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瓶梅》八十:西門露陽,瓶兒哭子(下)

潘金蓮所養雪獅子,被西門慶一個怒摔,腦瓜子迸裂而死。即使是這樣,西門慶心中依舊怒火難滅,看到劉婆子又出現在家裏,指名要其好受“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裏,與他兩拶”。

李瓶兒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出發,全心只要官哥好起來,卻不料官哥被劉婆子一整,反被艾火弄成慢風,抽搐得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來全是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日昏沉不省。這可把李瓶兒慌得到處求神問卦。吳月娘則一面繼續瞞着西門慶,請劉婆子來跳神,一面請兒科太醫來看,都無效。親家喬大戶也推薦了一個兒科鮑太醫來看,鮑太醫看完也是直搖頭。

官哥疾病加重,李瓶兒也是衣不解帶地守着孩子,她滿臉愁容,以淚洗臉的姿態也是令人心疼。就同當初西門慶因官司未能如約娶回李瓶兒,李瓶兒因思念成疾,身體虛弱,夢中被狐妖攝取精魂一樣,這次李瓶兒因哭官哥身體也進入一個極度虛弱的狀態,夜間夢見了花子虛。夢中的花子虛對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當初花子虛病危之時,李瓶兒對花子虛是毫不客氣的破口大罵,現在呢?是扯着他的衣袖,求他說:“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強烈的前後對比,透露出的是李瓶兒內心對花子虛的自責和恐懼。花子虛卻身子一頓,說“我告你去也”。李瓶兒驚醒,發現是南柯一夢,手裏抓的是官哥的衣袖。這個有點魔幻色彩的描寫,讓小說的可讀性更高了一截。李瓶兒求助西門慶,西門慶也只是一味的寬慰,叫不要再去想他。日西時分,官哥情況更加嚴重,眼珠兒往上翻,口裏氣兒只出不進。只半盞茶後,官哥兒就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了,時八月廿三日,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

官哥的死,自然與潘金蓮脫不了干係,更與其母李瓶兒的軟弱和無知有直接關係,也脫不開吳月娘、孟玉樓等人的隔岸觀火,最該指責的則是作爲父親的西門慶的失責。在官哥死去的整個過程中,行爲最反常的是西門慶。爲什麼這麼講?從知道官哥被貓嚇暈抓傷,到官哥嚥氣,西門慶除了把雪獅子摔死,嘴罵劉婆子等等發泄自己情緒之外,沒有做過一件對拯救官哥有實際作用的事。作爲一個孩子的父親,看到自己唯一的繼承人受此傷害,憤怒是正常的,但是在憤怒之後,更應該爲孩子尋求醫術更高明的太醫進行治療,應該更加關注孩子的情況,而不是任憑吳月娘找劉婆子來給孩子跳大神、艾灸,孩子最後病危的時候還在接待常峙節。爲什麼西門慶會出現如此反常的舉動?可以認爲西門慶對病成這樣子的官哥已經放棄了希望,自官哥出生以來,書中有直接描寫的大大小小的疾病不下十次,古人認爲,一個孩子的十二歲是個坎,只要孩子還沒活過一個紀,就還沒算完全從前世的鬼門關中走出來,西門慶看到孩子纔出生一年零兩個月,就出現這麼多問題,可能內心早已認爲官哥是活不長久的,如今看到孩子又一次翻白眼、抽搐、口吐白沫,就開始放棄了希望。這從一個常人的角度做的一個合理的推測,其真實性就見仁見智了。還有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那就是官哥其實非西門慶所親生。雖然蘭陵笑笑生沒有在書中通過在直接的描寫給讀者進行交代,我們也可以從書中的其他描寫推測得知。第一,小說第三十回,李瓶兒妊娠之前,潘金蓮說過這樣的話:“李瓶兒八月嫁進來,六月就有孩子,這孩子有很大程度就不是西門慶的。”這句話雖然說是潘金蓮嫉妒李瓶兒說的酸話,卻也有幾分道理。第二,官哥死後,李瓶兒痛苦難耐,整日以淚洗臉,西門慶就說過這樣一句話“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幹養活他一場”,這是從西門慶嘴裏說出來的,直接說這孩子不是李瓶兒和西門慶的結晶,這個的說服力就很強了。西門慶應該是早就知道官哥並非自己親生,只是礙於顏面強行認了下來,如今官哥一死,也就沒有那所謂的顏面可以顧及了。

官哥一死,整個西門府前前後後共大哭了三次,但又有幾個人是真正在爲官哥的死去傷心,潘金蓮此時應該是心中在暗喜的,吳月娘、孟玉樓會不會也是暗地裏高興,表面上卻在乾號呢?最傷心的自然是李瓶兒,官哥死去的那一刻,李瓶兒“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送殯之日,李瓶兒看到官哥的棺材擡起,哭聲撕破喉嚨,“不防又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回到房中,看到那個昔日老太監送給孩子的壽星博浪鼓兒,“拍了桌子,又哭個不了”。書中還有大大小小描寫到李瓶兒多次哭官哥。這幾天,從孩子的生到死,從強烈的抗拒到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李瓶兒經歷了旁觀者無法體會的痛苦,一次次的痛苦只能通過一次次的哭泣發泄出來。

在點評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中點評者寫道:“記瓶兒初進門時,何等冷落,尚歡喜忍耐。今雖子死,而無減於舊,遂淒涼痛苦如此,何人心之不能平耶!”大概的意思就是說,官哥的死,其實只是讓李瓶兒回到剛嫁進西門府時候的情況,並沒有失去太多,一切仍舊可以重來。對此,田曉菲引用《莊子》進行解讀:“甚矣,中國之君子明於知禮儀而陋於知人心!”

不能平不是因爲少了什麼,恰恰是因爲多了一個博浪鼓!

繡像本的編寫者將詞話本的回目“李瓶兒痛哭官哥兒”改成“李瓶兒睹物哭官哥”,因爲編寫者知道蘭陵笑笑生爲李瓶兒留下博浪鼓的意味,這就是作者的慈悲,作者的深知人心!這樣的作者不是儒家推崇的缺乏人情味的道德,而是敢於逆流而上,以真正懷天下的胸懷寫盡天下蒼生苦難的真丈夫。儒家推崇的名垂青史,立德、立功、立言這樣的價值觀在作者眼裏就是狗屁一般,蘭陵笑笑生就是要讓後人們無論如何都研究不出其身世身份。因爲生活纔是他真正關心的東西,人心纔是真正溫暖的東西。

正是: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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