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堅持自己是個不信命的人。
我從小得失心就很重。幼兒園快畢業的時候，老師問我們上了小學想做什麼，其他同學說要每門都考100分，說要早日戴上紅領巾，結果我說，我要當班長。
當時圍觀的老師、同學和家長心裏應該是覺得好笑又不屑吧——因爲我在幼兒園真是個人見人恨的搗蛋作精啊，上課倒騰椅子橫過來坐，數學只考12分，午休就是不睡覺，每天欺負男同學，曾經一爪子把人家臉掐出一個坑，甚至威名遠揚到別的家長看到我在玩某個娛樂設施，都不敢讓自己的小孩靠近。女孩子完全沒個女孩樣子，成績也不好，連一般學校的重點班都考不上，現在誇下海口說要當班長？
哈，我當時對他人的內心當然一無所知。然而我確實從一年級就當上了班長，還當了大隊委，第一批加入少先隊，以致於許多清楚我幼兒園過往的人都嘖嘖稱奇。
接着就這樣按部就班長大了。班長、學習委員、語文課代表……我擔任過很多自己擅長的職務，充分地展現了作爲獅子座的外放特質；我考過很多第一名，進初中進高中進大學進研究生時都是TOP，給許多人留下了“學霸”的印象，可是慢慢就會滑向中等；每個階段我都有個心裏暗自較勁的對象，當我特別在意與她們的競爭時，我總是輸，然而一段時間之後回首，我卻往往都是贏家。我如此渴望所有人認可我，被全世界注視，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又變得不愛出頭了——很虛僞的那種不愛，不去爭取，但是希望受到矚目、時刻被記起，就一直這樣矛盾着。
不信命的人，大多愛出頭、愛爭取、愛證明自己。因爲我們要昭告天下，更確信自己配得上目前擁有的一切。你看——除了外表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然後通過外部努力致力於提升它），我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我的學歷、才幹、金錢、地位、人際關係，都是靠自己一點一點掙來的，都是我應得的，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命運，而是我贏得了與命運的戰鬥，成爲最後的贏家。
可是，只要人活着，與命運的搏鬥是永無止盡的。偶爾沮喪的時刻，我也會自嘲“這都是命”，想着不如就一了百了地放棄，隨波逐流地生活，享受平庸的快樂。但我的頹廢從來不曾心安理得——內心總有一個聲音，吶喊着不甘心就此放棄，不甘心泯然衆人，不甘心成爲自己看不起的那種人，於是仍在自我束縛的天羅地網中向上掙扎，不爲達到誰的要求，只爲不負對自己的期待。
然而，世間縱有萬事可以靠自己努力爭取，卻也有無論怎麼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命運命運，“命”總和“運”聯繫在一起，萬事機緣巧合，最終的圓滿也離不開一點運氣。我從五年前自己的微博裏找到了這麼一段話：
“有的人天生勇敢，有的人天生機敏，但卻都不如天生就幸運的人。”——古龍。幸運，也是武器之一種，無所謂公平。所以說，盡人事，知天命，生活如此，愛情也如此。永遠的贏家，因爲實力，也因爲運氣。——摘自紫色熄滅掃文評價。
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發微博的緣由，應該是感情問題。剛對某個人有好感，理智上又清楚知道不可能與他在一起，於是略有點頹喪，幸而抽身很快，沒受什麼傷。但哪怕只是“爲什麼不能是我”的失落，也值得一個輾轉反側的晚上。
今晚也不過如此。最近喜歡的配音演員英年早婚，原本是一樁美事。能早早遇見一生所愛，幸福美滿，真正的粉絲當然都是爲他高興的。陸陸續續吃了他好多狗糧：跟妻子是因爲邀歌認識的，曾經共苦，如今得以同甘；妻子會去他的每一場線下；跟粉絲的互動很有分寸，線下拒絕合影拒絕握手拒絕擁抱，工作邀約都聯絡妻子的郵箱，給予對方充分的尊重和安全感。網上的公開資料顯示他妻子是91年8月的獅子座——啊好巧我也是，但是怎麼人家就遇到了這麼好的丈夫呢，曾經跟朋友這樣感嘆過；一時手癢去搜了他工作邀約郵箱對應的QQ號，看到妻子的個性簽名寫着“親愛的在中”——只不過多了一個相似的細節，意難平的感覺就無可抑制地洶湧了。我也是啊……我喜歡金在中12年了呀，所以這個幸運的人爲什麼不能是我啊？
可是我問誰能問出這個答案呢？這本身就沒有答案啊。我當然明白那些流露於外在的所見都有美化濾鏡——就算真的給我，我要的起嗎？光抽菸這一條就忍不了，還談什麼其他？退一步講，我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我是高揚自由獨立真我旗幟的女權主義者，我是進可炸廚房退不可打蟑螂的柴米油鹽生活瑣事戰五渣。
孔子說“知命”，而後延伸出“盡人事，知天命”的勸解之語。可是孔子的本意本不是勸解，更不是認命去做一條任生活鞭打的躺平的鹹魚——他其實在說，哪怕預料到結果不盡如人意，也要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所有。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則說：
“我們能夠做的，莫過於一心一意地盡力去做我們知道是我們應該做的事，而不計成敗。這樣做，就是知命。要做儒家所說的君子，知命是一個重要的必要條件。……如果我們盡應盡的義務，那麼，通過我們盡義務的這種行動，此項義務也就在道德上算是盡到了，這與我們行動的外在成敗並不相干。這樣做的結果，我們將永不患得患失，因而永遠快樂。”
我們真的能不患得患失、永遠快樂嗎？當然不。每個人都花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我們無法控制和預料的因素上，哪怕心知沒什麼用。當最終的結果配不上我們的努力，沒有人能心平氣和一秒接受，這也是我這段時間以來努力想要突破的侷限。
之前聊到那個配音演員時，我說“人得到什麼都是命”，小桔說贊同這個說法，很多時候也信命，無論是工作還是際遇。我們曾在沙發上抱膝相對長談到夜半三點，爲她的坦然和我的意難平。我有許多“出人頭地”的願望：想在飯圈當粉頭（卻沒錢沒閒），想在豆瓣和微博當大牛（卻根本沒什麼人關注），想通過研究耽美髮論文（卻還沒搭起系統的理論架構），想每年都發工作相關的學術論文（卻太過懶惰從未開始）……儘管我與許多同齡人相比過着還不錯的生活，稱得上有自己的事業，卻也太清楚自己是個有許多缺點、遠未完美的人——我的懶惰、驕縱，無限接近於零的自控力和一點就燃的暴脾氣，也許是很多“命中註定”的源頭。
可我無論如何就是說不出“認命”，也不願承認命運待我從未高看一眼。哪怕是在如今情境，我都認爲自己應當配得上更好的；可我又如此懦弱，不敢放手一搏，不願承擔失去的後果，於是裹足不前，猶豫不決，自欺欺人地打算拖到最後一刻。於是20代後半期就被我這樣拖着過去，還有3個月就要過20代最後一個生日了，我從開始之前就捫心自問的答案，至今也沒有一個結果。
僵持已久，僵持依舊。自暴自棄把鍋都推給命運，可時至今日仍不願向命運低頭。或許有朝一日終於被命運摧折，會覺得這前半生的種種反骨行徑，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