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條命,是用3000首歌換來的

01

我買了一串葡萄,心情不錯地往老爸的病房走,好像很久沒那麼開心過了,就在剛纔的水果店裏,老闆的貓死命拽着我不給我走,大概是連續一禮拜的光顧,讓它對我有了好感吧。

只是好景不長,我的好心情被一個不速之客被摔了個稀巴爛。

那個名叫千葉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我老爸牀邊,若無其事地削一個蘋果。

“萌吉,你回來啦。你男朋友來看我了,死孩子,交往那麼久也不告訴我。”

老爸一擡頭髮現了站在門口的我,眉開眼笑地喚道。

看到千葉的瞬間,我的內心只有一個想法:晦氣。

千葉是一個死神,我曾在伊坂幸太郎的書上讀到過有關他的事蹟。據說,他每負責一個對象都會變一次臉和身份,唯獨名字不變。

在工作調查期間,他會和臨死之人相處七天,最後提交的結果分爲兩種,“可”與“放行”。只不過,多數時候他們提交的結果都是“可”,也就是死亡。

雖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千葉,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迷之暗黑氣息以及那張欠揍的面癱臉中,我隱隱感受到了大事不妙。

“萌吉,”就在這時,那張面癱臉打破了良久的沉默,嚇了我一跳,“這附近有音像店嗎?”

02

雨從下午開始一直下,毫無停歇之感。

迫於無奈,我只好掏出自己的手機,打開音樂軟件,“你想聽什麼?”

話音剛落,我突然想起聽音樂是死神唯一熱衷的事情,於是恍悟般“哦”了一聲,替他回答,“總之是音樂就行,是嗎?”

“對。”千葉答道,聲調聽起來竟略顯期待。

我打開播放列表,上面顯示着上回播放到一半的“Sherry”,我插上插頭,然後把兩隻耳機遞給他,“戴上這個就可以聽了。”

看着沉浸在音樂世界裏的千葉,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以前,哪怕能幫到別人一丁點的小忙,我都會高興到飛起,因爲感受到了別人對自己的需要,這讓我有一種活着的實感。

然而此時此刻,我只感到一股難耐的焦躁,都是因爲這面癱,我的老爸只剩下七天壽命了,世上壞人那麼多,他不去找那些人,爲啥偏要來找我老爸?

年初時,老爸被檢查出腸癌。做了一場大手術,接下來就是長達半年的化療。然而千葉的出現,不僅阻擋了老爸繼續向前走的腳步,還摧毀了一切皆有可能的希望。

也就是說,千葉的出現,會讓老爸的死,從自然死亡變成意外。

想到這裏,一陣摻雜着無力感的絕望湧上心頭,我衝上去一把扯掉千葉的耳機,近乎發狂地扯着他的衣服怒吼:“爲什麼是我老爸!……你爲什麼要出現!快滾!”

“你知道我的身份。”千葉看着我波瀾不驚地道,像在陳述別人的事情。

殺了他,真恨不得殺了他,我抑制住內心的憤怒,卻沒有任何辦法。

“下雨了。”千葉突然說道。我懶得理他,直到擡起手撓了撓發癢的臉,才明白過來,他是說我的臉下雨了。

03

清晨,我從自家牀上醒來。大概是一晚上噩夢連連,此刻感到渾身乏力。夢裏一個叫千葉的死神對我反覆重複着一句話:就算讓我滾,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這只是夢,那個叫千葉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存在這世上。一路上我不斷自我安慰着,今天是老爸出院的日子,醫生昨天說,他術後恢復得不錯,想到這裏,我鬆了口氣。

“walk like a man, talk like a man……”

我走在走廊上,聽到有人在用唱國歌的幹勁唱着Frankie Valli的walk like a man,毋庸置疑,那是我老爸的聲音。

我踏進病房,只見老媽坐在牀邊收拾着東西,而老爸則邊哼着歌兒,邊用奇怪的姿勢走路,一旁還站着模仿我老爸用奇怪姿勢走路的……死神千葉。

“喲,萌吉來了。跟你講,千葉和我的品味太像了,他也喜歡walk like a man……”

完了,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這不是夢。

午飯時分,我把千葉拖到醫院食堂,給他點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又從包裏掏出個嬰兒拳頭般大小的隨身聽遞到他面前。

千葉看起來對食物並不感興趣,他盯了桌上的機器一小會兒,問道:“這個能聽音樂嗎?”

識貨的好孩子。我向他位置挪近了點兒,像哄小孩一樣對他哄道:“想不想要?”

“給我?”

“嗯,送你。”爲了讓他心動,我繼續添油加醋,“有了它,你可以隨時隨地拿出來聽,容量三千首音樂,再也不用找音像店。”

果然,千葉伸手就要去拿隨身聽,然而被我眼疾手快地搶先取走。

“但是有一個條件。”

“條件?”

“對,等價交換,也就是說,你要獲得這個隨身聽,就必須拿自己的東西和我交換。”

千葉似乎在思考我這句話的意思,沉默不語。我決定給他開開竅,於是對他說道:“給我老爸‘放行’,隨身聽就是你的了。可以嗎?

04

死神和人類不同。

死神就像沒有感情的殺手,無論面對什麼事情都淡定自若,一副高高在上、理所當然的樣子。雖說不被情感困擾是件好事,但我仍然覺得他們可悲,因爲他們體會不了七情六慾的滋味,就算是死神,在我眼裏也不過是具行屍走肉。

但死神有一點卻比人類做得好。

那就是無論受到多大的利益驅使,他都無動於衷。

千葉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雖然我知道他不可能具備人類的思想。過了一會兒,他面無表情地說:“在我工作期間,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打擾我。

然後,他站起來,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問道,“這附近有音像店嗎?”

認真工作的人不止千葉,還有我老爸。出院才休息了兩天,他不聽衆人勸說,就偷偷跑去上班。

老爸從事汽車相關行業幾十年,由懵懂到熟練,由難入易,深至淺,如今的工作操作起來相當簡單,只需坐在辦公室點擊下鼠標,再在文件上簽字即可。

因爲不放心,於是便拜託此次身份爲自由撰稿人的的千葉負責隨時照看老爸。

“這不過是我的工作罷了。”

看老媽不住地道謝,以及她聽到千葉這句話後略顯困惑的神情,我悄悄把手伸到千葉背後,在肉上往死裏掐了一把。

千葉低頭指了指我的手,“這也是人類道謝的方式之一嗎?”

對於老爸即將面臨的命運,我就像一條不會游泳的小狗,除了眼睜睜隔岸觀火,再也沒有其他辦法。這裏既非小說也非電視劇,沒有神明,也沒有觸發劇情轉折的道具。

除了悲傷絕望,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情緒可以表達我的心情。但是看到老爸那充滿朝氣的笑臉,我忽而又覺得,老爸絕對是那種能夠長命百歲的人。

05

儘管天空依舊沒有放晴,但大夥兒一見老爸便像無精打采的植物遇到久違的陽光。

一大早回到工作崗位,同事們便爭相把自己買的靈芝蟲草等藥材放到他辦公桌上,祝他早日康復。老實說,像他們那樣的工作氛圍,在如今已是罕見,能互相關心的同事,實在寥寥可數。

老爸雖不是單位的管理層,但大家對他極其重視。

年輕時,工作單位發生過一點事情,一度陷入解散的危機中,相當之棘手。當時有另外一家單位給他拋下一根極具誘惑力的橄欖枝,大家以爲他會伸手去接,畢竟人性使然,餓了還是得喫飯。

然而沒想到,老爸不爲所動。他雖不善表達,但身上的那股子幹勁,好像在向別人傳達着:“總不能現在就放棄吧?無論結果如何,我可是一直努力到現在啊!”

正是他那股精神,打動了衆人,於是大家也鼓起幹勁,咬着牙一點點撐過來。最終,工作單位成功度過難關,重新活了過來。

儘管在最難的時候,老爸也不會表現出煩惱。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打開唱片機,放他最喜歡的“walk like a man",邊跟着那個聽起來略孃的聲音哼唱,邊舞動手腳,有時候唱到高潮處,情緒還會特別激昂,我想,也許那正是他發泄負面情緒的時候。

夜晚,忙了一天的老爸早早睡去。距離最後一天僅剩不到兩天的時間,我輾轉反側難眠,只好來到天台聽歌。

此刻,手機裏的男聲正用歡快的語調反覆哼唱“big girls don't cry",我邊擺動着肩膀,邊跟隨節奏邁開步伐。

當然,有音樂的地方,千葉絕對不會錯過。

我看着閉眼似在享受音樂的千葉,忍不住問他,“你爲什麼喜歡聽音樂?”

其實這個問題我一直很好奇,因爲伊坂幸太郎並沒有在書中詳細記載。

沒有音樂的人生將是一場錯誤——這是我一個同事負責的對象說的。“說到這裏,千葉看起來竟然有點……小開心。

”跳舞嗎?“看着有點可愛的死神,我忍不住向他伸出一隻手。

然後沒等對方迴應,我便拉過他的手,毫無節奏感地跳動起來。

”小時候聽音樂的時候,老爸總會拉起我的手跳舞。“

”跳什麼舞?“大概是爲了配合我,千葉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

”隨便跳,怎麼開心怎麼來。“

千葉沉默了幾秒,突然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主動牽過我的手,另一隻手搭在我的腰上,熟練地邁開步伐帶着我舞動起來。

”……大哥,挺專業的啊。“我訝異之餘,由衷感嘆道。

”以前負責的對象教過。“

06

按照死神世界那邊的規則,死神所負責的對象會在最後一天迎來意外死亡。

大約是受到老爸感染,陪伴他的這七天裏,我過得前所未有的樂觀與充實,看着老爸喫好喝好睡好,還給他換了個最新款手機,但凡他想要的,盡一切所能滿足他。

天公不作美的是,這天依舊是工作日。臨上班前,我像小時候那樣扯着老爸衣角央求:”要不今天請假吧?我有個地方想去,必須有老爸陪同才能去。“

千葉像好奇寶寶一樣在旁打岔:”必須有老爸陪同才能去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就在這時,陽臺上一陣風灌進屋裏,吹得植物發出颯颯的聲響。而老爸的話,也像那股風一樣灌進我的胸膛,像陽光一樣柔和,明媚。

老爸笑着說,”我先去看看,到時再請假陪你去。“

那一刻我很想大哭,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從小到大,我都不相信命運這種東西。我一直認爲,人生本就是自己的,命運就該由自己掌握,他人憑什麼提交一個“可”字就輕易剝奪自己的生命?

我從老爸那句話中隱隱感覺到,他是不是猜到了千葉的身份。於是我悄悄把千葉拉到天台詢問,對方卻反問了我一句:“你怎麼看待死亡?”

我沒有絲毫猶豫便脫口而出,但話一出口又覺得有點答非所問:“我少活個五年十年不要緊,只要老爸能健康活到老。”

千葉似乎沒有聽進去,他說,“你父親的看法,倒是和我之前負責的一位作家的父親說過的話很相似。”

“他說,‘我只是先去那邊看看而已。’”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句話,應該是作家山野邊的老爸說的。

山野邊年幼時,他老爸曾帶他去遊樂園的鬼屋遊玩。鬼屋瀰漫着死亡一般的恐怖氣息,山野邊因害怕不敢進去,而老爸卻說,我先進去探探路,不一會兒他一個人出來了。

山野邊老爸臨終前,就像小時候在鬼屋那樣,對兒子說,“我只是先去探探路,沒有什麼可怕的。”

明明即將死亡的人是自己,卻反過來一個勁兒地安慰別人。

既溫暖,又悲傷。

“不過,”正當我涕流滿面時,千葉突然又開口了,“你父親,還說了一句話。”

“什麼?”

沒有音樂的人生,註定是場遺憾。”

07 End

在那之後又過了很多年,我的人生裏,出現了另外一件值得述說的事。

那是在我51歲的時候。彼時,老爸也該有八十好幾了。那天清晨,我像以往一樣出門去菜市場,結果在歸途中,意外遇到了一位熟人。

那人的模樣和我年輕時看到的不一樣,年齡約摸在三十,渾身散發着模特一般的氣質,帥氣又優雅。只不過,我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死亡氣息。

他正坐在一家咖啡店的靠窗位置,耳裏塞着一副耳機。起初,我沒能認出他來,直至看到桌上那臺隨身聽,我心中某個記憶匣子突然“咔噠”一聲打開了。

“千葉先生?”

店內正播放Spangle call lilli line的sugar,聽着很是舒服。我提着一袋子菜走向千葉,一旁的服務員用怪異的眼神盯着我。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千葉條件反射地睜開眼。他看了我好一會兒,雖然面無表情,但似乎在回憶着什麼。

“等價交換。”我笑着提醒道。

那大概是記憶匣子最後的畫面——

“你之前提到要送我的隨身聽,能現在給我嗎?”

“什麼意思?”

“等價交換。”

說着,千葉把一份報告模樣的文件遞給我。封面上老爸的名字赫然入目,我內心咯噔一聲,隨即用顫抖的手指翻開了第一頁。

但其實並不是等價交換。以死神千葉的性子來講,他絕不可能因爲一個容量只有三千首歌的隨身聽而給我老爸放行,之所以改變主意,純屬因爲我踩了狗屎運。

據千葉的一名同事所說,因爲某種原因,他們工作單位的監察部門又一次開啓比先前更大規模的“返還活動”,旨在鼓勵人類活得更長久一些,給予他們更多的繁衍機會,所以未來一個月,所有調查結果都是“放行”。

所以負責我老爸的時候,千葉其實是嚇唬我的。因爲自己的工作被左右,他很不甘心。哪怕大局已定,也要垂死掙扎到最後。

“這次負責的對象是你父親。”

我聽了有點驚訝,難過之感瞬間湧上心頭,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末了,我只是點點頭,“那就辛苦你了。不過這回,沒有隨身聽了喔。”

千葉聽了,抓起桌上的隨身聽揚了揚。

“嗯,這一個就夠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