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個校園不大，卻是方圓幾十裏內的唯一一座高中，它舒服的傍着一座綠色的山丘，一條溪流自山而下，像綠色山丘伸出的一隻手臂，輕輕攬着這座山村的校園。
那個夏天，校園裏又聚集了新來的學生，我走在他們中間，平凡的如同山裏的石頭，暗淡而無光。
校園裏綠樹蔥蔥，一排排楊樹路兩邊站着，像標準站立的學生。
盛夏是它們婆娑身姿的好時候，所有的枝葉都在微風中嘰嘰喳喳的不肯安靜。
我家離學校遠，當我揹着行囊到校的時候，已是午後時分，報到處的門已鎖上，樹蔭下是幾個和我一樣晚來的學生。
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是在那一排排楊樹下，她坐在離我很近的一塊石頭上，身邊是一個比她粗了很多的塑料袋子，她的臉龐看起來很黑，是吸足了陽光的那種顏色，幾縷黑髮被汗水粘在臉上，她挽着褲腿，一雙花布鞋上面有層細細的塵土，卻還是藏不住嶄新的樣子。
我累了，靠着行囊昏昏入睡。可我迷糊中聽到了她弱弱的呻吟，我睜開眼，看見了她捂着肚子，滿臉的痛苦。
“哎呀，你怎麼了？”我睡意全無，焦急地問她。
“我……我……肚子疼……”她求助地看着我，兩隻手用力地按緊腹部。
我慌張起來，兩隻手想扶她起來，卻不知怎麼了又縮了回去。
我想她大概吃了什麼壞東西了，我經常就是這樣，肚子痛的時候，拉兩泡屎就好了，可女孩總是這麼矯情，芝麻大的事，也拿到臉上放大十倍。
那一年我十六歲，身體里正長着許多青春的芽，也知道拉屎這種私密的東西是不可以和女孩隨便說的，我只好安慰她說：“也許，也許過會就會好的。”
“不是……不是……”她嚶嚶的說着，佝僂着身子，黃豆大的汗珠在臉上不住的淌着。
我低下頭，愕然張大了嘴巴：那雙新的花布鞋子上，有一灘殷紅鮮血。
而讓我更爲恐懼的是，那殷紅的血是從她大腿根處流出來的，我哆哆嗦嗦地不知該怎麼做，我下意識的認爲，那流淌的血，該是件要人命的事。
我想到了學校的醫務室，那是離我們最近的可以救她命的地方。
我顧不上許多，伸手把她攙扶起來：“走吧，快去醫務室。”
“嗯。”她雙手捂着肚子，喫力地站了起來，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我快速把我倆的行囊放到一塊，並把兩個口袋用繩子緊緊的系在一起，這才放心的攙着女孩的胳膊往醫療室走去。
好在醫療室不難打聽，直行不到百米就到了。值班室裏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身穿白大褂的阿姨，她看了一眼姑娘，對我說：“孩子，沒什麼大事，你先到外面等着。”
看阿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懸着的一顆心似乎落地了。
我站在門外，回頭看了看遠處我們的行囊，那兩個一般高的袋子樹蔭下並排站立着，像一對手拉手的兄妹。
阿姨把姑娘送出來的時候，她看出來好了許多了，血跡已清洗乾淨，還換了一條肥大的褲子，大概是阿姨送給她的。
“孩子，那位送你來的是你什麼人啊？”阿姨笑着問姑娘。
“他？”姑娘的臉瞬間就紅了，想了想，然後就肯定地說：“阿姨，那是我哥。”
我離得不遠，當然聽到了她的話。心想：“這天上掉下的妹妹，第一天就給我添了這麼多的麻煩。以後，還是離她遠一點。”
她來到我身邊，說：“哥，我們走吧。”
我看了她一眼，黑黑的臉龐，因爲有了笑，變的精神了許多。
我還發現，其實她是個俊俏的姑娘。
02
我們有緣，分在了同班。
事實上，我這個妹子不僅模樣俊秀，學習成績也是一流。她很快成了老師心中的寶。
我的語文尚可，其他都屬下游，能勉強進了這座高中，有幸運的成分。
她坐在前面中間的位置，我坐在後邊靠邊的地方，一前一後，是成績拉開的距離。
幾天後班裏要實行優劣幫扶配桌，她果斷地搬到我了身邊，那一刻，感動的我一塌糊塗。可我嘴上總要給自己留一點面子。
“過來幹嘛？瞧不起我嗎？”我露出一臉不挺願的樣子，可屁股卻不爭氣的靠邊挪了挪。
“哼，要不看你是我哥的面子上，我才懶得過來。”她小聲嘟囔着，好看的嘴上掛滿了委屈。
“有啥委屈的，我還救了你一命呢。”我故意逗她，卻不想把她逗得滿臉紅暈。
“有啥羞的，誰不知道你們女生那點破事兒。”我小聲說，“早知道，我才懶得幫你呢。”
她的拳頭密密的落到我的肩上，山村娃的手可真有勁。
我們成了同桌，近的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而我不知道的是，她的秀美和青春的清香，成了我生命裏的毒藥。
我沒有半點帥的樣子，我從大山裏走來，像個行走在陌道的兔子，膽怯卻又充滿野性。
我們成了青春裏最親密的人，除了喫飯睡覺，都是一起並肩同行，其實同桌就是一對並排成長的樹，枝葉繁茂了，看不見的根會錯綜生長，再分開，就會痛的。
女孩總是這樣，你知道了她的一個祕密，她總樂意把更多的祕密告訴你。
他有一個傻子哥哥，其實也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傻，他可能只是太憨厚，厚的讓人看不見一絲亮。
她的父母按歲數也就是剛過中年，可已經是蒼老的樣子，年齡里加了太多兒女的愁，老就提前來了。
她在一個不快樂的家裏掙扎着活着，當她從學習裏找到了樂趣，她那麼容易地把自己融進那份快樂裏，她的學習和她的俊俏，慢慢地變成山村的耀眼的東西。
我知道了她的祕密，就感覺是她的一部分長進了自己的肉裏，她的愁總能拽痛我的心。
朝夕相伴的日子久了，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會被生活裏的點點滴滴滋潤，它們會在某一時刻按耐不住生長，從你的心裏發芽。
那時，她一直還把我當作哥，全班同學都知道我是她哥。
就連老師在批評我的時候，也總是說：“你是怎麼搞的，多向你妹子學學。”
04
在學習上我不得不向她看齊，因爲班主任說：“凡是成績上不去的，一律報考文科。”
這意味着高二時我就要和她分開，她各科都是全年級中最優秀的成績，教研室裏都把她列爲全校十大重點培育對象。
“哥，加把勁吧，”她皺着眉頭看着我的成績單，就像看到了我們兄妹緣分的盡頭。
“妹，這麼着急，你又不是我媳婦。”我笑着說，眼睛得意的斜視着她。
“你壞，要不……要不以後我就不理你了。”
她扭過頭去，把頭埋在書本里，雙肩在微微地抖動着。
她哭了？我的心慌亂起來，看看四周，還好，沒有同學注意到我們。
我小聲說：“幹嘛呢，我……我是開玩笑的，其實……其實我一直就想好好學來着。”
“真的。”她擡起頭，眼睛果真紅紅的。
“真的，騙你是個兔子。”
“那……那我們拉鉤。”她伸出小拇指，唯恐我立馬變卦跑了一樣。
我勾住她的手指，把大拇指也牢牢地印在了一起。她笑了，眼眶裏忍了很久的淚珠從她臉上滑落，滴在我們印在一起的大拇指上。
那一刻，我心裏便飄過心疼與擔憂，我必須要以正確的姿態學習了，因爲我知道，有的距離會漸漸長大，會長成遙遠的寬，這岸望不到對岸。
這是我生命裏許下的第一個諾言，我知道我的承諾不僅僅是一份好看的學習成績，我是在偷偷地在編織着一個夢。
因爲在她柔和的目光裏，我看到了夢的樣子，而今天，這個姑娘在邀我在夢裏同行。
我被未來的美好俘虜，我不想再做一隻兔子，我所有野性，都被這個承諾趕走了。
03
每一天的晚自習，她把能給我的時間都給了我。
我陶醉於她給我講題的模樣，喜歡她總是囉哩囉嗦，恨不能把她知道的一切搬到我的腦子裏。
我們靠的很近，她特有香味總讓我心神迷離。
我癡迷於這種存在，總擔心有一天會結束。
可我好像總贏不過自己的笨，我總是輕而易舉的把簡單的問題做錯，老師說：“這道題你都敢做錯，真不是個一般的孩子。”
她看着試卷，上面那個大大的叉號，告訴她此路不通。
“我真的莫名其妙，你可以把你的作文讓所有的人傾慕，也可以讓你的數學一塌糊塗。”她無奈地看着我，目光裏全是對我的不懂。
“問題出在哪裏？昨天會做的題，今天就忘了？”她問。
“我怎麼知道？我一直認真地學着。”我詭辯着。
“可你的認真都餵了狗了？我覺得我把自己的一番苦心也餵狗了。”
她惱怒了，她看到了我辯解裏的不誠實，也許，我的輕描淡寫，她看到了一種對諾言的輕視。
“那……那你是不是不想教我了？”我小聲問。
“你還想學嗎？”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想啊。”我說。
“那就把試題拿出來啊？你是不是要急死我啊？”
我特喜歡她着急的樣子，嘴巴微翹着，眼睛裏全是爲我的着急。我迷戀那種感覺：她的世界裏有我。
我不想玩的太深，我怕我的遊戲會傷了一顆愛我的心。我想是時候了，我要告訴她一個真相。
最後的一場模擬了，這是我考的最認真的一次考試。我快速看了看最後一題，笑了。
滿分！老師疑惑地看着我，她也讓意外驚大了嘴巴，只有我在偷偷地樂。
她終於看穿了我的陰謀：我是迷戀着和她耳鬢相廝！
我的耳朵被她的手扭了一個圈，真疼，可我的笑裏全是幸福！
放學後，她偷偷送我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你不笨，就是太傻！”
04
真快，好像一眨眼的功夫，我們十八了。
這一年，我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她的生日是農曆的七月七，是神話裏的牛郎和織女相聚的日子，想起她的生日，我就想起了愛情。
我偷偷向老師請了一天的假，連她都沒有告訴。
那一天我很富有，我兜裏有足足三十多元錢，這些錢，是我省喫簡用一個多月積攢的，我餓了的時候，就把兜裏的錢拿出來數一數，想一想七月七，就不餓了。
我步行去了離學校三十里路的縣城，買了一個不大的蛋糕，還讓店裏的老闆特地在蛋糕上雕了幾個字：十八歲，我們長大了！
剩下的錢給她買了雙運動鞋，她腳上的那雙花布鞋早就沒了新的樣子，腳在長大，而鞋子只是變老了，腳趾早就在裏面發出抗爭。
路上休息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拿出那雙鞋子看看，看着看着就嘿嘿地笑出聲來，我感到自己像個男人了，會用疼愛討好喜歡的女人。
天漸漸黑了，我纔回來，一整天，我懷揣着歡喜，竟不覺得累和餓。
遠遠就看見了她熟悉的身影，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岔路口，焦慮地遙望。
看清了是我，她便迫不及待地撲了過來，我抱住她，看見她眼裏閃着淚光。
“其實你也是這麼傻。”我心疼地說。
“你一整天都不見影子，有事總要說一聲啊。”
她語氣裏的怨言，卻變成了溫柔直撩我的心臟，我小聲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沒事了啊。”
她擡頭看我，從上到下，看了個仔細，生怕我少了什麼，最後她便輕輕地笑了：“你還是那個兔子。”
我想跳一下，來證明我完好無損，這時我才感覺到我的一雙腳好累，腳一落地，屁股也跟着掉到了地上，我的雙手不得不舉了起來。
她看到了我手裏的東西，問：“這是什麼？”
“先把我扶起來。”我說，我本想自己站起來，可是雙腳就像不是我自己的，不聽我的話了。
她扶我挪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脫下我的鞋子，看見腳底滿是血泡，眼淚就婆娑着流了下來。
“別哭，今天我高興着呢！”
我小心地打開手裏的蛋糕盒子，雙手往她胸前一遞，“給，生日快樂！”
她驚呆了，瞬間明白了我一天的失蹤是爲了什麼，她雙手捧過蛋糕，眼淚吧嗒吧嗒落到上面，什麼也不說。
她低頭看看我的腳，從兜裏掏出一塊乾淨的手絹，小心地擦拭着流出的血跡，她的動作很慢，唯恐給我一點疼痛。
我低頭看着她，看她的頭髮在黑夜裏散發着女人的光芒，心裏就想：“她就是我的媳婦了。”
我從懷裏拿出那雙鞋子，說：“穿上試試合腳不？”
她就看着我，一直看，黑夜裏她的眼睛閃着淚光，有幾滴落到我的手上，溫溫的，我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也跟着哆嗦着。
她撫摸着我的臉，就像知道了我爲一雙廉價的鞋拒絕了食物的營養，其實我沒有瘦，我壓根就沒有胖過。可是她眼睛裏有自責，覺得那雙鞋子是從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穿上吧。”我說。
“不穿。”她望着我，搖着頭。
“穿上吧。”我又說。
“不穿。”她固執地說。
我看到她緊緊的把鞋子抱在胸前，就感到自己被她抱緊了一樣，眼睛也變得溼潤：這個可憐的孩子，一點點的疼愛，就填滿她的心了。
我把早就準備好的火柴拿出來，準備把蠟燭點燃，可是總有風過來搗亂，於是我就把上衣脫了，把兩個腦袋和蛋糕罩住了，蠟燭點燃了，照的兩個臉蛋紅紅的，幸福透過縫隙，一個勁地往外飄。
我們依偎在一起，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看我們，她說：“爲什麼牛郎織女總是走不過那條河？那條河是不是太寬了？”
我說“：我們比她們幸福，我們沒有狠心的王母娘娘，也沒有天河隔着。”
05
一天，兩天，三天……從週六回家，她一直沒有回來。
我希望她只是和我捉迷藏，會在某一個時候在背後矇住我的雙眼。
我的身邊的座位空蕩蕩的，上課時我總是用衣袖把她的凳子擦拭乾淨，等着她來坐。每一次教室的門被推開，我就像看見她笑着向我走來，等我站起來，卻又沒了。
我翻翻她的書本，幻想裏面有她去的信息。可什麼也沒有，一頁，一頁，整個桌洞裏除了絕望，什麼也找不到。
我忽然覺得十八歲是個騙人的東西，我在裏面找不到一丁點長大的力量，
那幾天，我做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安心，總想她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需要我去救她？有時夜裏好像聽到她的哭聲，我猛的坐了起來，卻發現是自己在夢裏哭了。
她不來，我把自己也丟了。
又一個週六，我決定去找她，我的耐性被磨完了，我也不願意再有耐性長出來，見不到她，我不知道學習是爲了幹啥了。
夜裏我睡不着，滿腦子是第二天的虛幻。夜深了，我獨自在校園裏亂逛，可是今夜的校園變小了，憋的我透不過氣來。
我翻過院牆，就走到那個岔路口，那裏，幾天前剛剛給她過完十八歲的生日，我以爲十八歲了，我們就可以像大人一樣認真地戀愛。
而現在，少了她，剛長出來的愛，嫩嫩的，就要被砍了。
我想着想着，就哭出聲來，我以爲只有我一個人在哭，可我分明聽到了另一個哭聲。
她從路邊的暗處跑了過來，見到我就像見到了最親的人，嗚嗚的趴在我的肩上抽泣，我想，只要她來了，什麼都變好了，她真的只是和我捉了個迷藏。
她說她其實早就來了，她只是想看看這個地方就走了，永遠也不再回來。
我裂了裂嘴苦笑着：“幸虧你來了，把我的魂也帶回來了。”
可是她不笑，幾天不見，她憔悴了很多，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又不停地哭着，我的心直發毛。
她告訴了我一切，我就像聽着一個故事。
她要換親，用自己給她的傻子哥哥換個媳婦。
她的母親在哭，她的父親在哭，她的傻哥哥幾乎給她跪下，她哭了幾天幾夜，她知道她別無選擇。
她幾乎想死，可是她死了，她的父母和哥哥也活不長了，那麼多的愁足夠殺死他們。
她說，她掛念的我，從此就如同七月七的神話，被一條河隔的很寬，從這岸走不到那岸。
我無力對她的選擇抗爭，我哪有什麼力量抗爭？十八歲的力量，真的舉不起一個誓言。
“你要好好學習，能耐大了，就可以到城裏，永遠別回來。”她抱着我的臉，流着淚笑着說。
她把脣貼在我的脣上，就像兩個青春撞在了一起，各自的生命裏就永遠有了彼此。
她走了，像逃跑一樣踉蹌着走了。留下我一人失聲大哭。
跑了十幾步，她又停了下來，回過頭哭着大聲喊：“哥，你要是愛我，就在心裏爲我埋一座墳吧，我就會天天住在那裏了。”
我在後面看她的影子越來越瘦了，跌倒在地，心也跟着碎了。
我看到體內那些流血的碎片哭喊成一團，抱成一個墳的形狀，一個俊俏的姑娘含笑如花，慢慢走了進去。
她關上了房門，今生今世，除了我，她誰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