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婆娑/2

(文接上回)

可悲亦可嘆的“值得”。

地獄黃泉,終究是這般,生生死死的因緣糾纏,反反覆覆的悲歡聚散。

魂骨搖椅上,我恍惚朦朧着將醒,卻猛然見一錦衣藍袍的男子,負手亭中。

腰間束着雙股鴉青絛,錦衣靛藍的廣袖滾着流雲邊。烏黑的頭髮束起,晶瑩潤澤的玉冠,襯得墨髮愈加黑亮如綢。

他站在蟠龍玉拄邊,一手持着玄色湯碗,一邊向外看着漫漫黃泉。

我暗自試探,深不可測的修爲並非亡魂,透着充沛的靈氣。

於是咪蒙着渾濁的眼,繼續打量着這具瘦瘦肅肅,孑然清冷的背影。

少時,卻見他昂首啜飲了一口熱湯,淡漠緩緩地開口,言:“汝夢囈垂淚。”

我冷笑一聲,睜開了吊塌的眼皮,扶着骨杖慢慢起身,蹣跚着挪回爐竈石釜前。

一邊貓着佝僂的脊樑,看着一釜沸湯持勺攪拌,一邊用老鴉般嘶啞地聲音,笑着言:“上仙?預備輪迴?”

餘光見他將喝完的湯碗,遞予了隱匿在亭外的骷髏鬼,並無反應。

想來又是一個無聊的仙。

我扶杖縮坐回爐前的魂骨矮椅上,看着爐中灼灼燎燒的火苗,不斷舔烤着陷在焰中的釜底。

熊熊藍焰,猶如剛纔輪迴而去的亡魂紅裙,張揚翻飛。

他依在繼續地看着黃泉。

亭內一時無言,除了釜內滾沸的咕咚和偶爾火星炸濺的噼啪,夾雜在檐下鬼面風鈴,一搖一晃地嗚咽悲鳴中,混淆交響。

過了許久,我的一爐骨柴也將要焚盡,而他依然玉樹般孑然獨立在我的孟婆亭內,散發着冷傲的孤清。

想着他,若不是要同蟠龍六鳳般,石化在我孟婆亭內?

卻聽他忽然,依是淡漠、緩緩地開口,一字一板地言:“黃泉,天黑、鬼醜。”

“鬼醜”二字帶着不易察覺細微的餘音。

我聽了這凝練、精闢的“詩句”,深覺有判官凝縮、節儉文墨之風。

於是將目光從一膛爐火之中移了出來,不期望進了他冷冷已看我多時的眼中。

狹長幽暗的深眸,透着一譚如墨般化不開的冰冷。

我眯起蒼濁渾朦的雙眼,亦冷冷地直視着看他。

淡墨般的劍眉,輕抿的脣,如玉的面龐透出清冷出塵的氣質,好一副修仙孤雅清致的皮囊。

我轉過渾濁的老眸,望着亭外烏青晦暗的蒼穹下,那些點點簇簇、幽幽飄乎的暗淡冥火,又升出人間萬星璀璨的恍惚。

他亦循着我的目光,重新看着黃泉。

我徑自淡淡開口,言:“黃泉天黑,是以皮囊隨意。”

他聽後,脣角微勾,蕩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眼眸卻宛若夜中雄鷹,噙着晶瑩的寒光,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便轉身揮手,一聲鶴鳴響徹黃泉,頃刻一隻展翅舒頸宛若丹青的仙鶴,盤旋亭外。

他飛身而上,在一陣風塵翕張中,駕鶴沖天消失在烏青墨染的黃泉蒼穹。

我看着亭內,又飛撲而進一層細沙……滿地塵埃、無奈苦笑。

風輕雲淡的外表大多都是道貌岸然的是用來包裹不含悲喜、冷漠的好皮好囊。

想着,倘若衆鬼都丰姿卓越,或許神佛也該少了不少供奉。

而人間那些食色性也的衆生,恐也早盼着入這黃泉……

晦暗的蒼穹,總是無端的引人遐思邇想。

收回思緒,赫然發現爐邊腳下,多了盆開着細密淡黃色小花的草。

鮮嫩蔥鬱的蔓草,葉如卵、莖碧綠,花氣芳香整株帶毒,5月花開,食之斷腸。

當年神農,摘得一片嫩葉鮮嘗,剛嚼入腹,便腸斷數節而亡,是以得名斷腸。

想來人間,又該是道別春暖,應接繁花的五月了。

爐火漸弱漸熄,我封了爐膛,提起一盞冥燈,出了孟婆亭,回看了一眼那盆黃花繁茂的斷腸。

人間的東西,在黃泉又豈能久活。

於是回頭,在陰風細沙的黃泉中,慢慢走回我的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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