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知堂作品四種

《談虎集》


周作人《談虎集》,收的是“關於一切人事的評論”,取意爲虎不可輕談,因有色變之慮。如周所云,他不是哪一教派那一學派的門徒,無一家之言可守,談談平常隨意談談,偶加褒貶,“只是憑着個人所有的一點淺近的常識”。可我們知道,正是這一點“常識”最不易得。拿學國文爲例,周說,少年時的讀經對自己並無益處,學寫文字、養成道德,全從其他方面得來。至於如何學國文,無非是:

請多看書。小說,曲,詩詞,文,各種;新的,古的,文言,白話,本國,外國,各種;還有一層,好的,壞的,各種,都不可以不看,不然便不能知道文學與人生的全體,不能磨練出一種精純的趣味來。自然,這不要成爲亂讀,須得有人給他指導顧問,其次要別方面的學問知識比例地增進,逐漸養成一個健全的人生觀。

看似老生常談,但能老老實實這樣讀書的“老生”,又有幾人呢,周算是一個,所以他的“常識”格外值得重視。如巴枯寧有言,歷史唯一的用處是警戒人不要再那麼樣。周則反其言說,歷史唯一的用處是告訴人又要這麼樣了。周的想法有點悲觀,甚至冷淡,但他同時也傳了光明的福音,因爲他預言:“中國國民暫時要這樣第昏聵胡塗下去,但是以後也未必更利害,因爲已經胡塗到這個地步,也無從再加胡塗上去了!”我默祝:但願!

辛亥革命已過百年,周氏《孫中山先生》一文,紀念孫先生逝世,通過孫所遭誤解和詆譭,揭出國人的奴氣惰氣:中國人所最歡迎的東西,大約無過於賣國賊,因爲能夠介紹他們去給異族做奴隸,其次纔是自己能夠作踐他們奴使他們的暴君。我想,這奴氣養成幾千年,恐怕是不易消退的。拿周氏來說,他日本的小算盤知道的很清楚,當時屢批日人辦《順天日報》的謬論,可幾十年後卻甘心做賊,除了對個人的考慮,恐怕還是要歸於多年對國人的失望和命運的悲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怒其不爭佔了上風。對比他對王國維先生自沉的評價和感想,很有意思。周認爲,王氏以頭腦清晰的學者而去做遺老弄經學,結果是思想的衝突與精神的苦悶,這或許是自殺——至少也是悲觀的主因。所以他勸治學術藝文者要一依本性,堅持勇往,勿涉政見而改趨向。

能理解而不能實行,這雖不是常識的失敗,卻是周氏的悲哀!

  (周作人著,止庵校訂:《談虎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藝術與生活》


讀周作人《藝術與生活》,既感嘆於周的通達,也感嘆人類的可悲與可怕!《新文學的要求》中,周說:“種族國家這些區別,從前當作天經地義的,現在知道都不過是一種偶像。”我理解,偶像,不過是意識形態之一種,是應該且可以打破的東西,但我們看到,國家化的階級鬥爭理論退潮後,出現的是民族國家的文明衝突理論,偶像依然牢不可破。周說新時代的文學家應該有他的新宗教——“人道主義的理想是他的信仰,人類的意志便是他的神”,這理想彷彿並不算高遠,現在卻跌得相當殘——人道主義的理想是他的笑料,人類的意志便是他的耳屎。

有些病,大家都有。什麼病呢?《文學上的俄國與中國》中,周說:“俄國好像是一個窮苦的少年,他所經過的許多患難,反養成他的堅忍與奮鬥,與對於光明的希望。中國是個落魄的老人,他一生裏飽受了人世的艱辛,到後來更沒有能夠享受幸福的精力餘留在他的身內,於是他不復相信也不情願將來會有幸福到來;而且覺得從前的苦痛還是他真實的唯一的所有,反比別的更可寶愛了。”這樣說,“多難興邦”的帽子,不過是從俄國頭上拿來安到了我們頭上,戴得是否合適,是否舒服,實在很難說,證據之一,就是衆多文革老人撫摸傷疤時的深情回憶。這就不能不借周的話來棒喝一下:“倘使將特別國情看作國粹,想用文學來讚賞或保存他,那是老人懷舊的態度,只可當作民族的輓歌罷了。”

  書中的譯作也精彩,如譯英國Angelo S. Rappoport所著《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對俄國哲學家Herzen、Tchernyshevski、Lavrov、Bakunin的學說有簡明扼要的介紹,“現在還有價值”。這些人的著作現在大都有了漢譯,如赫爾岑的通信集、《往事與隨想》、《科學中華而不實的作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文學論文選、《怎麼辦》,巴枯寧《國家制度與無政府狀態》、《上帝與國家》等等,但讀的人恐怕不多了,在有些人看來,這些容易走火仿真手槍,還是收起來爲妙,如果能借掃黃打非的火集中起來燒掉,那就最好不過了。

  (周作人著,止庵校訂:《藝術與生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夜讀抄》


周作人曰:“不佞抄書並不比自己作文爲不苦,然其甘苦則又有非他人所能知耳。”近日夜讀,照貓畫虎,抄一抄他的《夜讀抄》,一篇題爲《顏氏家訓》的:

  “《國風》三卷十二期載有《醉餘隨筆》一卷,系洪允祥先生遺著,其中一則雲:

  ‘韓柳並稱而柳較精博,一闢佛,一知佛之不可闢也。李杜並稱而李較空明,一每飯不忘君,一則篇篇說婦人與酒也,婦人與酒之爲好詩料勝所謂君者多矣。’這卻說得很有趣,李杜的比較我很贊同,雖然我個人不大喜歡豪放的詩文,對於太白少有親近之感,柳較精博或者未必,但勝韓總是不錯的,因爲他不講那些聖道,不衛道故不闢佛耳。洪先生是學佛的,故如此立言,雖有小偏,正如顏君一樣亦是人情所難免,與右傾的道學家之咆哮故有不同。《家訓》末後《終制》一篇是古今難得的好文章,看徹生死,故其意思平實,而文詞亦簡要和易,其無甚新奇處正是最不可及處,陶淵明的《自祭文》與《擬輓歌辭》可與相比,或高曠過之。”

  “無甚新奇處正是最不可及處”,苦雨齋這是誇顏,也是自許!

  (周作人:《夜讀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雨天的書》


《雨天的書》是適合雨天讀的,雨打到書上,書則把雨浸到人的心裏去,陰沉、氣悶。環境既非平淡自然,作文自然也難造自然平淡的景地,故周作人自嘲仍爲道德家、“師爺派”,這是無可奈何。周氏的情緒似乎主要源自對青年的沉淪與胡塗的失望,苦雨滿天,澆滅了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狗抓地毯》中,周氏問:科學之光與藝術之空氣,幾時才能侵入青年的心裏,造成一種新的兩性觀念呢?《讀京華碧血錄》中,周氏說:但是我又有時覺得現代青年們似乎比我們更多有傳統的精神,更是完全的中國人,到底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與友人論性道德書》中,乾脆引陳獨秀1921年的話說“青年的誤會”:

  “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現代青年底誤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說婚姻要自由,他就專門把寫情書尋異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課。……你說要脫離家庭壓制,他就拋棄年老無依的母親。你說要提倡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他就悍然以爲大家朋友應該養活他。你說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

書中有回憶的文章,故鄉的野菜和初戀、水師學堂的經歷、愛女的病與離世、山中的雜信,是自然而平淡的,且有雨後的清新,最堪玩味!

  看的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今年的新版,小開本,簡潔漂亮,美中不足的是未刊北新書局民國版的插圖。於是提筆,把畫補上,這是《十字街頭的塔》所插“哈多主教”(十六世紀木版畫,北新版插圖說明誤作“哈多教主”):哈多主教爲了逃避怨鬼所化的鼠妖,躲入荒島中的磚塔,最後老鼠渡水而來,還是將他吞下了肚!


 (周作人著,止庵校訂:《雨天的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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