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是幸福》大結局了。這段時間以來，點進微博熱搜，每天都能看到賀繁星和元宋。我本來想當成一個年下小狼狗追愛成功的無腦甜劇來看，但看着看着就被紮成了篩子。姐弟戀、辦公室戀情、女方要求保密、分手後找了個“合適”的人“試愛”又分手、終於正視自己的心意不管不顧地追回所愛然後Happy Ending……全網怒罵賀繁星綠茶婊的同時，曾做出過某些相同選擇的自己也更惴惴不安：是綠茶嗎？是婊嗎？……可無奈的是，這就是難以衝破的、被桎梏住的、許多職場大齡未婚女性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啊。
賀繁星這個角色承擔了絕大部分網友的炮火。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我們都是賀繁星人生的旁觀者，以上帝視角圍觀她的每一次掙扎和抉擇，我們當然可以事不關己又輕而易舉地戳穿她的掩飾、嘲諷她的脆弱。一個有着出衆外貌、穩定工作、和諧家庭和人際關係的職業女性，僅僅因爲32歲還沒有談過戀愛、相信愛情不該只考慮“合適”、想要等到自己真正心動的那個人，就要承受來自所有人的“關心”和“問候”：
辦公室同事、如小白和叢笑的“心有慼慼”或“同病相憐”——“我纔不要像賀主管那樣”、“幸虧賀主管還比我大”；
大學同學屢次的急切慫恿——“這麼多年你都沒談戀愛，你該不會真的是在等李浩淼吧”、“李浩淼結婚了，咱們班可就只剩你一個人還是單身了”、“聽說賀繁星交了個男朋友，那班長的生日會可一定要帶來看看啊”；
鄰居王阿姨熱切的媒婆心態和不自知的尖銳——“繁星啊，這都是阿姨上相親角給找來的資料，都是你們小姑娘現在喜歡的款，你快看看，我們繁星挑剩下了我纔拿給別人看呢”、“我們嘉承現在多好，相親找了姑娘結婚生了雙胞胎！那個方姍姍，她都35歲了，長得年輕有什麼用，老黃瓜刷綠漆！當時我們嘉承才20歲啊！怎麼下得去手啊！”
於是在種種世情和輿論的裹挾之下，賀繁星也懷揣着愛情幻想猶疑不定。她既爲自己沒能如常人般順利找到男友、結婚生子而感到某種程度上的沮喪，又爲父母因自己而承受的異樣眼光感到愧疚；在父親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症、擔心自己不能清醒地牽着女兒出嫁時，爲人子女的責任和讓父母安心的迫切幾乎壓垮了她，以致於倒逼着她通過戀愛進度日記來刻意地培養跟葉鹿鳴的感情，加快結婚的進度。加之她的兩個閨蜜——楊小雨結婚生子後，生活都圍繞着孩子轉，再也不復曾經“西楚霸王”的豪情壯志，發現男方出軌，甚至一度想要原諒翻篇；宋雪被大家稱爲全劇唯一明白人，跟東陽談了十幾年戀愛也沒有結婚，意外懷孕卻不願綁架男方，於是決定分手並獨自生養孩子。可以說圍繞在賀繁星身邊的種種愛情形態於她而言都帶有缺憾，儘管我們說“要做自己”、“每一個人的感情和際遇都是不一樣的”，但實際上人總是慣於從他人的經驗中關照自己，吸取教訓或是汲取勇氣。對於一個始終對“循規蹈矩的世俗化生活”抱有懷疑的女生而言，她與元宋前期的猶疑遮掩、自以爲是的“爲你好”，中期的另覓他人時還與元宋曖昧不清和後期的倒追糾纏，不過是一直在伸出觸角試探，看這個方方正正的世界能否容許她的不同，看這個已有陳規的世界能否接納她真實的渴望罷了。
我們時常在說，從來沒有什麼感同身受；我們也都明白，“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做自己就好”是假的，人不可能活在真空裏，作爲社會性動物，我們不得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也不得不使自己符合社會的規則。只不過，那些需要顧及的人、事和規則因人而異。如果我們坦率地剖析賀繁星和元宋的關係，摒棄純看臉和身材就說“我可以”的戀愛腦的話，你會發現這段關係並不是抓馬（Drama）蘇蘇蘇、而是十分映射現實的。賀繁星的種種反應放在真實世界中，往往成爲你我身邊的“情有可原”。
首先是“姐弟戀”的10歲年齡差。如今，婚姻和家庭配偶關係中的男大女小已經成爲常態，男性找個小自己幾歲、十幾歲甚至二十幾歲的女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兒，楊振寧和翁帆這樣相差五六十歲的也已經出現了，男性可選擇的女性範圍是相當廣泛的；而當身份對換，人們對“姐弟戀”的看法卻相當值得玩味，諸如“老牛喫嫩草”、“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和事業有成的漂亮姐姐在一起，各取所需咯”之類的言論層出不窮，人們對此的關注度遠超所謂“兄妹戀”，已經足夠說明當今的刻板印象和社會偏見。長期以來，對於女性價值的判斷總以外貌、年齡、生育能力和傳統女性氣質（指賢惠、持家、女主內支持丈夫、甘於奉獻和犧牲等）作爲標準，在這樣的篩查體系下，一方面弱化了女性與男性平等的主體地位（指職業偏好、家庭分工和責任等），一方面也使得所謂女性的“黃金期”太過短暫。我們從各大相親角、相親節目的男女嘉賓年齡分佈和擇偶偏好上也能看出來，過了30歲，女性在婚戀市場上就不喫香了，如果她恰好還是個高學歷職業女性，還要面對“女強人、眼光高、太挑剔”的苛責，說她們的光芒閃瞎了眼，“哪個男人敢娶這麼厲害的女的”、“將就找人過日子得了，女性總是要回歸家庭的”；但男性過了30歲，不要說“第二春”，“第一春”纔剛剛開始呢，年齡大點沒事，成熟、會照顧人，而且男性嘛先立業後成家沒毛病！這樣的雙重標準實在令人大開眼界，也折射出男權主義下佔據優勢的一方冠冕堂皇的藉口。當賀燦陽當着父母的面反對賀繁星說出自己對元宋的感情時，父母反擊他“你和蔡敏敏不也差十幾歲嗎”，賀燦陽回答“我是男的！我找個小我十幾歲的女的沒關係！”，這句話足夠令人心驚，他是跟賀繁星有着同一對父母、朝夕相處的弟弟啊，是在大學任職的副教授，他脫口而出的話語不正代表許許多多和他相近的人的想法嗎？恰恰是這樣的社會現狀和風氣，使得賀繁星怯於面對此類偏見和非議；又因爲時年22歲的元宋面對花花世界有太多的選擇，賀繁星當然也怕他是一時新鮮、沒長性、始亂終棄，哪怕可以說服自己邁出嘗試的第一步，卻不敢輕易讓這段關係暴露人前，怕是真心錯付、鏡花水月、徒留笑柄和談資。
其次再來說說“辦公室戀情”。已經有太多人說過辦公室戀情不好，不要隨便談，萬一分手既影響心情和個人生活，又影響同事關係和正常工作，很多企業甚至有同事之間不能發展情侶關係、夫妻雙方不能在同一組織內任職、一經發現一方需自動離職的規定，對於有直接上下級關係的男女而言更是如此。但是我們必須承認，男女之間有了感情、有了荷爾蒙的反應，並不是想掐斷就能掐斷的，於是在辦公室戀情之中，妥善處理感情和工作之間的關係非常重要。怎麼同一個題型，在賀繁星身上就不會答了？在職場上，賀繁星和元宋是什麼關係？賀繁星是行政主管，元宋是實習生、助理設計師，相當明確的上下級，要公佈這段關係有很大的風險，不僅僅可能影響現有的人際關係和風評，更重要的是它是否會導致同事和領導對雙方人品和工作能力的質疑——賀繁星是否在借職務之便對元宋進行性騷擾，利用職權強迫他？元宋是否爲了在實習中得到實際的好處（如轉正）而故意爲之（還記得《我可能不會愛你》裏的Nic是如何勾搭程又青的嗎）？賀繁星對元宋的喜愛會否影響她工作的公平公正（比如故意放水不計元宋遲到曠工）？元宋能轉正真的是憑實力嗎，不是靠爬賀繁星的牀上位？哪怕以上種種都是無稽之談，兩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衆口，畢竟三人成虎啊。那麼，冒着破壞人際關係、影響風評、被質疑人品和工作能力的風險，你是賀繁星，你會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昭告天下嗎？況且，元宋還是自己弟弟的學生——當工作關係和生活中的家庭及人際關係有了交集，那就更復雜了，不是“說不說”需要勇氣，開始都需要勇氣。人總是趨利避害的，理智的人不會只貪圖當下，也會更早地考慮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做好應對最壞情況的打算。
現在來談談賀繁星最爲人詬病的“分手後選擇與葉鹿鳴培養感情因爲他更合適結果還是忘不了元宋於是真香”吧。這也許是曾經抱有幻想的賀繁星與現實妥協的第一步。剛開始她too young too simple，沒有意識到葉鹿鳴所做的一切是在追她，但是後來既然與元宋分手了，又想盡快走出前一段她認爲“走到死衚衕”的感情，那麼用另一段新感情療傷應該算是一種現實的選擇。更何況，就當今社會的評價體系而言，葉鹿鳴是個年齡、身份、經濟實力和人品性格都相當“合適”的結婚人選。正如賀繁星自己說的，“我曾經想要當一個與衆不同的人，但那是很難的，絕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會做普通的選擇罷了。”她的公司經歷收購，家庭突遭變故，個人決定辭職，使得她不得不產生了一種“中年危機”，在人生的答卷上開始懷疑自己的答案、想要抄別人的答案，去選擇一個“合適”但並不足夠“喜歡”的人，下意識地抓住葉鹿鳴這根她認爲可靠的浮木。然而正如我們所有人都明白的，感情沒有開關，不是離開了元宋就能關上這道閘門，轉而開啓葉鹿鳴的那扇門並從此恩愛兩不疑。所以她一定是搖擺的，一定是曖昧的，一定是“婊”的，正如她對元宋剖白心事的時候說，有兩個自己在撕扯打架，已經筋疲力盡了——因爲那就是矛盾人性中真實底色的一部分啊。割捨不下對元宋的感情，難以乾脆捨棄對自己情深意篤的葉鹿鳴這個“合適”的選擇，在作爲女兒盡孝和作爲自己無愧無悔之中拉扯，對所有人的負罪感，對自己的煎熬感，是不應該被站在道德制高點上、不能感知這種痛苦的人所唾棄的。最後她確認心意，與葉鹿鳴做回朋友，轉而堅定地追求元宋，我也不認爲是一種跪舔和權衡利弊後的“取其利”，而可以視爲她部分地從現實抽離，摒棄了世俗化的偏見，遵從自我內心的選擇，並以此建築起共赴明天的勇氣。
當然，賀繁星確實做了許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我不理解她爲什麼要在元宋同學上門的時候謊稱自己是家政阿姨，我不理解爲什麼一切的“爲你好”不能坦坦蕩蕩地說出口，而總是吞吞吐吐，徒增誤會。
當然，賀繁星確實做了許多我不會做的事。哪怕我與她現在同樣身處姐弟戀、辦公室戀情，但如果我被撞破了就不會再否認，也幹不出明明有男友、卻找另一個人假扮男友的事。更不要說自作主張，把男友已經買了的限量版項鍊退貨、折成錢補貼回去（儘管最後沒有真的送錢），這在我看來已經近似於踐踏心意了。然而我能清楚地意識到，其實自己跟賀繁星有同樣現實的困境，那我如何能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再去苛責賀繁星呢？其實，每一個你我，都是賀繁星啊。
最後想來說一說《下一站是幸福》的劇本設計。人物關係處理得還不錯，賀繁星、賀燦陽、元宋、蔡敏敏、葉鹿鳴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設計足夠戲劇化，有人精明有人傻，適當的信息和身份不對等帶來的喜劇效果也令人捧腹（比如全劇唯一明白人宋雪、全劇唯一豬頭元宋他爸）；“采薇”和“鹿鳴”，“繁星”和“燦陽”，“紅梅”和“清風”，“叢笑”和“常歡”，名字的設計與搭配也令人會心一笑；但關鍵問題是劇集的定位模糊，什麼都想講，又要設計坎坷姐弟戀，又要女主有中年危機辭職自主創業，還要女主爹得老年癡呆，到處都是點就是沒抓到觀衆的爽點。從劇名和走向來看，這應當是一部有一定現實意義的甜劇，那麼中間賀繁星和葉鹿鳴牽扯不清的情節太多了，大家是來看男女主談甜甜的戀愛的，是來看小奶狗小狼狗的，雖然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子也很有魅力，但拆官配是要被天打雷劈的呀親，最後還是要男女主修成正果的呀親！甜了沒幾天就各種彆扭糾結，21集分手，然後葉鹿鳴各種炫耀刺激元宋，元宋小小使了點壞跟羅雯月演戲刺激賀繁星，一直到大結局42集才正式複合，還沒甜夠咔的來個“一年半後”的時光機再三分鐘全劇終，這一屆觀衆實在是太難了……還不如把筆給我讓我來寫……
我不是宋茜的粉絲。雖然很喫宋威龍的顏，情感上使我偏向元宋，但是想抱着一種理性的態度來審視這部電視劇所演繹的男女關係與價值選擇。也許我們意識不到，但對電視劇的挑剔與評價，正是大衆文化的真實體現，是千千萬萬個“我們”展露價值觀與自我意識的重要渠道。現實當中，我們每個人的經歷和選擇都或多或少有一部分賀繁星的色彩，有她的昂揚與低落，有她的堅持與妥協。但是我還是想鼓勵你，要悅納自己，要勇於天真，要永遠任性——要先有夢，然後夢纔會真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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