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位夢中的朋友

他漸漸地不願出門了。無論什麼事,除非迫不得已,能推就推。也許在他的內心中生活是一種很無奈的情形,他行走在裏面,莫如說他遊動在裏面,是一個暗流湧動中被動的生物,他有些感受不了更說不出的感覺,他的生活,其實就是一種沉悶的靜止。心中的一切,隨着年紀的增大,都在不可阻擋地老化,就像樹木,在秋後,樹葉脫落,樹皮乾枯粗糙,其上有風雨的痕跡,黴菌和昆蟲們留下的不堪的遺蹟,這還僅僅是浮淺的現狀,其實他內心深處就像洄游的魚那樣,有一整個海洋的味道,如今回到內河,面對狹小的內陸河道,他的一切幻想和夢境都消失了,再也不想回憶起當初那種面對整個未知大海的感覺。


太陽落山了,晚風吹起了那種熟悉的日常清涼,也許大海本身就是一種幻覺,你經歷過生命,可不過是在生活裏沿着很小的生活面曲折地,彎彎曲曲折地,磨人地來回倒騰了那麼幾下。你所幻想的比你所實際經歷的總要大出很多倍來。他記得小時候,他的孤寂是那麼地純粹,似乎很難驅散似的,可終究是融化了。而今天,他的孤寂要剋制生活的很多方面纔可能偷來。他要視無所視,聽無所聽,又盲又啞才得安寧,可這也不是孤寂,不是童年那種無人理會卻待要散發出去,隱忍不住,任意而爲的孤寂,而是那種孤零零有了個有限的人生,周身長着嘴巴欲言還休,感受密密麻麻,猶如鏡湖水面的夜星,卻尋摸不到一處安寧的所在,整天在市井人聲中恍若如夢,悠悠盪盪,越來越瘦弱的身影彷彿只等着一股風吹來,那悄無聲息的,曼聲地不帶絲毫掙扎的消隱,纔是最爲純粹的孤寂了。

對這場葬禮,我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他經歷的我都經歷了,我們坐在一起喝茶的時候,他說的總比我多。他談過他的工作,說不是必須的,完全是一種命運所開的玩笑。真糟踐死了。我在我的工作裏,就是一塊壓縮餅乾。我每天都盼望着中斷和結束,你不知道那些工作裏的事情發了瘋地折磨我,雖然我不配是一個戰士,但也說不上是一個逃兵,總之,我的戰壕過於狹小,以至於,我覺得我一直在做着一個可怕的夢。他這麼說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跟他失去生命活力的最後時光差不多。他臉色白淨,就像他曾經只是生活在生活的旁邊,一點兒風霜都沒粘上,簡直就是偷偷溜過了生活,然後一直到晚年都是一副年輕的樣子,既不比曾經胖,也不比曾經瘦,多出來的皺紋,似乎就是稍微隱現的蛛網。

我知道他也寫作。但直到葬禮,我也沒有看見他留下任何文字性的東西。據說,全部都燒了。其實我也正有此打算,把自己所寫的一切都一把火燒了了事。因爲,他想把自己留在世上的所有痕跡悄悄抹掉,這樣就完整了。他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靜悄悄的,我來了,體會了一切的感動,走的時候,留下喧鬧或者僅僅是那種文字上的喧鬧都有點對不住大自然,像夢一樣來,猶如一個夢一樣走,山河還是山河,天空依舊是天空,誰也不是太陽,能留下那麼多,比大地肅穆的,只能是人走後的無聲的境地吧。

據說他有一個情人。很隱祕的,誰也不知道她的模樣, 對此我也從未向他打聽,我覺得既然他不願張口,一定是很有必要的。我們住的離得比較遠,坐出租車也要花上好半天,我們是大學同學,一起學習了電子工程學課程,他的專業偏系統管理,我的技術研發方向,所以,日後的求職他的壓力比我大的多,他經常向我抱怨工作,說自己很多年悶在那份該死的工作裏,說不上順利,也說不上不順,最後總是說:熬唄。反正我感受不到那種悲苦的內涵,我倒是覺得,我的工作簡直就是一片無聊,怎麼感覺自己怎麼像一個旋轉不停的快樂的機器。這份快樂,本來是來自於我對自己的永不鬆懈的心理暗示,也有技術那種解數學題一般的邏輯樂趣,我總是以此傲視周圍的人,他們馬蹄一般只會原地踏步的嘮叨聲。

知道他有情人令我有些驚訝。什麼女人會撲向一個對生活的如此淡漠的人的身體?對此我很長一段時間不置可否,不完全相信某個據說是曾經的同事的模棱兩可的說辭。當然,我也不是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爲畢業後,接觸不是很多,而且他那副幾十年沒有什麼變化的樣子看了總令人擔心他是不是過於刻板地對待了他的生活,以至於拒絕生活對他的改變。我知道他的生活只是生活的一種形式,正如他的模樣如千百萬人模樣裏的一個,也許是偶遇,那個我夢想中他生活裏的女人也許有那種智商和願意接近的態度,去勇闖他的生活,和他的心靈融合,但這一切都彷彿未發生一樣,我沒有看見,沒有聽到這個愛情的任何蛛絲馬跡。正如我上面提到的葬禮,我是聽到一個彷彿是從土裏悶了好幾十年的老朋友告訴我知道,才匆匆趕去,看着他最後的痕跡,緩緩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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