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榜

北宋开宝年间,江宁府。

这年二月初二,上元县李家村一户佃农家的小院里,传出来几声新生儿的啼哭。这一阵哭声仿佛启蛰般瞬间惊醒了已经冬眠了一整个冬天的虫子,它们从泥土中的小洞里懒慵慵地伸出小小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视着洞外的世界,是否已经春暖花开。

晨曦时分,一抹朝霞掠过院角的一棵约摸两人高的槐树,洒进院子里。树梢之上,是一片炫红的云彩,看似浮移无形,却宛若一条气宇轩昂的苍龙,在临春的天空中俯视着大地,好像在告诉凡间子民,“吾以上权,赋命于此”。

小院正屋的门槛前,蹲着一个中年男子,粗衣布衫、束发草履。他手上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正在泥土洼里横七坚八地划拉着,时不时地擡起头,神情凝重地望着不远处的院墙。泥巴树枝垒成的院墙高低不齐,有些地方已经塌了下去,陷成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坑,坑里还残留着前两天暴雨袭下的泥水。

屋里孩子的哭声似乎并没有引起中年男子的注意,他的眼睛始终朝着一个方向,久久未动。再看他的脸,黝黑粗糙,布满了道道皱纹,带着长年劳作的艰辛和憔悴,好像在告诉世人,天命使然,非人力可及,唯有卑微求生才是立身之道。

只是仔细看去,中年男子的目光里似乎藏着一束微妙的光线,透着隐忍和执着,甚至能够看出引而不发的强势。顺着他的目光前伸,能够发现他的注意力始终落在院子东角的墙根下。墙根处,就是那棵槐树。

“李当家的,李当家的……”

一个中年村妇从堂屋里三脚并两脚地奔了出来,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朝中年男子喊道。

“嗯,噢,程家嫂子……”中年男子缓过神,站起身谦和地应道,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

“给你道喜了!道喜了!你家媳妇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中年村妇连声叠语地喊着,根本没在意中年男子的脸色,只是一个劲地叨嘘着。

“程家嫂子,过两天我把喜钱给你送去!”中年男子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顺着应承道。

“好好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也赶紧进屋瞧瞧你媳妇去吧!”中年村妇显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客套了几句,出了李家破破烂烂的土泥院子。

李家男子望着村妇离去的背影,转身进了屋。屋里黑黑的,透着从板门渗进来的光线,勉勉强强能够看到屋里的陈设。也谈不上陈设,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一贫如洗。靠门左手的土墙边,是一个泥巴砌的灶台,灶口正冒着柴火烟,灶台上支着一口锅,锅里烧着水,正冒着热气;靠门的右边,是一张破旧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妇人,身上盖着一床打满了补丁的被子,身边放着一个扎着布条的小被褥,里面露出一个小脑袋,闭着眼睛,瘦瘦的脸蛋上沾着还没有擦干净的血丝。

李家男子站在床边,望着已经睡着的妇人。妇人是他的内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她跟着他四处奔波,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最后在故城外的这个小村庄里落了脚。这一晃五年时间过去了,他一直深居简出,给村里的地主种田,日子过得很是凄苦。

他又瞅了瞅内人身边的新生儿。这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第三个孩子,但此时他并没有感到为父的欣喜,而是有一股深深的不安和担心堵在心里——这个刚刚来到人世间的婴儿,会不会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夭折在自己漂泊不定、穷困潦倒的生计中呢?而现在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母子俩的生存,还有一个注定无法预知结果的秘密,这是一个隐藏了好些年,也只有他和内人几个人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就藏在院角的那棵槐树底下。

五年前的一天,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李从熹带着妻儿,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历经千难万险,从千里之外的闽海回到江宁府,藏身在城外上元县的李家庄。然而,或许是生计艰难,亦或是时命弄人,李从熹的两个儿子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先后得病,不治而亡。接连而来的打击,让李从熹一时犯了心疾,差一点命归黄泉。

也可谓命不该绝,就在李从熹病卧垂危之际,村里来了一个游医。内人听闻,立即将其请入家中,怎奈医家不要金不要银,只求李从熹赐他一纸墨宝。

“医家,我一农户识不得几个字啊!”李从熹面露难色,微卑的话里却带着警惕之意。

“这并不妨事,笔墨都是现成的。”医者似是有备而来,颇有深意地扬了扬嘴角,雪眉皓须间露出隐世脱俗、仙风道骨的沉稳,言语中颇有执念。

“这……这……”李从熹看上去显得很紧张,神色红窘、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医家,心里琢磨着如何婉拒对方的理由。

“医家,我当家的这辈子只会拿锄头,还没拿过笔呢!”李从熹的媳妇接过话头,玩笑似地说道,又朝李从熹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我贱内说的是,说的是,我就是一个刨土的……”李从熹连连附和着,失色的眼睛装作不经意地朝窗外瞅了瞅,心中忐忑起来。

“《诗经》有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是吗?”医者没有直接反驳李从熹的自愚,而是引据用典起来,话里话外俨然有种论辩天下大事的雄志,仿佛他不是悬壶济世的医者,而是剑指江山的谋臣。

李从熹听着对方的话,心里更加警觉了。他没再接话,深怕自己的话让眼前的医者看出什么破绽,窥探到自己的秘密。但他有预感,在自己病疾沉重,很可能就此撒手人寰,无法再卧薪尝胆,静待时机,以期东山再起,复国天下的时候,这个医者恰好行游到此,似乎不光是为了给他治病,言语间更是在暗示些什么,甚至还有点步步紧逼的强势。

“这个医者到底是谁?”

“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而且一直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

李从熹在心里思忖着,越想越觉得对方不仅仅是个医者,很可能是,很可能是……他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让他日夜挂念的人。

李从熹,南唐皇帝李煜的弟弟。先帝李璟病逝,李煜在金陵即位,封弟为王,李从熹受封闽地,为闽海王。其时,赵匡胤在陈桥黄袍加身,后登基为帝,建大宋王朝,兵伐四方,立志重建华夏一统。开宝年间,宋灭南汉,示兵江北,李煜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主动示弱,除国号唐,自称“江南国主”,降制示尊,派弟弟郑王李从善入宋朝贡,却被宋帝扣押。李煜见此,心存忧患,表面上奉宋正朔,自贬仪制,暗地里却加紧备战,同时密令闽海王李从熹招兵买马,用作后援纵深,以防不时之需,偏安待机。

宋朝新立,国势正盛,赵匡胤凌云壮志、傲视群雄,兵出五州,弱廷皆降,闻李煜明投暗防,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集重兵南下,与李煜唐军决战于百里秦淮,随后破金陵都城。李煜奉表投宋,南唐朝亡。

李从熹率残部趁乱逃回闽海,深知宋朝皇帝绝不会放过自己。为了保护妻儿,他斟酌再三,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返回金陵。在他看来,金陵是李家故国都城,赵氏王朝肯定不会想到自己敢藏身危险之地。更重要的是,兵败江宁之时,皇兄李煜曾留密旨,授他复国大将军职,令他韬光养晦、择时而发,甚至立意其可复国为帝,再建李家江山基业。

那道密旨现在就深埋在院角的那棵槐树底下。除了复国的旨意之外,还有李家安插在大宋朝廷里的势力名册,更有一张藏宝图,藏着从开国皇帝李昪至李煜数朝历代收罗的金银财宝。

“医家,我就是一个佃农,整天为吃食烦心,实在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啊?!”李从熹装出一付茫然不知其意的神态掩饰道,心里却想着如何试探试探对方,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听不懂没关系,关键是能否做到?”医者显然并不在意李从熹的托辞,还是从容沉稳地应对着。

“那,那医家,要让我写个什么呢?”李从熹转念一想,觉得不能再和对方纠缠下去。对方明摆着是有备而来,自己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着了他的道,坏了自己筹划已久的大计。稍作琢磨,干脆应了对方,先把自己的病治好再说。

“上古即今”,医者自然猜到了李从熹的心思,知道自己也不能过于直白,不能让对方产生怀疑,有了顾虑,误了国主李煜被俘时交代自己的大事。

医者徐旻是李煜的心腹,密室军师。国破之时,李煜遣密旨于徐旻,令其辅佐李从熹,择机复兴南唐国业。徐旻尊国主令,只身尾随李从熹返回闽南,又暗中保护他潜回金陵,并召集旧时残部,寻找机会,为李从熹重振李家王朝马前作卒,以期留一世忠臣之名,拥誉后史。

“上古即今?”

李从熹的心头猛地一震,惊惑地望着医者,低声自言道,脑海里浮现出皇兄李煜在留给他的旨书中,左下角盖了一方贴身玉玺,印着“上古即今”,意寓“承古启今,护佑李唐”。

“他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四个字?难道仅仅是巧合?不可能啊?而且他出现的时机也有蹊跷,显然是奔着自己来的。”

李从熹的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愈加证实了自己的推断——眼前这个游医不仅是个医者,更可能是皇兄的幕后心腹,受皇兄重托,来扶助自己重拾山河,再建盛世李唐的。只是,他现在偏安故都城郊,隐姓埋名,伺机待动,不可冒失,坏了宏图大事。

“医者,我只是一个种田的,哪里会写这个!只是为了让你治病,只好听了,想着写个农事农历还行……”李从熹略微思虑了一下,决定再探探对方。在他看来,对方虽然医身装扮,但五官间刻着阅览世事、读尽权谋的睿智,还有言语中自信笃定、沉稳敢为的胆质,其心胸绝非凡人可持,俨然藏有负鼎之愿、辅弼之心,更有马前待诏、指谏江山之能。

“这几个字不难,就是承古启今,护佑圣主之意!”徐旻显然很有把握,胸有成竹,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解开了李从熹的疑惑和顾虑,也算是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请问医者,此言何出?”李从熹心绪又是一惊,随即有一种释然的喜悦,一边继续问道,一边琢磨接下来的计划。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对方应该就是皇兄派来辅佐自己的。

“国主之意!”徐旻斩钉截铁地说道,朝李从熹若然一笑。

“国主是谁?”李从熹问。

“后主李煜。”徐旻答。

“后主何意?”李从熹再问。

“重塑河山!”徐旻再答。

转眼间已是五年过去了。李从熹在徐旻的辅佐下,踏上了复国的艰难征程。其间,宋朝国运渐盛,对任何反抗势力自然是除之不存。李从熹的宏伟大业也面临着重重障碍,藏在金陵郊外天阙山麓的财宝,因为江宁知府扩建佛家禅宗的庙塔,很可能被暴露发现,那复国基业就没了指望。

还有一件让李从熹更加为难纠结的事,那就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在他想来,自己的复国之举充满了艰险,前景不明,搞不好就是掉脑袋,株连九族。他不想再让自己的妻儿为他提心吊胆,甚至家破人亡,但是徐旻的一席话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主公,上次提及的册立世子的事,考虑得何如了?”

“徐旻兄,是否还有其它方法呢?不一定非要走这一步吧?”

“主公,不必再犹豫了!这也是国主的遗命。”

“皇兄一生为国操劳,最终却落了个孤葬北邙,归不了祖堂皇陵。我实在不忍……”

“主公,我能理解。我朝虽已不存,但国主仍是王位。宋帝也封吴王,国主子嗣皆亡,主公之子为南唐世子,亦是正统。”

“那,那就谨遵皇兄命,立吾子为南唐世子,号集我朝子民,聚心立志,复我李家大唐!”

又十年,李从熹率部与宋朝军队决战于金陵城外天阙山麓,激战月余,大败。李从熹命终阵前,其子也被内官毒杀,南唐至此真正消亡。笔者阅史有感,作此一文,虚实合一,给读者留下一段有限考证却可多度演绎的历史秩事,谓之“天阙榜”。(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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