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住着個傻女人

一座被遺棄的破房子,被綠色的莊稼圍着。

天剛剛放亮,一個女人褲子還沒提過屁股,從莊稼地裏走出來,有起早的男人揹着筐婁路過,她便嘿嘿地笑着,一點也不羞。

她是一年前的一個夜裏爲躲避風雨覓到這間舊房子的,一夜的溫暖,就認這裏爲家了。

她是個傻女人,她看不見一顆顆髒兮兮的心,對所有的齷齪沒有設防,她在這裏快樂的活着,所有的虛僞與她無關。

村裏的孩子叫她傻姑,她是唯一能和這些孩子嬉戲一整天也不厭倦的大人。習慣久了,上了年紀的人也這麼叫她,自從她有了這個名字,這個村莊的善良就收容了她。

憨叔被她迷住了,有一次傻女人在門前的那條河裏洗臉,順便把頭髮在水裏泡了泡,於是便露出一張還算清麗的臉。憨叔在對岸樹林放着他的一羣羊,無意中就覺得那個洗臉的人不再是個傻子,而是個女人。

他的心動了,那張臉在她心裏蕩了很久,他四十多了,孤獨把他折磨的如同一棵老樹。那張臉不小心打碎了他的寂寞,第一次有渴望從身體裏跑了出來。

他是個光棍,一身的憨,他個子矮,長的醜,好女人都躲着他。有時他站在大門前的那棵歪脖樹下,恍如同袍兄弟並立。

夜裏他睡不着,爲這件事發呆, 可他身體裏的聰明實在太少,養不起他的大計劃。

他需要老天來拉他一把。

果然老天給了他憨,也不堵住他的活路。有一天夜裏下起了傾盆大雨,他睡不着,看房外風雨把天空攪得嚇人。

他忽然間就想起了傻姑,恍如看見了一張臉在風雨中的無助,那間破房屋他太熟悉了,這種天氣裏面根本沒法住人。

他披上雨衣,冒着風雨向村頭竄,那條河的水已有腰深了,他個子矮,踉蹌着喝了好幾口水才過了岸。還沒到屋就聽到女人的聲音在喊,只是風雨太大了,那聲音根本飄不過那條河。

幸虧他來了,傻姑正驚恐的蜷縮在牆角,看着屋頂那片欲墜的瓦片不住的喊。

他一看就知道房頂要塌了,這時候他也不憨了,抱起瘋女人就往外跑,剛到門口腳底一滑就摔倒了,他聽到身後嘩啦嘩啦瓦片散落的聲音,就知道壞了,於是用盡了力氣把瘋女人扔了出去,卻把自己留在屋裏。

瘋女人得救了,憨叔卻養了幾天傷。傷了不要緊,村裏的議論卻要殺了他。

村長找上了門,一臉青色:“憨叔,我知道你一個人過日子難,可你也不能半夜在傻姑那裏啊,畢竟她是個傻子。你啊,唉!”

憨叔氣的臉都紫了,他沒有辯解的本事,他笨倔的嘴巴像講了一個亂七八糟的故事。最後急的眼淚都流了出來,村長才可憐他似說:“要是上面有人來問你,你就這樣瞞哄瞞哄再說吧。”

憨叔愣了,村長的好意讓他變成了一個張着大嘴的啞巴。

村長遇上了難題:一是憨叔的事一定要有個交待,他和傻姑的事糊塗不得,這關乎整個村的形象。再就是是傻姑的去留問題,老房子塌了,即便留下也要有個新住處。

村長是個好人,夜裏就和他媳婦嘮叨這件事,他說:“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憨叔畢竟是咱村裏的人,咱能護就要護着。”

媳婦見男人爲了難,也動了心思。想了半天忽然說:“要不就讓憨叔娶了傻姑吧,住處也就解決了。”

村長一聽就樂了,一巴掌拍在媳婦屁上:“行啊,就這麼辦了。”

傻姑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把成親當成了有趣的玩家家,村裏好事的婆娘們把傻姑領到家裏,一通打扮後傻姑就變了樣,怎麼看都是個很美的人。

憨叔雖背了黑鍋,倒也心想事成,直樂的把家裏收拾乾淨了,把傻姑迎進了門。

憨叔結婚時是挨家挨戶送了糖的,四十多歲的漢子了,心裏的喜一點也不藏,村裏的人都說從那天憨叔就變了樣,一個傻女人讓他年輕了許多,走起路都有那麼一點帥的樣子。

憨叔成家了,一個傻女人讓家有了新的模樣,憨叔是個知冷知熱的男人,經常就有咯咯咯的笑聲從屋裏飄了出來。

又是莊稼瘋長的季節,每一粒種子都興奮地綠着。

傻姑懷上了孩子了,臉上笑就更多了,看憨叔沒事的時候,就拉他的手在村裏炫耀。憨叔也不煩,一隻手拉着傻姑,一隻手扶着她的腰,在大街上慢悠悠地走,偶爾路上有快小石頭,憨叔就一腳把它踢開,樂的傻姑捂着肚子直笑。

傻姑大肚子的事村長自然知道了,這可把他愁壞了,畢竟憨叔和傻姑的婚事沒有正常手續,況且是自己張羅着憨叔和傻姑的婚事,嚴格地說,這樁婚事雖然出於好意,但也是一種欺騙行爲,生孩子自然更是不允許,氣的他直罵老婆出的餿主意。

“要是這事被上面知道了,我這個村官也做到頭了。”村長耷拉着腦袋說。

“這事還真不好辦。”村長老婆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看見男人愁,她也像丟了魂,畢竟丟的不僅僅是官,連臉都要丟了。

“要不就強行讓傻姑流了吧!”村長話一說出口,心裏就哆嗦着。

“那憨叔還不和你拼命啊,他一大把年紀了,好不容易娶了個傻衣服,還懷上了孩子,唉,都怪我,那時我咋就沒想到憨叔這麼有本事呢?”

“他的本事你都知道啊?”氣的村長又要一巴掌忽過去。“你出的餿主意,趕緊想個法子,這事不能拖下去。”

“做思想工作肯定行不通了,這一對傻子腦筋死着呢。”村長媳婦說:“要不你到鎮上去,看上面怎麼說,估計也沒什麼好辦法,鬧不好要出大事情。”

氣的村長眼一瞪:“死婆娘,一肚子淨是餿主意,這事我想包都包不住了,還自己捅了上去?”說完摔上門就走了。

天漸漸暗了,村長心裏老是想着憨叔的事,腳就往憨叔家裏走,憨叔家的門虛掩着,村長心裏不痛快,一步就闖了進去。

院裏的喫飯桌還沒收拾,憨叔正撅着屁股趴在傻姑肚子上:“兒子兒子哎,爹和你說話呢,爹給你熬了魚湯,可好喝?”

傻姑伸着腿坐在一張木椅子上,手摸着憨叔的腦袋咯咯的笑着:“憨憨,憨憨。”

這女人自懷了孩子,以前不說話的她,竟然也能說個三言兩語,別人管她男人叫憨叔,她就叫他憨憨,每次傻姑喊着:憨憨,憨憨,憨叔的心樂的就像年輕小夥一樣蕩了起來。

村長咳嗽了一聲,嚇得憨叔把腦袋從傻姑肚子上挪開,一看是村長,趕緊拿了個板凳用袖子擦了擦,說:“村長來了?”

“村長來了?”傻姑也跟着笑。

“嗯。”村長坐下,見桌子上果然有一碗沒喫完的魚湯,想必是白天憨叔去河裏捉的。

村長怕這一院的暖味被自己的話嚇沒了,心事總吐不出來,閒聊了幾句,才把哽在嗓子眼裏的話和憨叔說了。

憨叔一聽孩子要保不住了,臉更黑了,嚇得手哆嗦着拉着村長的手說:“村長,你是我一輩子的恩人,你一定想個辦法救救我啊。”

“廢話,我有辦法還用來找你嘛?這事大了去了,我自己都自身難保,你自己想辦法吧。”村長扭頭走了,剩下憨叔在院裏發呆。

那一夜,他就在院裏坐着,半夜的露水都在他頭髮梢上成了珠,滾在臉上他也不覺得。傻姑像是知道男人有心事,也不叫“憨憨”了。

幾天後傻姑失蹤了,憨叔身後沒有了傻姑的影子,他就像個少了半個魂,放羊時鞭子都摔不響亮。

他不住的往外跑,周圍的村都找遍了,可傻姑成了空氣,始終看不見。

好心的村民就忍不住惋惜:“傻姑沒享福的命啊,可憐她還挺着個大肚子呢!”

憨叔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也不多說一句話,低着頭又走了。

他放羊的時候也不遠去,在那條河邊一坐就是半天,看着那座倒塌的房屋發呆。

有好事的村民偷偷告訴村長,說好像聽到那片莊稼地裏有傻姑的笑聲,村長就沉着臉吼着那個人說:“滾開,你耳朵怎麼不聾呢!”嚇得告密人扭頭就跑了。

有一天夜裏,有人聽到那片莊稼地裏傳出狼的嚎聲,那聲音越來越大,穿過夜空闖進各家各戶的屋裏,有膽大些的人從土牆上露出半個腦袋,看到有個又矮又黑的影子從村裏竄出去,隱身到那片黑乎乎的莊稼地裏。

有人認出那是憨叔,就急忙告訴了村長,沒錯,就是他,那個夜裏,憨叔出大事了!

當村長和媳婦趕到縣醫院的時候,憨叔正像泥巴一樣癱在地上,他一手撐着地,耳朵對着那一扇緊閉的門。

他看村長來了,就伸出指頭放到嘴邊,讓他們小點聲,然後指了指那扇門,咧着嘴笑。

村長突然就想哭,他叫了多年的憨叔,其實也是條漢子,這黑夜裏二十多里路,竟然沒有累死他,還滿臉幸福地笑!

房內又傳出女人的叫聲,憨叔也跟着哼哼,煩的村長媳婦用腳踹他:“你哼哼什麼?又不是你生孩子。”

有一會沒有傻姑的叫聲了,三個人也不說話,憨叔頭上都冒了汗,村長媳婦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她是個過來的女人,她懂得寂靜裏藏着不詳。

門開了,那個女接生醫生滿臉汗水地問:“誰是家長?”

憨叔像是沒聽到他的問話,哆嗦着嘴問:“孩子呢?”

“沒了,孩子是的死胎。”女醫生急促地說:“女人大出血,急需輸血。”

憨叔一聽孩子沒了,身子就軟了,又一聽傻姑急需輸血,嚇得一下子又跳了起來。

“你別急,我這就通知血庫的人,看有沒有合適的血型。”

“醫生,我有的是血,快抽我的!”。憨叔哭着說:“孩子沒了,傻姑再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不活了。”

“你是什麼血型?”醫生問。

“我不知道什麼血型。”憨叔說:“我知道我的血準行,傻姑和我最親了,我的什麼東西她用都行。”

醫生怕他繼續嚷嚷,就叫護士趕緊抽血化驗,還真巧,憨叔和傻姑的血液配型成功。

憨叔一聽他的血能行,趕緊把袖子擼的高高的:“快點啊,都給她。”

村長一聽就罵他:“都給他你不活了?”

傻姑得救了,憨叔側着頭看傻姑臉色漸漸紅暈,就又想起了孩子,眼淚在臉上滾着,一歪頭就睡了。

他的淚珠一掉到地上就濺開了,它有多重啊?

“憨憨,憨憨。”聽到有人在叫他,憨叔睜開了眼,傻姑拉着他的手,滿臉的焦慮。

他感到了溫暖,那雙眼,那雙手,沒有被生死割捨掉的溫度,又重新來了。

“憨憨,你嚇死我了。”傻姑清晰地說,沒錯,她的話如此清晰。

憨叔不相信地甩了甩腦袋,用手摸了摸傻姑的臉,傻姑也沒有傻笑了,她滿臉都是女人的羞,然後就把臉埋在憨叔的懷裏。

傻姑的病好了?憨叔一把捧起傻姑的臉,結結巴巴的問:“你……你……怎麼了?是真的……真的好了?”

傻姑哇的一聲就哭了,她用力捶着憨叔的胸口說:“憨憨,我好了,我真的好了,你也好了,把我領回家吧,把我……領回家吧!”

傻姑成了正常的人,這是村裏誰都想不到的事,都誇憨叔這是哪輩子積了天大的德了。

憨叔依舊的憨笑着,羊鞭兒甩的脆響,聲音老遠就進了家門,傻姑早就把飯做好了,站在大門口笑盈盈地迎。

有人說:“憨叔,好好把傻姑養着,這麼好的媳婦別跑了。”

憨叔就說:“呸呸呸,我的媳婦我知道。”可他嘴上說着,心裏就咯噔着。

果然,那一天憨叔剛剛賣了羊,第二天傻姑就不見了,那賣羊的錢也沒了。

憨叔告訴了村長,氣的村長戳着他的腦袋說:“他媽的,你這命啊。”

村長媳婦在一邊說:“換我啊,我也跑。”

村長說:“你不用跑,你要走我找個轎子送送你。”

憨叔想:“人心隔着肚皮,這肚子裏的東西,老祖宗都看不清。”

又想:“傻姑病好了,去享福去了,跟着我是委屈她了。”

於是心就安了,也不去找,村裏人就說他的心眼也都給了傻姑了。

憨叔也不搭理他們,他想:“只要傻姑別委屈着就行。”

這一天憨叔放羊回來天都黑了,老遠就看見房裏的燈亮着,他就嘿嘿的笑自己:“唉,還沒老就傻的忘了關燈了。”一揚手鞭子“啪”的一聲就清脆的炸了。

院子大門開着,村長和他媳婦正坐在院子裏說笑着。

屋裏有個女人正忙碌着,一身的新衣服。飯香從屋裏飄到院裏。

憨叔站在門口不敢進去,村長媳婦就喊:“那個站在門口的呆子,我又給你送了個媳婦。”

憨叔聽了一臉不高興的說:“我有媳婦,傻姑纔是我的媳婦。”

村長媳婦就向屋裏喊:“屋裏的,人家不要你,你快走吧。”

憨叔看見屋裏的女人要出來,扭過頭看都不看。

他聽到那個女人的腳步在他背後停了,就說:“你快點走,我有媳婦。”

“憨憨。”憨叔聽到這一聲叫喚腿都軟了,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傻姑才叫他憨憨,他用力站着,也不敢回頭。

“你……你真是傻姑?”他哆嗦着問。

“嗯。”

一雙柔軟的胳膊抱住了憨叔,那熟悉的味道把憨叔的頭拽了過來。

他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傻姑,他哆嗦着嘴脣想說什麼,可是淚水把他的嘴都給堵上了。

“憨叔,等我們走了再好好看,你想把我們餓死啊。”村長媳婦叫着。

一桌熱飯端上來了,村長說:“憨叔啊,傻姑這次回老家把證件都拿來了,趕緊把結婚證給辦了,以後我只想看你們的好日子,可不許讓我操心了?”

憨叔舉起酒碗對村長說:“村長,我……我……”可就是說不出來。

急的村長媳婦一把奪過酒碗說:“我替你說了吧,村長,謝謝你了。”一揚脖子酒乾了,抹了抹嘴笑憨叔:“憨樣。”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屋裏,憨叔美滋滋地問傻姑:“你什麼時候喜歡上俺的?”

傻姑說:“我在那場噩夢裏就喜歡上你了。”

“孩子沒了,你不怨俺吧?”

“那是命,來年我再給你生個。”

憨叔沉默了一段時間說:“傻姑,你生不了孩子了。”

“爲啥?”

“在你出院的幾天後,我偷偷做了絕育手術。”

“爲什麼?你是不是真傻啊?”

“我不傻,我就是不想讓你受那個罪了,以後我也不會讓你受一點罪的。”

傻姑哭了,她託付一輩子的男人啊,憨的讓她心醉了。

燈熄了,傻姑的臉上的淚依然閃着光,那是不是愛的顏色……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