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接受是一種成全

前兩天妻子給我發微信,說:懷孕在家這段陣子,太麻煩姥姥了,姥姥身體不好,本該是我盡孝心好好體貼她,可這孕吐折磨人,一整天一整天不舒服,反而要姥姥照看我,給我做飯洗衣服,替我擔驚受怕。

又說:姥姥對我這麼好,我想要給姥姥買點東西,又不知道買些什麼,買錯了姥姥怕是要生氣,其實我也知道,姥姥什麼也不缺,可就這麼幹受着姥姥的好,真的好過意不去,我都想搬回家住,不麻煩姥姥了。

我想了許久,寬慰道:到了姥姥這個年紀,她要的不多,家人健健康康,能時常陪在身邊就是最好的,現在你孕反強烈,從你的角度看,是姥姥盡心盡力照看你,可從姥姥那角看,你又何嘗不是在陪着姥姥呢。

我接着說:姥姥照顧你,爲你忙進忙出,那也是想告訴你她愛你,你要是不接受,她反而覺得你跟她不親,該要傷心了,所以你就開開心心地接受姥姥的好心意,享受老人家對你的疼,對你的愛,喫飯的時候好好喫飯,休息的時候好好休息,調理好身體,就是對姥姥最好的回贈。

我這麼勸妻子,是有體會的,有時候不接受很容易演變爲拒絕,而接受反而是種成全。

我剛畢業那會,父親在外打工,春運的時節,我尋思父親不會網上購票,便打電話找他要身份證號碼,想幫他搶票,對我來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輕易事,他卻不許,嚴肅而且堅定地不許,寧願冒着寒風跑大老遠去火車站排隊,也不肯麻煩我這個親兒子。

我是知道的,他大約是覺得我剛畢業,沒什麼積蓄,因而不願使我瘦弱的錢袋子更受飢餓。多單純又多麼厚重的想法。我掛斷電話,在我的眼前浮現了兩個玻璃杯,一杯盛裝感動,一杯滿載失落,我看着兩杯晶瑩的飲液,一時間竟不知該捧起哪一杯。

我應該選擇感動一飲而盡罷,有一個如此訥言卻如此厚愛自己的父親,肯定很感動罷。錯了,全錯了,我確信最後我是飲盡了失落。他是我的父親啊,是不辭辛苦不曾抱怨不求回報養育了我二十多年的父親啊,我想給他買張回家的火車票,想代替蒼白無用又靜默羞澀的言語感謝他,告知我愛他,但他沒有接受。

我確信我是希望父親接受的,很小的,渺小的,微粒樣的,根本不足以說起的,我還是希望父親接受的。父親該接受的,父親的接受是對我的成全。父親的不接受,反而是傷害。

我真該是父親的兒子。我是這樣的,的確是這樣的,接受批評更比好意來得舒暢。

很多時候,來自親人朋友的好心意,是無法安安然然、坦坦蕩蕩全部接下來,常覺得受之有愧,彷彿自己配不上這等好,就該擺擺手說:不用,真的不用。

這好心意明明和鑽石一樣真誠,純粹得不摻雜分毫雜質,卻這般廉價送到眼前,不用動手,不用動腳,不用出一滴汗水,全然靠着人和人之間的牽連,就輕而易舉能夠享用。然而依然要不接受,好像只有不接受纔是唯一的出路,才能讓動盪的心感到安寧,才能維持固有的穩態而不至於惶恐無措,才能逃出自以爲是的生天。

這確是錯誤的,已經走到門前的好意,不用等他敲門,要在他的手快要按響門鈴的剎那先行一步,敞敞亮亮把他迎進門,然後高高興興擁抱他,用最大的微笑感謝他。因爲只有接受,故事纔會有後續,否則故事就此爲止。

上大學那會,在離家很遠的西北唸書,大大小小的事遇到不少,很多人朝我伸來雙手,我都沒有接受。如今回憶的空當,多少有些後悔,那些手的主人也許幾經猶豫,才鼓足勇氣向我顯露出善意,毫無疑問,我的不接受扼殺了蠢蠢欲動的萌芽。我也有些慶幸,並不是所有的意志都安然守矩,一個忤逆的接受,讓我交下來一個善緣,得了一個多年互道溫暖的摯友。

接受當然不只是接受,接受也意味着承擔,受了一份好,就擔起了一份因果。

人是無法絕對理性獨存,或多或少要受感性的裝飾,這裝飾可以多,也可以少,這裝飾如果豐富,則炙熱似火,這裝飾倘若淡雅,則溫潤如水。總之,這裝飾必定存在,是紋在人的心中,刻在人的魂海。

既然這感性無時不在,那受了一份好意,一定會有溫暖的波流在心的灣畔積蓄,它靜悄悄流淌,慢吞吞升漲,怡人的熱度蒸起氤氳的霧氣,將整個跳動的心臟纏繞,熱力隨着血液在傳遞,由內往外,從一點向四周,輕柔着擴散。

一定會有一剎那,這個世界冬天不是冬天,夏天不是夏天。而處在這個既不是冬天,也不是夏天的人,會想要轉換自己的角色,會想要成爲一個熱情的賜福者,更會掛念另一個人,掛念那人的安康,掛念那人的苦樂,並承受一些痛苦,這痛苦來自恐懼,來自不可忘切的幸福,來自必然無法阻擋的失去。

今年,我新搬了住處,當了朋友的鄰居。他知我平日節儉,他本人又享受和朋友相處的時光,於是常做好飯菜,邀我一起。來自我頑固父親的倔強叫我不願接受,有時即便接受了,落座下來也頗感不安,然而近來卻已經想通暢了,再捧起飯碗,我喫得比以往香甜。

美好的廚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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