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一個小海的故事(下)

小海臉上再次出現久違的笑是在上高一的時候,他一笑露出一個小虎牙,我問他,什麼喜事,他只笑,緘默並帶着甜蜜地笑。

後來,我才知道,他戀愛了。

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真的很帥氣,長得又高,配上憂鬱的氣質,再加上文藝範兒十足的吉他一旁裝飾,對於還不懂成人法則的高中女孩們,無疑是一劑絕好的迷藥。

這該死的看臉的社會。

我有時候很想和他打個商量,我給他分數,他給我外貌。這自然是傻到冒氣的白日夢,睡着的夢尚不可尋,何況是睜開雙眼的夢。

離開不切實際的虛幻,現實中的我只能用自己的左手牽起自己的右手,遠遠看着小海伸出右手牽起一個女孩的左手,昏黃的路燈下,他們的手連在一起,輕輕擡高又輕輕落下。

我認識那個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學,她長得很漂亮,成績也優秀,我最記得她臉上的一對小酒窩,溫溫柔柔的樣子笑起來那樣美好,我常面對她緊張到說不出話。

那一瞬間,我確信有東西破碎了,那聲音只有我聽見。

我不想再去找小海了,也不想聽到他的任何消息。

但身體可以逃避,心卻無處可藏,他們的點滴就像敵軍的炮彈一樣,總是輕易跨過我身體的堡壘,一顆不漏準確擊落在我的心房,爆炸出一陣陣的疼痛。

他穿白色的襯衫,她穿藍色的長裙,他前面騎自行車,她後面摟着腰,他坐在乾淨的草地,她頭枕靠在他的肩膀,他給她彈吉他,她爲他擦汗水......

一幕一幕有如慢動作播放的記錄片,在我的試卷上,在我的英文單詞中,在我的數學公式裏,一幀一幀傾瀉。

那是我經歷過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時間像是浸泡在水中,每一天都踱着溼漉漉的步子走得異常緩慢,我無比渴望晴朗的天氣,又渴望颳起一陣大風,好讓時光走得快一些,再快一點。

就這樣熬着熬着,熬過了高一,熬過了高二,一直熬到了快要高考。

他們分手了。

不用特意去打聽,枯燥的大氣很適合八卦的傳播,在一羣藏頭藏尾又肆無忌憚的交談聲中,我瞭解了全部。

是她先提出來的,這是可以預料的,她成績優秀,不出意外她會考入重點大學,離開這個火車都不路過的小城市,去藍天底下飛機轟鳴的大城市,未來有無限的可能等着她去擁抱。

而小海,他的成績依舊不起波瀾,在死水溝裏發着臭,他的分數,是考不上好的大學,甚至根本考不上大學,在這小小的地方,在我們知道的唯一的大路被毀掉的地方,還有哪條小路可以通向遠方?

高三的她已經懂得了部分成人法則,她又那麼擅長數學算式,這些是她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不需要引用任何的定理。

是時候說再見了。

“我有時候想,如果你成績好一點,高考結束後,我們就算不進入同一所大學,就是在同一座城市,我們都還有可能。”

俗爛了的老梗,卻深深擊垮了小海。

我想小海一定早就知曉了這個結局,甚至爲此演練了很多次,在反覆的演練中,他一定表現得很優雅,很有風度,就像電影屏幕上一樣,自嘲一聲,然後瀟灑轉身,但當這一刻真的降臨,他發現演練只能是演練。

據說最後他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不要離開。小海真的傻啊,本來他還可以給彼此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成爲往後回顧青春的一個有尊嚴的吶喊,但這一跪,便只剩下厭惡了,她踹開他的手,離去了。

她走了,小海跟着就輟學了。

這之後,再看見小海,已經是高考結束後,在一家滿眼白色,空氣中飄滿藥水氣味的醫院。

生活儼然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搗亂者,它幸災樂禍看人跌倒,瞧夠了熱鬧在人將要爬起的時候,又落井下石,伸出腳使一個大絆子,摔得人頭破血流。

小海摔得很慘烈,他是在工地上幹活的時候,喝了很多酒,搖搖晃晃從六米高的架子上掉落下來,命保住了,但腿關節受到了很嚴重的傷害,醫生說恢復好就還可以走路,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他瘸了。

他躺在病牀上,右腿打着石膏,全身多個地方裹着紗布,臉上也有傷痕,塗抹着黑色的藥膏,隱隱有暗紅色的血跡,他一動不動,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我喊他,他轉頭瞥了我一眼,又迴歸原位。

他的眼睛沒有任何色彩,像是被熱水燙過的魚眼。

過去很多年了,我早已大學畢業,工作也兩年,生活已經很艱難,我不太願意回憶這些,突然想起是因爲前些日子換了工作,來到大海所在的城市,和大海一次見面讓記憶決堤,以致我被往事淹沒。

“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我媽媽說,要跟大海哥你一樣,考很高的分數,這樣就會有出息,我曾經也以爲這是出息,所以我努力讀書,現在我重點大學也讀完了,可出息在哪裏?”

“他們那一輩的想法,上大學,意味着畢業後可以在城市裏找一個好工作,好工作就會有高的薪水,也就是賺很多錢,世道早就告訴了每一個人,賺錢了就是出息了。”

“可他們不知道,除了錢變得更不值錢,我們所在的已經不是他們那個年代了。”

......

和大海散別後,我獨自沿着街邊慢慢走,身邊有很多人開着豪車駛過,也有很多人騎着單車,還有很多人同我一起步行,成對的,或者落單的,他們從我的對面過來,也從我的身後趕上。

我停下腳步,擡頭看着四周高大的建築,各種顏色的燈光十分美麗,心裏面卻壓制不住想起他,想起我和大海都刻意迴避不願談起的他,想起已經瘸了的他。

小海,如果是你,這是你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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