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來臨前,我決定當一回私生飯

1

“大吉,把院子裏的番茄摘了洗洗,晚上拿來下麪條——”

“好——”

堅持把第二十三章最後一個字敲完,我這才合上電腦,伸了個懶腰,起身往屋外走去。

距離所謂的世界末日僅剩兩年時間了,我家依舊像沒事人一樣過着,一副平靜寧和的樣子。

現在回想起來,距離小行星撞地球的消息公佈,已經過去六年了。

那時候我剛畢業,還是一個小公司的實習生,每天的工作除了給主編打打下手,就是圍繞茶水間和樓下的快餐店來回跑。就在我成爲正式員工的第三個月,電視臺播報的一條信息令人毛骨悚然。

起初,主編啜了一口咖啡,漫不經心道了句,“開玩笑的吧……”

很快,不僅電視臺,各種社交網絡平臺都發布了一模一樣的消息,視頻裏,各國總統均神情嚴肅地公佈着,“大家也許以爲這是一個玩笑,但很遺憾的是,這一次,我們無能爲力……”

風平浪靜的背後,人們內心一如海嘯般兇猛的恐慌正在迅速堆積,並蓄勢待發。

我對着電腦正不知所措,老闆突然從辦公室裏走出來說,“大家先繼續工作,別停下來,說不定消息是假的。”

話音剛落,一聲沉悶的巨響,從窗外傳來。

“有人跳樓了!”

“不止一個!……喂,別跳啊!”

“有什麼好商量!”

這個世界最荒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所有人跑到窗臺,我也不例外。我把頭探出窗外往下看,人們像螞蟻一般聚集在一起,黑壓壓一片。就在人羣中央,躺着身姿歪曲的兩具屍體,鮮紅色肆意地染紅了地面,遠遠看去,有點像被摔破的西紅柿。

接着,頭頂上傳來一個銳利的尖叫聲。

啪嗒、啪嗒、啪嗒,就像壓抑許久終於得到了釋放的野獸,頭頂上的人採取了最原始也最極端的方式,接二連三跳了下去,地面上的人明顯受到了驚嚇,紛紛作鳥獸散。

當然,這只是小範圍的轟動,這個城市整體看起來還是相當寧靜的。但隨着消息反覆傳播,小轟動逐漸轉變爲大轟動。

人們開始陸陸續續搬離自己的公寓,高速路上大塞車,超市被洗劫一空,甚至有人持槍在街上對婦女小孩下手……

面對世界末日的來臨,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逃。

因爲事發突然,老闆大概也受到了影響,宣佈停止所有業務運營,至於什麼時候再開始,時間待定。

但更多的可能是無限期延長。

之後,我們全家人待在屋子裏,整整幾個月沒出門,我媽本來就是超市營業員,得知這種消息的第一時間自然是瘋狂屯糧。託她的福,雖說沒喫到幾頓飽食,但至少活下來了。

而對於末日,全家人的態度也如出一轍,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可謂佛系。

2

晚餐是番茄丸子湯麪,自從世界形勢突變後,老媽便把院子改造成種菜的田地,種點青菜、番茄、南瓜、豌豆,偶爾還會種點水果。

至於肉類,只能每週去一次超市搶購。附近還在營業的超市僅剩一家,店長是個奇怪的中年男人,總是以“隊長”自稱,也許,他是想在僅剩的日子裏,爲大家做點什麼吧。

近兩年來,暴亂平息了不少,人們似乎不再掙扎,轉而開始思考如何有意義地度過餘生。其中還有一種說法是,坊間傳言說小行星的軌道終將發生改變,不會撞上地球。

不過無論結果如何,我想,就算到了那一天,甚至那一刻來臨,我們一家人也依舊像現在這樣,優哉遊哉地喫着湯麪吧。

飯後無所事事,我便到附近的公園散步。雖說到了冬天,夜晚九點的天空依舊明亮,對於這種反常的氣象,我早就習以爲常。

公園人不多,加上疏於管理,倒像一片被廢棄的園林。我一個人漫無目的走着,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的長椅上坐着一對年輕男女。

兩人背對着我,臉蛋靠得很近,大概是在親熱吧——我扭頭正要往回走,不料那女孩叫住了我。

“大吉!”

聽到這個名字,我恍惚了一秒。很久沒人這樣叫過我了,自從世界末日後,除了家人,我和外界的聯繫只剩下超市裏的收銀員。

“你是……美智?”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是高中同學田口美智。記得那時候的她和我一樣,話少安靜,是班上的小透明,只不過,她明顯比我有趣多了。

沒想到她談戀愛了啊,看着她聯想到隻身一人的自己,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大吉,好久不見,你看起來一點兒也沒變,皮膚還是那麼白。”

我聽了,莫名有點想笑,但覺得不太合適,於是連忙說,“不過是經常宅着罷了……”不經意瞥見長椅上的男生正朝我們這邊看,於是問,“那位是你男友?”

“嗯,我的男友。”她回頭看了一眼,嘴角帶笑,難得露出羞怯的模樣,“我是在樹上發現他的。”

“樹上?”

“嗯,我原先在樹上眺望遠處的風景,結果發現有個人呈‘く’字型躺在院子裏,”說着,她把上半身彎下來,“當時我就想,我要跑過去把他抱起來,問他‘不要緊嗎?’然後再說一句,‘這就是一種緣分吧’,就像電影那樣。”

“有這樣的電影?”

“不知道,不過店員小姐說,有的。”美智笑了笑。

“真神奇啊。”

“話說,大吉,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呢,不過,世界末日快到了,也無所謂了吧。”

“感覺你還是和高中的時候一樣,對一切表現得無慾無求。”

美智說話很直接,卻一點兒也讓人討厭不起來,而且她說得沒錯,我天生就是一副佛繫心態。

“不過,大吉,其實你的內心並不這樣想吧?”

“怎麼說?”

“雖然你表面看起來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一旦認定的事情,就會堅持到底。”

是嗎,我低頭陷入沉思。非要說堅持的話,每天寫五千字小說這種事情算不算?也許末日來臨那一天我都沒法寫完,不過,我也沒打算就此放棄。

“之前我想過,一個人安靜死去也挺好的。不過,店員小姐的話給了我一些啓發,於是尋找戀人成了我第四個目標。”

“第四個目標?”

“嗯,前三個目標——不怨恨自殺的父母、好好活下去、讀完父親留下的所有書籍,我都完成了,至於第四個目標,也不是說非得實現,總之,抱着試試的心態吧。我從一本管理類的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想要開始新事業的時候,必須問問三個人的意見。”

“三個人?”

“自己尊敬的人、沒法理解的人,還有即將認識的陌生人。

“結果呢?”

美智再一次笑了,回頭看了看長椅上的男生,目光裏盡是溫柔。

3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決定,爸媽的反應與其說是震驚,倒不如說是困惑。

“你是說……小時候住我們對面樓的那個高志?”

“對,雖然搬走好多年了,不過,我想找他。”

“找他做什麼?”

“他是我尊敬、沒法理解、以及……即將重新認識的……”我在心裏默默數着美智所說的三個人,發現高志正好符合這三種特徵。

坂本高志是我兒時的玩伴,雖然只大我兩歲,卻成熟得跟小大人似的,小時候因爲性格內向,我常常被班上的男生欺負,每次他都興沖沖從高年級教學樓跑過來教訓那幫小子,並警告他們,要是再欺負我,他們別想笑着回家。

班上的女生見了,紛紛起鬨着“嫁給他,嫁給他”。

那時我並不理解高志的臉爲什麼紅得像猴子屁股一樣,只見他教訓完那些男生後,撇下我一聲不吭跑了。

直到上初中,他們一家搬到東京,從此再也沒了聯繫。臨走之前,他把一張寫有新家地址的小紙條遞給我,留下一句“可以給我寫信”。只不過,我一次也沒有寫過信。

並非生性涼薄,而是每到下筆時,明明思緒萬千,卻什麼都寫不出來。

“就算你找到他,要說什麼呢?估計人家早把你忘了吧。再說,高志那孩子不是當明星去了嗎?”

就在我上高中那年,一個名叫Ken的男明星火了,小到女生之間的日常談話,大到雜誌、電視上都能見到他的身影。起初我沒多留意,直到某天,老媽下班回來遞給我一本雜誌,讓我看封面上的明星。

“我從同事那借來的,你看,這人長得好像高志啊。”

我拿過雜誌,盯着封面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快速翻到封面人物採訪那一頁。

原來Ken就是坂本高志。我睜大了眼睛,沒想到他現在變得那麼好看了。

雜誌上的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酷,一笑,就像陽光撒了一地。

明明以前是個毫不起眼的四眼田雞,如今竟脫胎換骨似的,變得光芒萬丈了。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高志一直都長得很好看,只是我當時沒發現罷了。

我回到房間,打開書桌抽屜,抽出放在最底下的日記本,並翻到夾着小紙條的那一頁。

到了世界末日,人們早已無心追星,高志說不定也迴歸到普通人的生活了吧?

我取出抽屜裏的手機,摁下開機鍵。多年不使用通訊工具,也不知道網絡是片什麼樣的光景了。

我登錄了其中一個社交賬號。意料之中,沒什麼人找我,有的也只是前同事無關痛癢的問候。我划動聊天對話框,突然發現高志竟給我發來一條信息。

自他搬家後,我們的關係就逐漸疏遠,直到最後,變成了躺在對方好友列表裏的殭屍。

“大吉,世界末日要來了,你還好嗎?”

遇到這種事情,誰可能會好啊,我暗自吐槽了一句。不過,也就只有我會回答“還好”了,畢竟死並不會讓我感到難過,真正讓我感到難過的,其實是死前的離別。

接收信息的時間是在五年前的凌晨1點34分。那時候的我應該在睡覺吧,畢竟我從來不熬夜。

對方的頭像是黑白色的,正處於離線狀態。儘管如此我還是回覆了兩個字:還好。

退出賬號,我又打開了Social app。瀏覽了一圈,發現大部分媒體停更好幾年了,剩下一些地方媒體號依舊斷斷續續更新着。

我點開搜索頁面,輸入關鍵詞“Ken”,點下“搜索”。不知爲何,就在等待過程中,我的脊背開始莫名發熱。

應該不會有人關注了吧……我默默祈禱着。

頁面更新完畢,就在第一行,出現了一條“瘋了!末日來襲,大批粉絲大白天闖入Ken的住所,只爲向他表白……”的新聞。

看時間,是六年前,消息剛公佈那會。

我劃拉下屏幕,又瀏覽了幾條,發現都是幾年前的新聞了。在那以後,Ken好像變得很慘,每天被私生飯瘋狂跟蹤,示愛,甚至還有一些黑粉對進行他肉體上的攻擊。

“黑粉喪心病狂打折Ken的腿!求求你們,別再攻擊他了……”

打折了腿!看到這條消息,我感到前所未有揪心的痛,然而往後翻了好幾頁,再也沒看到最新的消息。

高志,現在怎樣了呢?

無論如何,我都要去看看。

4

坐上一趟車相當不易,雖說近段時間的交通秩序逐漸恢復正常,但班次少得可憐,於是我只能等六天後的那一趟。

出發前的每一天,我都會登錄社交賬號檢查一遍,只是遲遲等不到最新消息。

總不會是死了吧?

如果是真的,那還挺遺憾的,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和高志,我好像也沒有特別放在心裏的人了。

好不容易熬到出發當天,我起了個大早,洗漱完畢,簡單吃了點乾糧,便背上包出門了。

臨出門前,媽媽站在門口看着我說道,“放心去吧,末日不會到來的。”

“我明天就回來了。”

“一路小心。”

儘管只是短暫的別離,我們都能感受到那種難過。

車站意外地人少。前些年因爲暴動,國家人口急劇減少,之後趨於平緩,卻似乎沒有明顯再增的跡象。就算這個時候有新嬰兒降生,怕是活不了多久吧。

“但是萬一,這只是場騙局呢?”

記得某天,超市裏的店員小姐突然說道。

“騙局?”

“我是指末日,”彼時,她低頭撫摸了一下隆起的肚子,目光溫柔,“前些日子我遇到一個從事天文學界工作的客戶,他說,小行星撞上地球的軌道計算公式,本身就有問題。”

“計算公式?”

“啊呀,我也不懂啦其實,”店員小姐笑了,解釋道,“總而言之,他的意思大概是,小行星的軌道會隨着時間的流逝發生改變,撞上地球的可能性很小。”

“那爲什麼……”如果他說的是真的,現在的世界就不會是這幅光景了吧?

“他還說,不管小行星會不會墜落,這個世界都會滅亡。”

“因爲,大家都把這個傳聞當真了。”

約莫過了仨小時,廣播終於傳來了終點站抵達的信息。我隨人流下了車,又一次登錄社交賬號,依舊沒有新消息。

這是我第二次來東京,第一次是在上初中時,跟同班同學過來玩。那時的東京車水馬龍,繁華至極,不像現在,連樹木都是光禿禿的。

我掏出褲袋裏的小紙條,打開手機導航,按照上面所寫的地址走。當然也不排除高志一家早已搬走的可能,不過,一切還是未知。

就有遇見的可能。

高志的家離火車站很近,約莫40分鐘就走到了。那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區,我重新確認了一遍,G幢506。

不知道爲什麼,我的心情很忐忑,甚至產生想回去的衝動。

他還會記得我嗎?見到我之後,是驚喜,還是冷漠?抑或,他早已有了一起共度末日的伴侶……

我甩甩頭,伸出手摁下了門鈴。

愉悅的鈴聲響起,劃破了寂靜的空氣,我的心臟卻快速跳動起來。直到鈴聲播完過了好幾秒,屋裏才傳來一串不慌不忙的腳步聲。

“你是……”

一個和我媽年齡相仿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疑惑道。

“我叫大吉。幾年前,你家就住在我家對面樓,我和高志是很好的朋友……”我小心翼翼解釋道。

“啊……大吉,我想起來了,搬家後,高志那孩子一直很想你呢,沒想到你現在纔來呀。”

“嗯……”

“可惜高志那孩子……”說到這裏,女人輕嘆了口氣。

我擡頭去看她,只見原本微笑着的臉突然變得滄桑,就像春天直接跳級到冬天一般。

良久,她擠出一絲苦笑,“他在小區的花園,你去找他吧。”

他是在那兒散步,還是……?看着高志媽媽的神情,我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但沒敢多問,點頭道了聲謝,便下樓了。

5

環繞小區走了一圈,我都沒看到形似高志的身影,更沒有看到墓碑之類的東西。最後,我來到小區後門,出了門是江邊,心想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不如去吹吹風好了。

於是我沿着江邊,邊走邊回憶搬家以前的高志。

直到高志搬家,我的性格還是內向話少,就像一道頑強又韌性的根粘着地表,怎麼也拔不起來。

搬家前那段時間,高志看着我頻頻嘆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大吉,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不然我走了誰來保護你?”

“要不,我跟着你去東京?”我擡頭去看他,暗自爲自己的主意得意不已,誰知他一個指頭彈向我額頭。

“別太依賴我啦!”說着,他低下頭,背過身去,“你媽媽不會同意的。”

“要不我去和她說說?我媽很好說話的。”

“大吉,就算沒有我,你也要學會長大。”高志摸摸我的頭,“我在東京等你。”

現在的我,算不算是長大了呢?從生理上來看,今年25歲的我,毋庸置疑是個成年人。可從心理上來看,卻顯得有點牽強。

作爲成年人常有且該有的痛苦與壓力,智慧與圓滑,我一概沒有。

不過,這世界還有兩年就結束了,我能在沒有高志保護的情況下活到現在,也算某種意義上的成長了吧?

“可是,你在哪裏呢?我還沒和你好好道別呢,就算難過,總比一句話都沒說上好啊——”

“高——志!——”

我雙手作喇叭狀放到嘴邊,把心裏壓抑許久的情緒,對着江邊用盡全力喊了出來。

只是下一秒,那回聲像是反彈到另一個時空似的,竟以另外一種音色及另外一句語言,出現在我後方。

……

“大吉。”

——————————————

靈感來源:

伊坂幸太郎《末日的愚者》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