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兒10.0(三十五)

2016年4月。

一灘平靜的湖面,只要一顆小小的石頭落入水中,那光潔平整的湖面馬上皺起一層一層的皺紋。

容兒在睡夢中接到的電話就是那一顆小石頭。

她拿起手機,迷迷糊糊地根據記憶點下了手機中接聽電話的那個鍵,把手機湊到耳邊,那是從中國打來的電話。

“請問是周容兒先生嗎?”職業性冰冷的聲音響起。

容兒沉默。

她還沒出櫃,也還沒改身份證。不能貿然否定現在她身份證上的身份——所以她只能含糊其辭地“嗯——”

“您的父親周衛紅急病突發,現在已經被送到了ICU病房,需要家屬過來一趟。醫院這邊已經下達了病危通知書了,他隨時有可能撐不住。”

“嗯。”就像聽一個不相關的人的故事一樣,乾脆利落地回覆,“好,我知道了。”

容兒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好,此時回中國並不是特別合適,但是……誰知道周衛紅能不能撐得過去。她喫力地起身,搖醒了睡在旁邊的顏峯。

顏峯翻個身,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問道:“容兒,怎麼啦——”

容兒把她在電話裏聽到的事情,複述給顏峯。顏峯馬上坐起來,看着黑暗中的容兒,說道:“容兒,你想回去嗎?”

“我不知道。”

“還是回去吧。看了不後悔,我相信他不會再打你一巴掌了。”顏峯說。


容兒和顏峯在網上訂了最快出發的一班回廣州的飛機——還要在上海轉機才能飛到廣州。

容兒無奈地笑了笑,說:“就算現在馬上飛回去,可能都見不到他最後一面了。”

“只要回去了,就不會後悔。”


因爲容秋玲和周衛紅早就離婚了,但是沒辦法從法律上抹去周衛紅和容兒的血親關係,所以容兒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周衛紅唯一的親人。

但容兒還是打電話把事情轉告給容秋玲。

回來的路上,因爲倒時差,也因爲睡不夠,容兒一直覺得混混沌沌的,像個沒有靈魂的娃娃。她的腦海裏一直只有一個念頭在顛來覆去地打轉着——莫名其妙又無影無形的所謂“孝道”用它寬大的手掌,一把把她從萬里之外的國度推回到周衛紅身邊。

“父慈子孝”明明就應該是因果關係,但是“父不慈”了,“子”卻還要被“孝道”、“親情”給捆着送回到父親身邊——或許這就是輿論的力量。

容秋玲和容兒、顏峯一起到醫院ICU病房門前時,醫生推開病房的門,對前來的三個人說道:“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好了,別說了。”容兒面無表情地對醫生說。


周衛紅生前都沒什麼朋友——就算是一起打工的工友,也都因爲建築項目的完成而各分東西。容秋玲在這期間回了一趟番禺,終於找到了周衛紅的弟弟的聯繫方式,通知了他們,周衛紅的死訊。

周衛紅的遺體告別儀式。

這一天,意外的竟然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一起出發的幾個人,內心似乎也沒有很難過,只有容兒的頭靠在車窗邊上,身體有些綿軟無力——靈魂出竅的感覺持續到現在。雖說她並不想與那個父親相認,但是寫在基因裏的事實從來沒辦法抹去。

人有時候是鬥不過宿命的。

到了告別大廳之後,容兒與自己的叔叔嬸嬸一家碰面了。容兒的嬸嬸挽着容兒叔叔的手臂。容兒的叔叔念在舊日手足情,哭紅了眼睛。他們的女兒也神色凝重——直到她與容兒和顏峯對上眼神之後,臉頰的表情舒展開,滿是驚訝。

“周嘉容?!怎麼會是你?!”顏峯喫驚地問。

容兒也認出了周嘉容——就是六年前,顏峯在北京香山鏡頭下那個面相與氣質像極了自己的那個模特,竟然是自己的堂妹。

告別儀式簡單地走了個流程之後,周衛紅的水晶棺就被送上了造型精緻的馬車上,前往火化大樓。

一切都付諸一炬。

容兒看着看着,眼睛跑焦了——隱隱約約地,她好像看見了在一片黑暗和混沌中,燃起了一大團金黃色的火花,在吞噬着什麼。火燃燒到鼎盛時,就把黑暗吞噬了——還有周衛紅的殘存的肉體。

父親身份背後的男權枷鎖,本身也是她這一路坎坷的重要原因之一,而現在在容兒的世界裏,這如同牢籠的心魔灰飛煙滅——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再也沒有人用父權和孝道綁架她。

比剛做完手術的時候,還要輕盈。

火化完之後,工作人員把骨灰盒捧到了容兒面前。容兒擡起雙手,緊緊地抱住了骨灰盒,眼淚還是不自覺地跌落下來。

“你怎麼這麼不爭氣?!”容兒在自己心裏罵道——明明在某一個瞬間,曾經那個暴戾的、名叫“周容兒”的人,一次次地浮現出一個畫面,把盒子裏的骨灰全部衝進廁所裏。但手裏捧着骨灰盒的容兒,卻覺得手很無力。

並不是骨灰盒沉重。

只是因爲,這個盒子裏,承載了就是一個人的一生,無論他美麗還是醜陋,善良還是邪惡,真誠還是虛僞,就算他的人生過於淺薄,交疊起來還是很厚重的——每天都一樣,但不代表只有一種模樣。

再淺薄的人,在生死麪前,都顯得無比沉重。

但其實,拋卻心理因素,生命確實也很輕——她兩隻手就能捧住。無論過得好不好,最後都會這個下場。

所以,爲了某某人,又或者是爲了所謂“世俗”委屈了自己,最後成了骨灰,到誰手裏都不過是輕飄飄的觸感,可是自己卻要忍受幾十年的心理壓力,箇中滋味沒人能供情卻讓自己無時無刻都鮮血淋漓。

平和點好。


周衛紅的墓落成了之後,容兒一行人站在墓碑面前,凝望許久。不過容兒卻不知道該和自己的叔叔嬸嬸還有周嘉容說什麼好——容兒離開番禺的時候,周嘉容才兩三歲,她也不知道周嘉容的名字。

也甚少接觸那一家的人。

他們離開的時候,周嘉容和攙扶着容兒的顏峯聊了幾句之後,連忙走過去扶住容兒的另一條手臂,對容兒用欣慰的聲音說:“爺爺奶奶過世之後,我本來以爲我只剩下阿爸阿媽兩位親人了,沒想到還有你。”

“是啊。”容兒笑了笑,心裏的陰雲也散開了不少。


這一家人辦完喪事後,顏峯開車把容兒和袁麗心、容秋玲一起送回去。這一次,換做是袁麗心坐在副駕駛上,容兒和容秋玲手挽着手坐在後排。

車輛在快速路上平穩而快速地行駛。

容兒把容秋玲攬入自己的臂彎裏,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對容秋玲說:“阿媽,人在輿論面前還是很無力。我那麼恨他,卻還是給他送終了。”

“但也沒什麼損失,以後不會後悔的。”容秋玲回答道。

“阿媽,不過我還是想做點‘衝破輿論’的事情,比如說……”容兒頓了頓,才繼續說,“在我換身份證的時候,順便把名字也換了。”

“換成什麼?”

“不要周衛紅的姓,就叫‘容兒’。”容兒摸了摸容秋玲的手背,“跟阿媽姓,姓容名兒,容秋玲的女兒。”

“你喜歡就好。”

“阿媽,其實我從你跟他離婚之後,就想改這個名字。但那時候覺得,孩子跟生理學上的父親姓,好像是種天經地義的事情,何況你又沒改嫁。我那時候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後來想了想,在我改性別之前就叫‘周容兒’,也沒什麼問題。脫胎換骨也徹底點,我不想‘容兒’這個名字用過在我那個男人的身體上,這個名字不能承載我的‘黑歷史’,這樣我才能跟過去告別得更徹底。”

——讓“周容兒”三個字和那個錯誤的性別一起到地獄裏見鬼去吧。

“容兒,”容秋玲輕輕地摸了摸容兒的後腦勺,說,“你要做變性手術,我都接受了,改個姓,算什麼?何況又沒有哪條法律規定,孩子不能跟阿媽姓的。”

陰沉壓抑了一整天的容兒,只覺得眼眶發熱,舒心地張嘴笑了。

容兒

容兒

容兒

其實我不想要“周容兒”這個名字啊!(容兒在1999年7月21日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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