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娘




                          鬼      娘

                             

1

楨娘一路小跑,百十來戶的小村莊,她竟有點力不從心氣喘吁吁,村裏僅有的幾條小巷挨家挨戶都找好幾遍,仍不見女兒的人影,丫丫到底去了哪裏?

一個多小時過去她還沒找到丫丫,楨娘頭疼欲裂,急的亂打轉轉,兩歲的女兒才學會走路,一步三搖地還打着趔趄,這麼短的時間,這麼小的一個小人兒,她能走到哪呢?

找不到女兒的楨娘眼淚吧嗒吧嗒下滴,左鄰右舍的幾個女人邊勸解開導,邊幫她四下尋找,有人奇怪咋沒見楨娘弟媳小嫺出來幫忙找孩子呢?難道這麼大的動靜她聽不見?

小嫺不是沒聽見巷子裏村人的雜亂的腳步和呼叫聲,她努力鎮定自己雜亂的思緒,心還是不由自主的怦怦亂跳。唉,都怪自己太沖,也怪婆婆的那張嘴太惡毒,自己才闖下了彌天大禍!今日看來能躲得了初一,就躲不過十五了,該來的遲早都要找上自己。

楨娘終於找到小嫺家,只見她坐在窗前兩眼癡呆空洞,直到鄰家大嬸搖晃她的肩頭,並大聲問她見到丫丫沒,她才如夢初醒,她看着楨娘,眼神是那樣的迷茫,痛苦,小嫺沒有回答大家,卻想起了過去的一切。

小嫺模樣兒雖不出衆,長的倒也玉潤水靈,嫁入張家已三年,小腹始終一馬平川沒絲毫的變化。她喫過數不清的湯藥,西藥,求過遠近有名的大夫,折騰光了男人辛苦幾年的積蓄,肚子仍然不爭氣,自己不能像其他小媳婦那樣,生個一男半女,更沒傲驕的大肚子東家晃西家竄的招搖顯擺,女人最忌諱的短偏偏就攤在了自己頭上!每年的祭祀廟會自己也沒少去上香上供,天不作美自己又能如何?老天爺不待見自己,這是誰的錯?

女人該有的地位和尊嚴都與她溜邊,族人妯娌鄉鄰們,雖當面避諱不說,她也自覺矮人三分,只有無盡長夜才知她傷心的淚到底灑溼了多少枕巾。

男人二永壯實的像頭耕牛,在她這塊肥沃的田地上,辛勤耕耘數載依然荒蕪寡收,蒼涼和頹廢的心情,深深隱藏都在他們兩口子愁結的眉頭裏。

婆婆常會冷嘲熱諷,令她背如芒刺,大嫂楨娘有了丫丫後,婆婆看自己的眉眼更冷,公公見了小孫女常常雙手舉過頭頂,笑眯眯的用胡茬抵舔親暱,又或半躬着身讓孫子當馬吆喝,爺孫們滿院的歡笑,讓自己更像一個事外人。

更惱心的還是分家那件事,每次想起她的那顆小心臟都氣的打着顫兒。公公把莊宅外那塊平坦的兩畝菜地分給了大房楨娘永傑,給自己和二永的遠在一里之外的山樑,陡如刀背的不說還常常荒不保種,這口氣窩的她心口生生泛痛。

“他爸,要不我給二永說,母雞不下蛋耽誤的是咱的兒。閒了你再找媒人,有合適的給咱二永說個,小嫺和二永又沒領證,乾脆退回她孃家拉倒算了!唉,你聽見沒?怕啥呢?”

那日晚飯後小嫺走過公婆的窗下,聽見公婆兩人正悄聲私語不想被她聽見。她捂在被窩一直哭到昏昏入睡。對公婆仇恨的種子,也許就從那一刻生了根發了芽。

早起婆婆在院裏叨叨叨走過,邊給雞撒食邊指槐罵桑:

“快喫,喫飽了多下蛋,可別只吃食不叫鳴,母小心把你宰了煮了!”

小嫺氣不打一處來,宰了煮了本是農村婆子的一種習慣口語,她卻聽的七竅生煙。便提上竹藍便窩進後院的菜園躲起來,委屈的眼淚吧嗒着終沒忍住落下,她越哭越想越生氣,幾年來遭受的諸多凌侮襲上心頭,她恨這家人對自己的強勢不公,更恨自己怎麼也鼓不起來的這平坦小腹。

丫丫搖搖晃晃的走來,蹲在窖旁玩耍,婆婆的辱罵,楨孃的得勢,無數白眼一古腦地浮上心頭,小嫺感覺她快憋屈瘋了,不是要把我宰了煮了嗎?她的心好痛。

她起身看着丫丫向她笑着走來,她拉開水窖蓋,朝着丫丫的肩背輕輕一推,丫丫便朝窖口倒去。她驚的張大了嘴脣,頭開始嗡嗡作響,便又急忙撲倒在窖口邊伸手去抓丫丫的胳膊,小胳膊朝下,她又爬在窖口伸長胳膊使勁去抓丫丫的小腳,她明明看見丫丫的腳就在手下,自己分明已經抓住了,只差那一點點卻離她那麼遠,她使出渾身氣力也沒抓住那隻小腳!

只聽撲嗵一聲,丫丫跌進了五米多深的水窖,小嫺傻着眼渾身打起了擺子,驚慌中她趕忙拉上窖蓋,匆匆逃回家中,天哪,自己這是怎麼了?要不要告訴男人二永去打撈?二永一大早就去外鄉了,到底怎麼辦纔好?一念起便釀下大禍的小嫺如坐鍼氈,心中更似一團亂麻。要怨就怨婆婆的那張嘴,爲啥非要那麼絕情?非要逼我走向極端?

2.

“小嫺你怎麼不說話?到底看見丫丫沒?”

“小嫺,你見丫丫沒?她沒來你屋嗎?”

楨娘拉着小嫺的手急急地發問。

小嫺慢慢的轉過頭,盯着楨娘嬌好的面容,嫉恨的惡念又佔了上份,爲什麼自己事事不如她?爲什麼公婆總會偏袒她?難道二永不是公婆親生的兒子?他們才把自己也視爲另類來刁難?窩了很久的這口氣已然衝動成了魔,索性一死百了,也好讓自己解脫,唉,自己不是人真該死一萬次!怎麼竟拿一個小孩出氣!

“養只母雞也能下蛋賣個小錢!怎麼養個媳婦就虧了人!”

婆婆的話又象悶雷,在小嫺的耳邊嗡嗡響,她的心底似乎有隻猛獸正在撒蹄兒的一路狂奔。

臘八節家裏殺頭年豬,婆婆明明知道自己喜歡喫排骨,可她偏給自己豬項圈!還說多喫肥肉女人愛坐胎,一大盆的肥膘看的她直想嘔吐……不公的事太多太多,她感覺小心臟就要被撐爆,她實在承受不住了!自己多像解放前的一名童養媳,這個家哪有她的立足之地?現如今的兒媳哪裏還有她這樣天天以淚洗面過日子的?自己還不如婆婆養的母雞值錢,母雞也有人撒食哄它多產蛋產好蛋呢,公婆啥時拿好喫的來哄過自己?

“你見沒見丫丫?快說話呀!”

楨娘急切的問話再次打斷了小嫺的回想,她知道找不到丫丫,這回自己真的在劫難逃。

小嫺膽怯地望着大嫂,她瘋顛的神態令她心虛又懼怕,這麼近距離對着楨孃的雙眸,她的心又突突突的亂跳。爲什麼自己鬥不過她?自己哪一樣不比她優越?楨孃的孃家家徒四壁,全家人死刨莊稼地,憑啥她嫁入夫家就一順百順人見人愛?

自己的孃家,那可是後山梁出了名的望族,兄弟多人丁興旺,雖說兄弟六個只上了初中,鋼筋混泥中摸爬滾打十多年,終於混成了一個個包工頭,左鄰右舍遠親四鄰,哪個見了自己不都打着轉轉討好巴結?怎麼嫁到夫家一切開始逆轉,沒人拿自己當根蔥!除了白眼就是冷眼,生不出娃娃是自己一人的罪過嗎?自己說了多次讓二永去看大夫他說啥也捨不得花錢,難不成這也要怪自己頭上?

現在他們一個個,巴不得生吞了我!好像我是他們八輩子的仇家。小嫺在心中冷冷地笑了,大錯已釀迴天也無力,即使現在把丫丫救出水窖,估計她也早都沒命,橫豎都是一死,死豬還怕開水燙嗎?她心一橫便對大家說:

“見了,她進了水窖,我沒抓住!”

“你你,你說啥?”

“她,她掉進菜園裏的水窖了。”

楨娘臉色驟變,哭着嚎着撲過去撕扯她的領口:

“啥?她好好的怎麼掉水窖了?”

“……”小嫺低下頭不再吭氣。

“難道是你、你把她扔下?”

楨娘撲上去撕住小嫺扭打起來,老大永傑撥開衆人一把撕住小嫺胳膊往外拖:

“臭婆娘!說,是不是你乾的?”

“是,是我不小心推了她”

“打死她!”

“你這條毒蛇!我們兩口子和你無怨無仇,你對我女兒憑啥下這毒手!我要弄我你!”

“太毒歹了!把她交給公安局一命還一命,還是丫丫二媽呢!”

現場亂哄哄一團糟,楨娘急怒攻心癱軟在地,當下就被幾人擡走,永傑撕扯着小嫺,村人有勸架的,也有氣憤難忍上前動手的,一片混亂中小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她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眼看小嫺就被永傑拖出村口,永傑父親張大福急忙趕來,聽說兒子要拖小嫺去報案,他撲嗵一聲跪倒在地,急忙抱住大兒子的雙腿連哭帶嚷:

“永傑啊,老爸求你趕快放手,趕快放手!你趕快去水窖救丫丫要緊!大家快去準備梯子繩子救我孫子!”

張老伯的話,驚醒了情緒失控的永傑,他連忙鬆開小嫺,拔腳便向莊外的水窖狂奔,老伯讓鄉鄰們找來長梯大繩向老院外的水窖園趕去。

楨娘甦醒後,也踉踉蹌蹌地從屋子跑出圍在窖旁,永傑拉開水窖窖蓋,只見水面上似乎漂浮着紅色的一團衣物,細看之下又發現水面上漂浮着兩隻小手和兩條胳膊……

楨娘一陣眩暈,盯着窖口又哭又喊,有人拉開楨娘讓她別嚷嚷,大家迅速放長梯進窖,窖水太深光線又暗梯子還遠遠不足長度見底,大家只好又找來一架長梯,兩隻梯子首尾相接綑綁無誤後,有人踩着梯子下窖,找來的百瓦燈也因電源線不夠長度作罷,大家只好用幾把長筒手電探入窖口照明。

折騰了幾個小時,丫丫被撈出水窖已近下午六點,浸泡半天的孩子哪裏還有生命跡象!丫丫臉色紫青,全身腫脹,一個活潑亂跳的孩子沒了命,令全村人淚流心痛,楨娘抱着丫丫的小身子哭的撕心裂肺。

整個村莊籠罩着一片沉悶陰冷的悲傷,偶爾有絲絲細雨飄來,令人在不寒而慄中打個冷戰,老天似乎也爲無辜的丫丫嗚咽哀痛。

“打死這個惡婆!”

寂靜的人羣再一次開始騷亂,憤怒的村民撲向小嫺,你一下我一下毫不留情的對她撕打起來:

“蛇蠍女人,打死她給丫丫報仇!”

小嫺佝着身子,有人擡起腳憤恨地踢她豐滿的臀部,女人的唾沫星子也毫不留情地飛向她的臉蛋,那張嬌美面孔,已在凌亂的頭髮和涕淚斑駁中面目全非。

“打吧,打死我算了,我早就活夠了!我早就活夠了!”

小嫺忽然哈哈大笑,讓村人毛骨悚然。

也不知誰先帶頭,村民們用最原始的方式發出憤慨,對小嫺拳腳相向,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彰顯他們心中的正義,至於羣毆一個手無寸鉄的女人是否合法合理,他們不去理會更無人顧忌,丫丫的死徹底挑戰了他們的底線,愛與恨與他們來說就是這麼的直白,這麼的外露。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一個死百次也不多太欠揍的女人能否熬過今夜?下一刻小嫺即便橫屍街頭,這一切似乎也都與己無關。

“快住手別打了,我求求你們都住手!再打要出人命的,我給大家跪下了!”

慌亂中永傑父親張老漢又撲上來推開了衆人,跪在永傑媳婦面前:

“兒子媳婦,我知道你們心痛,你們要打就打我吧!事已這樣你們了,要小嫺償命很容易,可她死了,你弟弟咋辦?誰還願進咱家的門?楨娘年輕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張老漢的一席話,終於澆滅了兒子和衆鄉鄰心中的怒火,永傑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他雙拳關節咯咯作響,額上青筋暴突面目扭曲,他掙脫不了父親捨命緊箍箍纏繞的雙臂,便索性伏在父親肩頭,父子兩人抱頭痛哭。

第二天上午,丫丫的屍體裝進了木匠趕製的小木匣,大家把她埋在水窖旁向陽的一棵槐樹下,楨娘幾近虛脫被送進縣醫院,這一住就是大半年,小嫺被張父捨命救下,並讓二傢俬下拿出E千元的安慰金交給楨娘,被楨娘拒收後只好由張父暫時代管。

3.

日子熬過兩年多,楨娘有了第二個女兒。她想是不是上天看自己太可憐,又賜給她這麼個小天使?她的臉上褪去陰雲,心也跟着女兒的咿呀學語蹣跚起舞,鬱結的眉頭舒展了,歡聲笑語在這個農家小院的上空重新奏響。

女兒兩歲時楨娘又生了個胖小子,兒歡女悅的小日子,終於讓楨娘重現了往日的靚麗,二十五歲的她,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盡情歡娛。

上天素有好生之德,可謂舉頭三尺有明月。楨娘時時感念着上蒼的厚愛垂憐,一邊侍奉公婆,一邊又享受兒女繞膝的歲月靜好,日子在不知不覺中緩緩前行。

她對小嫺的恨意,沒因時間的遠去和兒女的到來而遺忘。看見活潑亂跳的這雙兒女,高興之餘她又會想起無辜夭亡的丫丫,仇恨也就這麼隨着日月綿長而積澱,恨越濃仇意也就越深,她發誓自己這輩子絕不會原諒小嫺!

小嫺知道,自己沒被唾沫星子淹死,活的也實在窩囊透頂,以前雖不生人們也只能背地裏對自己指手劃腳,丫丫事件後,再也沒人拿自己當人!她在村裏變成了孤家寡人,親友鄉鄰見她都像躲避瘟疫似的支吾着逃離,不願和自己多說一句話。她知道這輩子自己毀了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可惜自己醒悟的太遲,世上真是有錢難買後悔藥,開弓真就沒了回頭箭,這自釀的苦酒足夠自己品味餘生。

男人二永恨小嫺辱沒了家門,讓他人前人後擡不起頭,開始對小嫺蹬鼻子上臉,吆五喝六的不說,動不動拳腳加身。夜晚他猴急火燎,把自己當仇人一樣去激戰去撕殺,粗暴中再沒憐香惜玉的情份,只有吞噬的蠻橫粗暴,之前的溫香軟綿早都化爲烏有。他赤裸裸的上陣,心滿意足便倒頭大睡。甚至她的生理期他也不再憐惜的有所忍耐,餓狼般的掠奪讓小嫺下身痠痛下炕也困難,次日他還要逼着小嫺去上山割草挖地:

“把你算女人真虧死先人了!自己不下蛋還容不下侄女!嫌我粗野了是不是?你還有臉滾吧滾的遠遠的去找個疼你的男人!要不是我老爸善心,這個家你休想呆住!”

他怎麼不怨婆婆的那張臭嘴?是誰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可男人根本不容自己解釋當時自己怎麼昏了頭犯了傻,他只恨自己讓張家顏面掃地惡名遠播。如今的小嫺哪還敢反駁男人的羞辱?知道自己成了二永泄憤的工具,曾經的二永現在和畜生沒啥區別,夫妻間僅有的情份,經過丫丫事件也走到了墳墓,除了機械的應對已無情可共。

二永再也不陪她去趕集,更不陪她春節回孃家走親訪友,他不再參與她孃家的一切事務,孃家人也對自己橫眉冷對,尤其是幾個嫂子和弟媳,對自己不再言語,老父老母也說沒事了多在家幹活消消罪,一少往孃家跑,他們受不了左鄰右舍的風言碎語。怨誰呢,連親生父母都嫌自己丟人現眼,當年作的孽如今看來這輩子休想洗白,只有打掉門牙往肚裏咽,既然孃家沒人疼自己,那條路也就讓她徹底斬斷了。

楨娘自然不知小嫺的這些年的遭遇,她無論何時何地見到小嫺,一雙眼睛便像着了火似的直盯到她倉皇離去。楨娘恨不能一眨眼就夾死小嫺,小嫺自知理虧巴不得有個老鼠洞鑽進去。雙方的仇冤何時才能化解?小嫺的心裏打着寒顫,她不敢奢望自己有什麼未來可以期盼,更不指望能和大嫂重修舊好。

沒農活的日子她便窩在家裏,過着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生活,人人都在疏離自己,沒人主動搭理自己,自己也不想拿個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4.

三年後的一個雨天,小嫺突然發現自己的月例,距上次來例時間相隔三月多,仍未見紅,這發現讓她疑似做夢,買了好幾個早孕試紙,均是兩道紅槓。爲了準確無誤她又專程去縣醫院做B超,報告單上清楚地寫着,已妊娠三月!千真萬確小嫺懷孕了,這可是鐵樹開花的特大喜訊!

死水般的日子,終於泛起了波瀾,二永的態度也慢慢轉變,對小嫺又恢復了以前的溫情,外出務工也記得帶點好喫好喝的給女人,地頭的活他也搶着重活累活,不再像之前那麼苛刻的故意爲難女人。

產前的每個夜晚,二永會把頭貼在小嫺的肚皮上,聆聽小傢伙的胎動,憐愛的手掌來回輕輕婆娑,巴巴的算着產期的臨近。他會把小嫺放在自己寬厚的胸前,呵護備至又分分憐愛地抵上小嫺的耳頸悄聲發問:

“行嗎?打你有了我好久都沒敢碰你,想不想?”   

“……”小嫺嬌喘着不再多言。

二永唯恐自己的大意粗魯,會傷及女人腹內的寶寶。他把女人捧在胸前,極盡溫柔,極盡纏綿,不敢有絲毫的莽撞閃失。這一刻小嫺終於明白,真正的女人原來都是被男人這麼寵壞的,原來幸福的女人之所以幸福,那是她們的身後都有一個甘做牛馬的男人,夫妻夫妻,情到濃時自然就是福氣。

春去秋來,鶯飛草長的季節,普通人家日子雖沒有大富大貴,倒也祥和寧靜,平爲福和爲貴,就是莊稼人幾百年來最樸素的生活理念,十多年的生活也是彈指一揮間。

進入中年的楨娘小日子更是有滋有味。每個清晨黃昏,她都會獨自一人悄悄地來到莊外菜園,靜靜地守着那座小孤墳,丫丫小蝴蝶一樣的那個身影,總在楨孃的眼前飛來飛去,她在心裏對小丫說着心事,告訴小丫二妹要上大學了,小弟也上高中了。

小嫺的女兒轉眼也上了高中,兒子也升了初中。楨娘對她的恨意並沒隨着時間的伸長削減一分一毫,看着小嫺的一對兒女長大成人,她除了糾結仇視,也是巴巴的幹瞪着一雙杏眼。

也許只有上帝纔會這麼大度,她這種人也配生兒育女嗎!每次見了小嫺,她都會忿忿不平的詛咒。

5.

外人眼中只看到小嫺與楨孃的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只要想起小丫丫楨娘都控制不了心中對小嫺的仇恨。

小嫺感謝上蒼在自己落入人生谷底之際,出乎意想的賜給自己一雙兒女。

初嫁時因爲不爭氣的肚子她始終低人一等,受盡白眼的不說,內心也忍受着常人無法體會的落寞孤獨,想到後半生沒有子嗣的蒼涼,她對生活失去了希望,纔對公婆有了惡意報復,小丫丫就是她變態失控才闖下的大禍。

如今老天對自己網開一面,讓她絕望的人生有了希望,她實在難以相信自己也會有兒女繞漆的今天。

小嫺開始拚了命地幹話,似乎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氣。她養了三頭大豬,兩頭母豬每年下十幾只仔豬,二永挑上集市,那一頭頭鮮活的豬崽都變成一疊厚厚的大票。幾年下來她積下了一筆不小的款子,她和二永一合計,準備在後院外的那塊園子蓋一院新瓦房,搬出這個潮溼低窪的老宅院,是小嫺多年的願望。

楨孃的兒女長大後,一路風生水起各自成家立業,小日子芝麻開花節節高。正值中年的她風韻猶存的不說,每次見了小嫺更像王妃偶遇村婦,雖少了橫眉冷對,略顯發福的她由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那種蔑視和仇恨的眸光,令小嫺膽戰心驚。她知道自己和大嫂之間這輩子玩完了。

欣慰的是女兒終於長大,努力好學也考進了大學,小嫺跪倒在神靈牌位前,叩頭如搗蒜。

接下來的日子她忙碌的腳步更像飛轉的車輪,一心想着要重建那座新院舍忙的沒日沒夜。兒子也在冬去春來中長出了毛茸茸的鬍鬚,轉眼就快高中畢業,她要趕着蓋起新瓦房爲娶兒媳做好一切準備。

就在她和二永破土動工的那天,鄰居們一齊動手便把路口砌起了一面磚牆斷了路,她軟聲軟氣地問那幾家:

“你們咋把這條小路堵了呢?我家要在這裏蓋新院,你們堵了路,我家以後恐怕走路是個問題,求你們還是把牆拆掉好嗎?”

“問啥問!就是不想讓你走這條路,我們才砌牆斷路的,我們還怕自家的孩子再掉進水窖!”

“我、我,你們……”

鄰居的話像炸彈,把小嫺擊倒在新砌的磚牆下,原來自己的惡行在鄰人的心裏生了根,誰也不會原諒自己,她知道這一切怨不了別人。

日月可以淡去遠去,可人心呢?自己曾天真的以爲一切都會好起來,她燒香拜佛懺悔了半生,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枉然。

小嫺又一次想起了楨娘和公公這家人的大度,當年自己若犯在村人手裏,自己還能活到今天嗎?雖然每次見她她都怒目暴睜,但她夫妻始終沒把自己逼上絕路。

小嫺又是感慨又是唏噓,一夜又一夜的開始失眠,她終於患上了抑鬱症,心悸,多疑,發慌,孤寂,甚至夜裏最輕微的貓叫犬吠也讓她心驚肉跳,幾月下來她終於廋成了皮包骨。

就這樣又過了月餘,女兒畢業了,說想趁這個假期去打工找工作,小嫺拗不過女兒便隨了她。三日後早上九點二永在縣城送女兒上了火車,之後他便回了家,直忙到晚上纔想起給女兒打電話,小嫺急忙搶來男人的手機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只有回鈴音,卻無人接聽,她想女兒怕是睡着了,便又撥了幾遍電話仍無人接聽。

一連三天沒接通女兒的電話,六神無主的小嫺催着二永帶着女兒的照片又去車站和省城查詢,得到的答覆仍是人影全無,他們去當地報了案,數日過去也毫無音訊,女兒就這麼離奇的失蹤了。

6.

一月過去,小嫺兩口子找遍了縣城和省城的每一處,都未見到自己的女兒。兩口子訪遍了每一個親友和她的同學,最終也是一無所獲,小嫺急火攻心被送進了縣醫院。一月後她回到家裏,整個人變的目光呆滯,額前的兩綹劉海罩住了她的臉面,她像個瘋子在村子裏轉來轉去。

不管曾經對這個女人有多麼的厭惡,看到她遭此橫禍村人也只有嘆氣搖頭的份,也有人私下裏議論小嫺遭了報應。

二十年前,楨娘恨不能撲上去掐死小嫺爲女兒報仇。失去丫丫的每個日夜她都近乎瘋魔,錐心的疼痛讓她只想殺了小嫺,如果沒有男人永傑的跪求,她相信那個夜裏她一定也會撲進小嫺家拚個你死我活,男人攔下她,說啥都是爲了弟弟不打光棍等等,公婆又來給自己長跪不起,她的這口氣就這樣被強壓心底。

想不到今日小嫺的女兒也會離奇失蹤!村人說啥的都有,楨娘不動聲色地看着小嫺的瘋顛,似乎這個又瘋又癡的人就是當年的自己。

小嫺二永四處找尋女兒時,她也想私下裏讓男人永傑去尋找。可一旦想起丫丫的慘死,她的心立馬冷漠如冰。

楨娘心裏說不清到底是啥滋味。她恨死了小嫺,她忘不了丫丫,讓小嫺也嚐嚐沒了女兒的痛是啥滋味,這叫一報還一報,老天真的很公平,它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惡人。

聽婆婆說小嫺又去廟裏抓籤,並許願只要女兒平安回家,她一定給泰山老人家上貢一隻全羊。

公公跑到幾百裏外的廟宇求神問卦,仍沒等回孫女的半點信息,一家人陷入不安,睡臥不寧。

網絡時代搜尋人事似乎並不是難事,但對小嫺找女兒來說,卻如大海撈針。尋女的廣告登滿了本地媒體,外地平臺,各類求救信息發出了,一年,二年,三年,直到五年過去仍沒有女兒的半點消息。

各類傳言離奇又玄乎,說什麼有人看見小嫺印堂發黑,女兒八成被捲入了傳銷窩;又有人說她女兒準被人剜去了腎,命早沒了……

一時間村裏閒言四起,人們似乎忘記了小嫺曾經的過錯,紛紛私下和沾親帶故的親朋打招呼幫着尋找,大家各處探聽着小嫺女兒的消息。

村裏人心慌亂,怕就怕無端災禍有朝一日會沾上自身,爲了子孫後代,也爲了家園的安寧,大家商議着找出幾位說話有份量的長輩,專程請來有道的法師鎮邪來護村。

法師在黃裱和幾根桃木上畫上一圈又一圈的咒符,搖頭晃腦煞有介事地唱誦經文,折騰了三天三夜,這裏埋塊石符,那頭又插幾根桃木符。小嫺家的圍牆院門上插滿了三角小旗,據說那符那旗令任何妖魔小鬼難以入內附身,並在月內不準外人進入。村子通往外界的各個岔路口,也都插上法師指定的法旗,全村嚴陣以待。

慌亂不安的村人,因爲這場法事似乎得到了些許撫慰,小嫺迫不及待中掐指計算,夢想着女兒的突然歸來,這一等又到了年底,親友從各方傳來的消息仍沒一星點的蹤,小嫺開始絕望,神情恍恍惚惚,整夜整夜的失眠,曾經烏亮的滿頭秀髮也脫落的開始枯黃灰白。

7.

小嫺失魂落魄的日子這樣過去了三年,晚秋的午後驕陽仍似火烤,小嫺悶的心慌,便來到當年準備蓋一院新瓦房,後被鄰居隔斷出路那塊菜園裏,看着光禿禿的高梁杆枯葉倒垂,像一羣丟盔棄甲的傷兵敗將被砍去了頭顱,實在是大煞風景。

小嫺莫名的心煩意亂,索性找來打火機想把它們燒了作肥,只聽打火機“呯”的一聲,乾枯的葉子立馬騰起火苗,眨眼就捲起了一股火舌,火勢哧啦啦爆響着越燒越旺,還沒等她回過神,“哧啦”一聲火星便沾上她的皮夾克,任她拚命撲打也無計可逃。

一時間火光大作,一股皮革的焦糊味兒怪異難聞,鄉鄰看見騰空的彤紅火光,便從四面趕來救火,發現小嫺已捲入大火中心,鄉鄰們連忙七手八腳奮力潑水撲打,這才從大火中救出無力抵抗已被燒的半焦的小嫺,又派人火速送往縣醫院,因傷勢嚴重又不得不送往省院,三個月後小嫺終於回到家中。

隔三差五中,左鄰右舍給楨娘帶來了小嫺的各類談資,楨孃的內心有說不出的苦澀。永傑對她幾次欲言又止,她知道男人想對自己說什麼,但她還是賭氣的沒讓他開口轉身便出了門。

殺女之仇,像根刺紮在楨孃的心底,男人要自己原諒小嫺,除非小丫能重活她纔會忘了徹心之痛。

村裏人都在傳說小嫺的那張臉,毀的實在恐怖悽慘,嚇的令人難以直視。再後來又過幾個月,說她去省說做了植皮手術,現在燒焦的痕跡全無,之前她紅潤亮麗的臉龐,如今換了個人似的看起來沒有一絲血色,陰冷白森暗淡無光,活像一副骷髏似的面殼嵌在頭面。

小孩大老運看見小嫺,都會驚恐地倉皇逃離,年輕媳婦見她還會藉機嘰笑一番,人們像躲怪獸瘟疫一樣在自己面前逃散消失,小嫺故作不見。

她仍一如即往,風雨無阻地出現在每個早晨或傍晚,站在村頭向來路眺望,目光中滿是祈盼,滿是等待:

“我苦命的女兒,你到底在哪裏?你知不知道媽都快急瘋了?難道咱母女的情份已經走到頭?”

小嫺就這麼等啊,盼啊,不管她走到哪裏,總會有人大喊;“鬼娘來了,快跑!”

鬼娘?小嫺苦笑着,只要女兒能回到自己身邊,鬼娘也是娘啊。

--

發自139郵箱APP

--

發自139郵箱APP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