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顧婷婷哭了，可她分明嘴角上翹。
大學錄取通知書，躺在她的膝蓋上，真真的。
意外嗎？沒有。
她從小聰慧，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即便是在高一時的一場車禍，讓她失去了一隻腳，她也能夠在休學一年後，硬生生地把學習趕上去。
她哭，是因爲這張通知書是失而復得。
她哭，是因爲二順回來了，那個害她失去一隻腳的人。
她哭，是因爲二順竟然說要娶了她。
她能不哭嗎？
這個王八蛋，你掙了點錢就了不起了？我還沒看在眼裏。
這個王八蛋，叫了你二十年的二順哥，你就得瑟了？以後再也不叫了。
婷婷邊流淚，邊想。最後又撲哧笑了。
眼淚蹦出了眼眶，溼着她的臉。
二順，你這個壞蛋，養我一輩子，不多！
2
都說青山秀水養美女，沒錯。
婷婷十七歲時，長成了城裏人少有的俊。
不施粉，不抹脂，一捧泉水洗把臉，照照鏡子，自己都醉。
況且她聰慧，她以優異的成績，走進了縣一中的校門。
可是，就在婷婷踏入高中的第一年，突如其來的災難，讓一家人的希望之光，幾欲熄滅。
鄰居二順，在縣城裏做着販賣青菜的生意，小夥子父母早逝，本份勤快。
這幾年賺了些錢，心就野了，貸款買了輛貨車，準備搞批發。可他駕照還沒到手，又急着做買賣，就偷偷地開車上路了。
週一時出於好心，捎帶着婷婷去上學，碰巧遇上大霧天氣，一不小心就鑽進溝裏。
二順只是被方向盤頂了一下胸部，並無大礙。
而婷婷卻被一棵樹擠壓了右腳，截肢了。
災難，讓這個本來充滿陽光的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這事，擱誰家都是個不小的愁。
二順不是個不認賬的人，他帶婷婷去縣城上學，本就是鄰里鄰居的好意。
沒成想會這樣，畢竟婷婷的一隻腳沒了，這件事，天大。
二順把僅留的二萬元的流動資金都拿出來，給了婷婷做了手術，出院後二順又東拼西湊了五千元，送給了婷婷爸。
二順知道，作爲補償，這一點錢遠遠不夠，可是他真的沒有什麼辦法了。
況且這幾天，銀行的工作人員又找上門來，他們得知二順出車禍的消息後，查看了二順的還款日期，就到二順家調查情況。
說白了，就是看看二順有沒有到期還款的能力。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腰桿沒有外表看到的那麼硬。
一個月內連續而來的難題，好似非要打出他的原形不可。
沒有了父母，二順哭的眼淚都沒人看。他整日躺在牀上，睜着眼睛睡覺。
他的路，好似被那場車禍截斷了。
可二順沒有想到的是，婷婷爸來看他來了。
還把二順給婷婷做手術的二萬五千元錢也還給了他。
婷婷爸說，娃，你爸活着的時候，我們不但是鄰居，還親如兄弟。你爸走的時候，對我說，順子還不懂事，以後啊，就麻煩老哥哥多給他長着點眼色，別讓他走歪了。這些，叔都記着的。
二順哪裏肯收啊，好好的一個姑娘，因自己的失誤少了一隻腳，擱在誰家，都是個過不去的仇口。
婷婷爸見二順不收，臉一沉說，娃啊，人這一輩子，誰沒有個坎坎坷坷？都是挺挺腰走過來的。這錢你先收下，我是在替你死去的爸看你有出息呢！
婷婷爸一番掏心窩子裏話，把二順感動得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是啊，這幾天他的淚是流了不少，那都是冰冷的絕望。
只有這次的淚是熱的，淌的讓他舒暢。
婷婷爸這次是真真的救了二順。
救的不是命，是比命還貴重的心。
其實婷婷爸是有心事的，他知道，幫了二順，就是幫了婷婷，就是幫了自己。
他其實是藏了個私心的，他想讓二順以後娶了婷婷。
3
好好的閨女成了瘸子，作爲父母，都會把孩子的命運從頭到尾梳一遍。
畢竟那場災難帶走的東西太多了。
它足夠把生命裏好的東西和壞的東西，齊刷刷地對換掉。
婷婷爸心裏明鏡似的，一個少了一隻腳的姑娘，就是長得再如花似玉，在鄉村，也沒有人稀罕。
誰又會娶個可能連娃都帶不了的女人做婆娘呢？
婷婷爸還找明白人問過，如果走法律程序讓二順賠償，估計能得到十幾萬的賠償金。
十幾萬，婷婷爸就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大的金錢數字。
他是被這個數字嚇着了。
夜裏他睡不着，這個數字在他的眼裏翻來覆去地飛。他知道，二順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這些錢的。
嚇不死二順，也會嚇跑二順，到頭來，什麼也得不到。
再說，婷婷爸骨子裏不是狠心的人，把二順逼上絕路，他也不忍心。
二順爸臨死的時候對他的囑託，這也是真的，死人說過的話，要當真纔行。
讓二順以後娶了婷婷，這個念頭在婷婷爸的腦子裏冒了幾冒，最終沒能按住。
即使這個主意藏着太多的不厚道，也在婷婷爸的心裏發出一絲耀眼的光。
他要爲女兒的前程下個賭注！
於是他去了二順家，順帶把那二萬五千元錢也帶了去。
錢能暖人心的，況且，二順已被錢逼得走投無路。
婷婷爸沒白活這麼大的年紀，一些事，他懂。
再說，即便二順不同意娶了婷婷，這二萬五千元錢也丟不了，從小看着二順長大的，看不走眼。
這，好似個只賺不賠的賭注。
4
可是，隔了幾天，婷婷爸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
二順跑了。
連同院子裏的那臺貨車也沒了蹤影。這是婷婷爸沒想到的事。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婷婷爸着實在心裏臭罵了自己，不打招呼就沒了人，自己下的賭注已變的風險太大。
婷婷爸也沒敢在婷婷面前提二順的事，他知道婷婷恨死了二順。
說了，只會添堵。
一晃一年過去了，婷婷做了個假肢，勉強能夠行走了。她又回到了學校。
婷婷重返校園，成績一如既往的優秀。
只是她在磨難後少了一份天真，多了些許的成熟。
這讓她在心理上早就領先了那些尚還幼稚的學生。
況且她還用功，所以她無法不優秀。
一晃三年，婷婷二十一歲。
那年她高考。她以648分的成績成爲了縣城的文科高考狀元。
這個身殘志不殘的姑娘，很快震驚了縣裏，學校和教育局的領導，派專人到婷婷家裏訪問，並祝賀。
一時間，這個原本寂靜的山村，都因婷婷而閃閃發亮了。
婷婷報的是省裏的一所名校，漢語言文學專業。
早在臥牀不起的時候她就喜歡上了讀書，並喜歡上了寫作。
在高二那年，更是讓自己的作品上了報紙。
她的夢想，其實早就有了着落。
她甚至偷偷地藏着二十多萬字的手稿，她夢想這些字，早晚有一天會重見天日。
況且，她的身體狀況適合寫作的職業。這是個多麼聰明的丫頭。
然而，命運又一次和她打哈哈。
眼見着同學的錄取通知書都來了，唯獨她的通知書，沒有蹤影。
又等了幾天，還是沒來。
她害怕了。
5
縣教育局的領導知道此事，打電話和婷婷報考的學校聯繫，校方說，籤於婷婷同學的身體狀況，學校不予錄取。
這無疑是一枚炸彈，把婷婷的夢想炸的粉碎。
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裏，用力捶打着自己的殘肢，淚流不止。
她更恨透了那個一去不復返的二順。
他哪是什麼二順哥啊，簡直就是自己生命裏的魔鬼。
這個要強的姑娘，這次，好似真的被命運打敗了。
然而這時，二順卻回來了。
和他一起來的，還有縣教育局的局長和高中學校的校長。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位戴着眼鏡，一看就是滿腹學問的人也一起來了。
他是婷婷報考院校的李教授。
他說，是二順向校方反映了婷婷的情況後，院校領導被婷婷的勵志精神所感動，特意派李教授來看實際情況。
就是說，院校可能會破例給婷婷一次上大學的機會。
婷婷在房內聽的一清二楚，她慢慢推開房門，她手裏捧着那份在無數個夜裏寫的厚厚的文字，滿臉的淚。
她看到了二順，幾年不見，二順又長高了，更英俊了。
連脣上的鬍鬚都烏黑放光。
二順連忙跑上前扶住了婷婷，婷婷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
李教授看了那份手稿，字跡端正清秀，滿文感情充沛，字裏行間無不透露着上佳的文筆。
動情之處，李教授禁不住摘鏡擦拭眼角。
而文中那個倔強的，不屈服於命運的堅強女孩，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婷婷，其實是寫了一個真實的自己啊！
臨行，李教授拉着婷婷的手說，孩子，我不會看錯人的，你就安心在家裏等通知書吧。
雲消霧散了。
二順攙着婷婷的手，把李教授送到村外。
回家的路很短，二人卻慢慢地走，慢慢地說。
婷婷有時又會把頭靠上二順的肩，臉上的淚珠真真的，陽光下閃着光。
婷婷爸走在身後。
看這對年輕人相攙而行，嘴巴都驚大了：她們這是怎麼了？
6
其實婷婷和二順早就相愛了。
兩家是鄰居，二順大婷婷兩歲，從小學初中，二順就是婷婷的守護神。
那時鄉下上學沒有嚴格的年齡限制，一個班級的學生，年齡差個兩三歲事常有的事，有的甚至更多。
二順從小沒了娘，上學就晚了兩年。初中時父親又病故，二順成了沒爹沒孃的苦孩子。
即使他頭腦聰明，腦瓜好用，也不得不在初中畢業後輟學了。
用他的話說，就是他要先填飽自己的肚子。
婷婷也對二順的輟學非常無奈，這是兩個孩子解決不了的事。
婷婷考上高中時，也曾想放棄學校，結果被二順臭罵了一頓。
二順說：只要你好好上，我的夢就沒有結束。
婷婷是帶着兩個人的夢想去上學的。
那時鄉下觀念還陳舊，兩個人就這麼藏着掖着好了起來。
這事，斷不敢讓婷婷爸知道的。
沒想到二順賣菜賣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婷婷一隻腳沒了，這是把自己未來的媳婦弄殘了！二順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傾盡所有爲婷婷治病療傷，完全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再加上貸款日期臨近，他愁得想死的心都有。
婷婷爸把錢送還給他，二順在父親的遺像前哭了一夜。
他沒有退路，他必須要活出個人樣來纔行！
於是暗下決心，就不辭而別，到了省城尋路去了。
他到了省城還是做起了賣菜生意，手裏的那點錢，別的也做不了，賣菜倒是夠了。
說來還是二順運氣好，因爲他賣菜時認識了小朵。
小朵也是鄉下人，人卻長的秀氣精靈。
小朵的一個遠房叔在大學裏教課，這個人就是李教授。
李教授喜歡這個精明的侄女，就託人問了學校食堂的負責人，安排小朵到學校食堂上班。
小朵有着鄉下人特有的能幹和誠實，又有李教授的面子，一來二去，食堂蔬菜的採購工作就交給了小朵。
於是就認識了二順。
都是鄉下人，能說的話兒就多，幾次買賣過後，小朵就放心的把這份生意給了二順。
這可幫了二順的大忙，那可是個不小的買賣啊。
一年下來，二順就賺足了銀行貸款錢。第二年他做的生意更大了，有食堂的負責人牽頭，又聯繫了城裏的幾座院校，每天的蔬菜都是成車地銷售。
此時，二順走到哪裏，都是一副小老闆的派頭。
可他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婷婷。
他身邊也不缺漂亮的女孩，但沒有一個能走到他的心裏。
他是一直在等着婷婷的。
二順雖然在省城，婷婷近幾年的情況他卻一清二楚，高中學校裏有他的幾個發小，這讓他能輕易得到婷婷的信息。
婷婷學的安心，二順等的耐心，那三年，兩個人都在長大。
婷婷高考的成績二順是知道的，她的第一志願，竟然就是李教授所在的院校，這讓二順欣喜若狂。
他覺得這是和婷婷的緣分，有緣的人，不想走到一塊都不行。
只要錄取通知書下來，二順就會立馬駕車回家，親自把婷婷接來。
沒成想好事多磨，校方知道了婷婷的殘疾，竟然猶豫起來。
二順知道這件事後，愁得幾天幾夜睡不着覺。他猛然就想到了小朵，心想，也許她可以幫自己的忙。
小朵倒是爽快地答應了，可她提的條件讓二順大喫一驚。
小朵要二順娶了自己。
7
二順聽了小朵的條件，扭頭走了。
小朵對自己的心意，二順能感覺到，畢竟一個女孩喜歡上了一個人，連看一眼的眼神都是愛。
可二順心裏早就裝滿了婷婷，沒給別的女孩留一點的縫隙。
小朵人長得俊俏，又精明能幹，是個不錯的女孩。
可她的聰明裏總是充滿了算計，二順不喜歡。
二順父母逝去的早，他總覺得算計裏藏着一種不安分，會讓人活得不安。
所以，二順是斷然不會答應小朵的條件的。這沒得商量。
第二天晚上，小朵又來了，她說，二順，明天你準備一下，學校的領導讓你陪同李教授去婷婷家。
原來，幾年的交往，小朵和二順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小朵，是從心裏愛上了二順的。
然而，二順對婷婷的心意，小朵也是一清二楚，要不然，小朵也會早就向二順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她之所以向二順提了這樣的條件，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驗證一下二順對婷婷的愛情，也能把自己對二順的心意做個了結。
她想，是自己的，跑不了。不是自己的，也拉不回來。
可她總要試一試，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買賣不成誠意在，自己把心亮出來，不後悔。
二順拒絕的乾脆，小朵也着實心裏不舒服。
一個大姑娘家，臉面是難看些。但畢竟是生意場上的人，幾年來，早就學會了大度。
於是小朵還是找了李教授，原原本本地說了婷婷的情況，校招生辦經過考慮，就讓李教授親自去婷婷家瞭解情況。
於是，婷婷上大學了夢想，雖周折一番，也成了真。
所有的美好貌似水到渠成，可那渠裏的水，卻總是不安分。
婷婷大二的時候，做了一件讓二順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這姑娘的學問變大了，心卻變傻了。
她，想撕毀婚約。
8
婷婷生在山溝溝裏，長在山溝溝裏，可世界最精彩的地方，卻不在山溝溝裏。
兩年的大學生活，有太多的新鮮營養流進生命裏，好像能讓你體內的每一個細胞，脫胎換骨。
一切都在變樣，連愛情也無處可逃。
婷婷愛上了別人，一個在校文學社裏閃閃發亮的男孩。
共同的愛好，讓他們在五彩斑斕的大學生活裏，有了更多的交集，在婷婷的眼裏，這個男孩的毛孔都能散發出詩一般的香味。
她是太迷戀這種味道了，以至於癡迷。
她從小就有的倔強，再一次從心裏走了出來。
她要離開二順。
現在，她看到二順，就像看到山溝溝裏的石頭，沒有一點光亮。
她告訴二順，我們性格不合，志向不同，分手吧。
一個高尚的理由，把二順砸的暈頭轉向。
性格，志向，二順的心裏從沒有那麼時尚的字，他連撒的尿裏都是滿滿的實實在在。
二順看着婷婷，這個讓自己愛過，愧疚過，這個讓自己死心塌地，想呵護她一輩子的人，變的飄搖模糊了。
他轉身走去，他害怕自己的卑微，玷污了一個聖潔的靈魂。
9
二順很快就和小朵成了親，一個實在，一個精靈，這纔是世上最完美的般配。
三年後，他們靠自己的努力，買了房，在這座繁華的城市裏，紮了根。而她們可愛的女兒，也已經蹣跚學步，嘴裏甜甜的叫着爸爸，媽媽。
而婷婷的愛情，卻只爲她留下了一小段美好的回憶而已。
那個像詩一樣聖潔的男孩，卻在父母的阻攔中，最終還原了本性的真實，畢業後，就遠走出國了。
婷婷大學畢業後，因自身的殘疾，就業遭到了極大的阻力。最終，在家鄉的一座學校裏，成爲了一名小學教師，育人，也育自己。
幾年後，她再度拾起曾一度萎靡的文學夢想，在她的文字裏，不再迷茫，也不再虛華。
人活着，腳踏在地上，纔行的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