏。老王小時候總是喜歡用手丈量自己家的土地上還有多少麥子沒收,老王用食指和拇指比成一個七字,估量自己大概還得在地裏幹多久。沒多久,老王就不用幹了,而老王的小孩,還沒來得及見那片金黃的盛地。

海上的夜空尤其浩瀚,潮落時,海水發出“咕咕”地聲音,跟夏夜的青蛙聲有異曲同工之趣。

寂靜的夜裏駛過來一艘帆船,老王抓起一縷海風砸在巨大的帆布上,帆船的桅杆發出“吱吱”的聲音。船上的人一陣手忙腳亂,有經驗的水手大吼着,青筋畢現。老王沒再逗帆船,笑了笑,這年頭哪來帆船這東西,鬼見鬼,笑死人!

這時,遠方的帆船傳來歌聲,是太平洋東岸的聲音。“千里送君還,杯酒已歸家。”

海水打溼了老王的眼眶,老王擦了擦臉,鹹澀的海水沾染了太平洋東岸的惆悵,又在迎來送往間漸漸淡去。天地原本寂靜,再次寂靜。老王看着來時的路,北方的啓明星閃爍着星光,老王從下驟然升起,那晚的火星又起。

極近晨曦,老王圈起風朝北前行。兩點最近的距離是直線。老王身後的海水早已掀起滔天巨浪,像歡呼雀躍的孩童跳着腳跟老王向北前行。

老王常跟孩子說:事情只要努力做了,就有紀念價值。又一夜,北方的星光依舊,前方接近陸地。老王撫平激盪的心情,海水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婦般軟塌塌地湧着。見不見,意義似乎並不大了。

老王心想,最好的東西捨不得帶走,與其風塵僕僕地登陸,不如等閒般走過最後一段路。突然,天空風起雲湧,遠處的海天接成一線,暴雨將至。

驚雷閃過,老王彷彿看到了天地的盡頭。

老王怔在海面,細數人生,似乎從未見過大自然中驚雷與海天一線這種精緻又駭人的美。這時,遠方投來一束燈光,老王回過神來,燈塔佇立在風雨中。老王心想:那是一位勇士。

在暴雨中前行時,死亡的痛苦終於湧上老王的胸口,像四周肆虐着天地的海水,甚至要讓老王窒息。這個狀態已經不會再死了吧?老王疑問。想來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雨繼續下,雨一直下,天慢慢放亮,燈塔的燈最後熄去。

前面已是陸地,路已沒有多遠,老王走得很慢,近乎步履蹣跚。家在前方,女人、孩子或許如以往般在家中翹首以盼他歸來,這次可能會念着魂歸來兮。

一生走馬觀花,沒記住什麼,死後倒是記住了些,可惜連吹牛都找不到人了。老王踉蹌地想着。

穿過揚塵的馬路,公園的花頹廢地開着,公交車還是人滿爲患,大家都挺忙的。咳!都趕着投胎啊。

穿過一棟棟辦公樓,前臺的小妹對鏡整理妝容,喲,笑得真甜。電梯前,男女精神抖擻,咋一看都在蓄勢待發。唉,這競爭激烈的,該!

醫院門庭若市,這大清早的,也不討個吉利的時辰,可憐!

幼兒園笑語盈盈,孩子像餃子一樣一個個被老師從家長手裏抓到園裏。好了,乖,別鬧,都好好上學。

十字路口處,紅綠燈交替亮着,老王看了眼太陽,嗯!差不多是這個高度了。隨後,老王在十字路口躺下,來往的車在老王身上碾壓而過,汽車的尾氣在空中變成一顆顆烏黑的粒子,最後像樹葉一樣搖搖晃晃的落在地上。

太陽持續攀升,地上的老王擺出入殮的姿勢,似入睡般安詳。

你躺着幹嘛?竹說道。

老王坐起來,說:等你啊。

三天過得怎樣?

挺好的。

對了,你做這行多久了?老王問。

竹撓了撓耳朵,有點癢,等會啊。

嗯….也沒多久,你知道的,時間只是一個單位,假如你的壽命是一百年,那麼說十年是很久也沒毛病。明白吧,所以我對時間沒什麼概念。

老王沉默片刻,說:人們死後是不是總跟電影演的那樣,大多數都不願意接受自己死了的事實?

竹閉着眼睛,想了一會說:以前比較多這種情況,現在少了一些,不過大多數還是跟你說的情況差不多。

嗯….那就走吧。老王說。

這麼不想活?竹問道。

最近幾年經常遇到像你這樣的情況,有些知道自己死了還傻樂來着。

都想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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