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鵝經典:《魔山》摘錄 九 - 雪

第六章 - 雪 > 位置 8621
從那以後,年輕人體會到了與狂暴的自然力親近帶來的振奮和欣喜,但是完全與它擁抱在一起卻會要人的命。不過他並不瞭解,人身上有一種總想不斷增強與致人死命的自然力親近程度的傾向,致使完全的擁抱變成迫在眉睫的危險——他,一個儘管由文明差強人意地裝備和武裝起來但卻仍然孱弱的人,就這麼冒冒失失往前闖,久久不知道逃遁,一直到擦着危險的衣褲,再也劃不清彼此的界線,一直到再不是玩玩潮頭的泡沫,讓潮水輕輕拍打拍打身體,而是已面對着巨浪、血盆大口和大海。

第六章 - 雪 > 位置 8776
他有氣無力地反抗着的好壞難分的鎮痛措施已產生明顯效果。那種疲乏加激動的混合狀態像個已長住下來的客人,他的問題僅在習慣與不習慣。漸漸地,疲乏和激動已增強到再也談不上以理智去對付那些鎮痛措施的程度。

第六章 - 雪 > 位置 8883
海平線挺高,寬闊的海面像還在變寬,這是因爲漢斯·卡斯托普從相當高處俯瞰着海灣。山脈延伸着,突出到海中,形成長滿樹叢的海角,到了海灣中心又折回來形成一個半圓,逶迤直至他坐的地方並繼續向前。這是一道巖岸,他蹲在讓太陽曬熱了的石級上。在他面前,由長滿苔蘚和灌木叢的巨巖構成從高到低的陡坡,漸漸演變爲平緩的海灘。在那兒,在蘆葦叢中,被海潮沖洗圓滑了的石頭再圍成無數藍色的灣仔、小港和水塘。這塊陽光燦爛的土地,這道高峻的巖岸,這片活潑愉快的灘頭,還有大海、小島以及島與島之間往來穿梭的船兒,真是遠遠近近無處不住着人,無處沒有南國的陽光和大海養育的孩子們在活動和休息,一個聰明、愉快、美麗、年輕的人類,望着他們真是件美事——漢斯·卡斯托普爲領受這美妙的感覺,大大地敞開心扉,痛苦而愛慕地敞開了心扉。

小夥子們嬉鬧着騎馬狂奔,馬嘶鳴着,揚鬃奮蹄。有幾匹烈馬,他們只好放長繮繩拽住,要不就騎在光光的馬背上,用赤腳夾擊馬腹,趕着它們向大海衝去。陽光中,小夥子們背部的肌肉在古銅色的皮膚下顫動,他們對牲口或者彼此發出的吆喝聲,不知怎的聽起來異常迷人。在一片像山間湖泊似的倒映着巖岸的小海灣前,有一羣年輕姑娘在跳舞。一位將頸後的頭髮特別富於魅力地在頭上挽成髻子的少女,坐在一旁吹奏牧笛伴舞;她眼睛不看手指,而望着她的女友。舞女們長裙飄飄,或笑盈盈地舒展着雙臂獨舞,或耳鬢廝磨,成對成雙,舞步翩躚。坐在她們背後吹牧笛的少女白皙而苗條,由於手臂彎着,側面看上去較豐滿。另一些女友或坐着,或相互摟着站在一起,邊看邊輕聲交談。還有一夥青年男子在練習射箭。漢斯· 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起幸福、快慰的感情,他看見年長者如何指導初學的小毛頭張弓、搭箭,和他們一塊兒瞄準目標,如何笑呵呵地去扶持被弓的反彈力弄得站立不穩的後生學子,而在前一個瞬間,箭矢已嗖的一聲射出去了。還有些人在釣魚。他們有的趴在岸邊的石板上,一條小腿在空中晃來晃去,讓魚線垂在海水中,歪着腦袋,悠悠閒閒地與旁邊的釣友答話;這一位呢,則仰着身子坐着,將釣餌甩得老遠。還有一些人在幹活兒,正拉的拉、頂的頂、推的推,把一艘船舷高高的帶桅杆的大船送下海去。孩子們在防浪木中間跑跳着,歡叫着。一個少婦攤開四肢仰臥在沙灘上,眼睛望着後方,一隻手撩開胸前的花衣服,一隻手去抓頭頂上帶葉的果子;那是一個健壯男人伸長胳膊懸在她頭上逗她的,叫她可望而不可即。人們或倚靠在巖隙縫中;或遲疑着是不是下海游泳,用手臂交叉抱着自己的肩,伸出腳尖去試水溫。成對的情侶漫步海灘,男的把嘴湊到女的耳朵邊上,悄悄說着情話。白毛長長的羊羣在石坡山上跳來跳去。年輕牧人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牧杖站在高處,他生有一頭棕色鬈髮,戴着一頂後面的邊沿捲起來的小氈帽。

第六章 - 雪 > 位置 8948
“我想,我是在做夢吧,”他自言自語地喃喃着,“夢得美妙極了,可怕極了。從根本上講,我一直清楚這是個夢,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那樹木繁茂的園子和滋潤的空氣,以及接下去的美好景象與可怕情景,我幾乎全都預先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些,想出這些,使自己感到幸福,感到恐怖呢?我從哪兒弄來那迷人的海灣,還有那由一個美少年的目光引導我走進去的神廟羣呢?我想說,一個人不單單靠自己的心靈做夢,也代替匿名的集體做夢,只不過以個人的方式。你只是那巨大心靈的一個微小分子,它通過你做夢,以你的方式,夢見一些它永遠悄悄在夢想着的事物——夢見它的青春,它的希望,它的幸福,它的安寧……它的人肉宴。眼下我倚靠着自己的圓柱,頭腦裏實際還留着我的夢的殘餘,留着對人肉宴的冰冷的恐懼,以及對先前美景的由衷的喜悅——爲那光明人類的幸福和高尚情操而感到的喜悅。這是屬於我的,我堅持認爲,我有不可剝奪的權利靠在這兒,做這樣的夢。我從此地山上的人們那裏知道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以及理性的東西。我跟着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在極其危險的崇山峻嶺中轉來轉去。我瞭解人的一切。我認識人的肉和血,我把普希畢斯拉夫· 希培的鉛筆還給了有病的克拉芙迪婭· 舒舍。可是誰認識肉體,認識生命,他也就認識死。不過,這並非全部——多半還只是個開端,如果從教育的角度看問題的話。還必須加上另外一半,相對的一半。要知道,一切對疾病和死亡的興趣,不過是對生命的興趣的一種表現方式而已,正如人道主義的醫學科學所證明的那樣。這種學科總在彬彬有禮地用拉丁文談論生命及其病患,僅僅是那個巨大而急迫的問題的一方面;我現在要直呼其名,懷着無比的好感和同情:那就是生活的問題兒童的問題,就是人和人的地位與尊嚴問題……我對此懂得不少,從此地山上的人那兒學到了許多。我從平原被趕上高山,可憐我幾乎喘不過氣來;然而,從我的圓柱腳下,我這會兒挺不壞地看見了全貌……我夢見人的地位,夢見他們那個明達知禮、互敬互愛的羣體,但在這個羣體背後的神廟中,卻上演着喫小孩的可怕一幕。他們,太陽的孩子們,在靜靜地觀看那可怕的情景時,相互還會一樣的文質彬彬,殷勤友善嗎?他們要是能這樣,那可真叫風雅、大度!我從心眼兒裏同情他們,而不同情納夫塔,也不同情塞特姆布里尼,他們倆都是空談家。一個放蕩而邪惡,一個只會吹理性的小號角,還自以爲用目光能震住瘋子,真叫人倒胃口。說來說去,不過是庸人哲學,純粹的道德說教,非宗教思想。同樣,我對納夫塔,對他的宗教,也不懷好感;他的宗教只是把上帝與魔鬼、善與惡攪混成一個大雜燴,正好讓人一頭栽進去,以達到神祕地沉淪在一般之中的目的。這兩位教育家!他們的爭論和矛盾本身也不過是個大雜燴,是一片亂糟糟的廝殺聲,誰只要腦子稍稍自由一點,心靈稍稍虔誠一點,就不至於被矇蔽。談什麼貴族化問題!什麼高貴不高貴!什麼死與生,疾病與健康,精神與自然!難道它們是矛盾?我要問:難道它們是問題?不,這不成問題。還有高貴不高貴也不成問題。死必然寓於生之中,沒有必然的死也便沒有生;主的人的地位正處於中央、處於混亂與理性之間,正像他的國度也處於神祕的集團與不穩定的個體之間。從我的圓柱往下看去,情形就是這樣。處在這個地位上,他應該彬彬有禮,自己對自己表現得友善謙恭——因爲只有他是高貴的,而非矛盾衝突。人應主宰矛盾衝突,而不是相反。也就是說,人比矛盾衝突更加高貴,比死也更高貴,對於死來說太高貴了——這便是他頭腦的自由思想;比生更高貴,對於生來說太高貴了——這便是心靈的虔誠信仰。這就是我做的詩,一首關於人的夢幻之詩。我願銘記着它。我願做個善良人。我不容許死亡統治我的思想!因爲善良與仁愛存在於我的思想中,不存在於任何其他地方。死是巨大的威力。人摘下帽子對它表示敬畏,然後便踮起腳尖擦過它身邊,繼續前進。死戴着往昔的莊嚴領圈,人們爲了對它表示敬意,也穿着黑色的喪衣。理性在它面前顯得一副蠢相,因爲理性僅僅是道德,死卻是自由、混亂、無定型和欲。欲,我的夢說,不是愛。死與愛——這是差勁兒的一對兒,乏味的一對兒,很不和諧的一對兒!愛是死的對頭,只有愛,而非理性,能戰勝死。還有形式,也只產生於愛與善:一個明智友善的團體,一個美好的人類之國的形式和禮儀——在靜觀着人肉筵時也不改變。啊,我就這麼清楚地夢見了,就這麼很好地‘執了政’!我要銘記着它。我要在心中對死保持忠誠,然而又牢記不忘:對死和往昔的忠誠只會造成邪惡、淫慾和對人類的敵視,要是任憑它支配我們的思想和‘執政’的話。爲了善和愛的緣故,人不應讓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到這兒我該醒了……因爲我的夢已做完,已到達目的地。我早就在尋找這個詞:到達目的地,在希培出現的地方,在我的陽臺上,在隨便哪兒。也是爲了尋找這個目的地,我身不由己來到了風雪山野中。現在我找到了它。我的夢將它再清楚不過地銘刻在我心中,我將永遠牢記。是的,我歡欣鼓舞,熱血沸騰。我的心有力地跳着,我知道爲什麼。它這樣跳不僅僅出於身體的原因,不像屍體還會長指甲似的;它跳得更富人情味,更多是因爲心靈幸福的緣故。心靈的幸福是一種佳釀——我夢裏的詞兒——比波爾多葡萄酒和英國啤酒都醇美,像愛和生命一般流貫我周身的血管,使我猛然從睡夢裏甦醒過來。我自然知道得很清楚,我年輕的生命在睡夢中處於極度的危險……醒一醒,醒一醒!睜開眼睛!在雪地裏,是你的腳,是你的腿!將它們收攏,站直!快瞧——天氣好了!”

第六章 - 好樣兒的士兵 > 位置 9179
您瞧,造成世界混亂的根源,就在於精神的迅速進步與物質的惰性和發展極其遲緩之間的不協調。必須承認,這種不協調足以用來爲精神對現實的漠不關心作辯護;須知,通常的情況都是精神早已對那些引起革命的酵素討厭到了作嘔的程度。事實上,對於鮮活的精神來說,死去了的精神比某些玄武岩還可惡,因爲玄武岩至少並不要求人家承認它們爲精神和生命。可往昔的現實殘餘結成的玄武岩,它們遠遠被精神拋在了背後,失去了與現實這個概念的任何聯繫,卻憑藉惰性繼續存在着、維持着,乏味到了不自覺其乏味的程度。我只是一般言之,您卻可以用我的話去觀察那種人道主義的自由思想,它自以爲在當今反對統治與權威的鬥爭中還可以充作英雄氣概。唉,還有那些它藉以證明自己的生命力的種種災難,那些它準備有朝一日慶祝的遲到而虛幻的種種勝利!一想到這些,鮮活的精神便無聊得要死,豈知事實上恰恰只有它,將在這些災難中成爲唯一的勝利者和受益者——它,將融匯過去的因素與遠大的未來於一身,成爲真正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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