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雪花飄

      程東拎着行李箱穿過陰暗的寢室走廊時,有許多似曾相識的臉孔迎面而來,大家面帶真誠的笑容又像大人似的握手寒暄。快走到自己寢室的時候程東就聽到裏面亂哄哄的,雜亂的聲音彷彿要掙破破舊的漆成綠色的寢室門。

      推開寢室門後,一眼就看見小眼鏡李剛坐在靠南窗的方桌上,一隻腳踏在木椅上,翹着二郎腿,人五人六比比劃劃地指揮其他人鋪牀。當然,沒有人聽他的,大家該說說,該鬧鬧歡快地像脫繮的小馬,一米九十多個頭的大良華在牀上翻來覆去的怎麼比量牀還是不夠長,上鋪的老周抖擻被子的時候不小心將燈管碰到地上摔了個粉碎,捲毛的大偉趴在打開的窗口望到了在甬道上懷抱着書本邁着婀娜腳步的胖姑娘馬麗,一聲長一聲短的笑眯眯的喊着:marry marry——

  程東和大家打過招呼後,將行李箱扔到靠門邊自己的牀上,他沒有像別人一樣急着收拾自己的牀鋪,而是自戀地將頭探到了門後面的圓鏡前,圓鏡上厚厚的灰漬像老女人臉上塗抹的脂粉混亂而模糊。程東用手指大致地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準備去洗漱室洗洗臉,然後就到女生寢室去找麗華。漫長無聊的兩個月寒假終於過去了,馬上要見到心愛的人兒,程東的心難以抑制的興奮,嘴邊竟哼起了歌曲。此時,在走廊裏由遠及近的傳來了一陣咔咔的鞋跟聲,近到門前又咚咚地快節奏地敲起了門,窗外甬道上的marry已然走遠,很解風情的大偉回過頭來叫程東,快開門吧,找你的,她每次來都這麼敲。

  門外麗華美豔的臉龐上嬌羞的雙眼笑盈盈地凝望着程東,飽滿的紅脣微張,旁若無人的伸開雙臂要擁抱程東,程東身上一股暖流激盪通徹,情不自禁地要撲進麗華的溫柔懷抱裏……

  麗華,麗華……

  醒醒吧,醒醒吧,都幾點了!程東的愛人坐在牀邊雙手沒好氣地晃動着他的胳膊滿滿怨氣地說,都過去二十多年了,還忘不了她。

       程東沒敢睜開眼睛,裝作沒醒的樣子。程東的愛人恨恨的把他的胳膊扔到牀邊,站起身來向臥室外面走去。

  九點多的時候,程東向後推了推座椅從辦公桌的後面煩躁地走了出來,他用力的解開了白襯衫的第二個鈕釦,似乎想把這個鈕釦拽掉扔了算了,而後雙手又深深地插進了筆挺的藍黑色西褲兜裏,踱步到辦公室寬大的茶色玻璃前,目光散亂的向外飄着,厚重的茶色玻璃顏色深的像一堵牆,程東在牆裏,五月燦爛的陽光在牆外。

  一個山區小縣十幾萬人口,怎麼這麼多破事,程東想。一大早晨剛推開辦公室的門,還沒來得及思考愛人今早和他說的煩心事,就被幾撥上訪的羣衆圍住了,他們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可是,要發展呀,要發展就得突破常規呀!想到突破常規,程東不由地苦笑一下,鼻腔裏發出的哼聲,像是對他自己的諷刺。可是如今他的女兒要突破常規卻是他不能接受的,在早晨起來後剛坐到飯桌前,愛人就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昨天還在讀大三的女兒和她通了電話,說是在今年秋天準備和男朋友結婚,讓他們考慮一下。

  程東愣住了,半天沒有言語,彷彿還沉浸在清晨的睡夢中。開什麼玩笑,這不可能吧?程東陰沉着語氣說。反正,女兒的態度挺堅決,你的女兒什麼性格你知道。愛人無奈地斷斷續續地迴應着。告訴她,這件事絕對行不通!你和她談不了,讓她直接找我!這都是什麼事!程東說完臉紅氣粗地夾起包,早餐也沒有喫就出了家門。

  玻璃窗外,五月的陽光濃密而又洋洋灑灑,在蔚藍的蒼穹下,在遠處的樓頂和辦公大樓前豐茂整齊的草坪上明亮而又溫暖的照耀着。時光荏苒吶,自己結婚喧鬧的場景好像在昨日剛剛發生,怎麼孩子又吵着要結婚了。程東點了一支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來,嫋嫋煙霧中他彷彿看見小時候的女兒揹着小書包,張開小手向他歡快的跑來——。

  姑娘,大學時期的主要精力還要放在學習上,談戀愛的事先放一放。

  爲什麼?

  你還小麼。

  你和媽媽念大學時,還沒有我大呢,你們不也談戀愛了麼,現在生活的不也很幸福嗎?

  選擇,重要的是選擇。女兒竟有些教訓的語氣。

  最初的談話就這樣不歡而散,女兒深邃的眼眸裏洞悉了一切,目光堅定而勇敢。

  在大學裏讀書就可以結婚,時代真是不同了,程東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手機、網絡、愛情怎麼什麼都屬於這一代人,我們的青春年華卻是那樣苦澀無奈。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了,他將思緒硬生生地拽了回來,狠狠地將菸頭摁滅在菸缸裏,一縷清煙飄忽而逝。

  喂,你好。一個陌生的手機號裏傳來幽幽的女聲。

  你好,你是?這麼熟悉的聲音,緩慢又有些憂怨的腔調,穿越過了悠長的歲月,又在耳畔響起。這個聲音怎麼像……

  你是麗華嗎!真是你嗎!程東掩飾不住地興奮,聲音陡然提高了。

  這麼多年了你還能聽得出來呀?手機的另一端聲音還像那些年一樣親切。

  我來到了你執政的城市,不知道領導方不方便見我?

  哪裏的話,一直想見還見不到呢。

  不是早就把我忘了吧?

  哪能忘記呀。

  電話那端一時沉默,而後又語氣幽幽地說,好了,在辦公室就別多說了,注意形象。

  你到我辦公室來吧,我下樓接你。

  還是到外面去吧,方便些。

  到辦公室等我一下,一會兒有個會開完咱倆再出去好麼?

  你先開會吧,我四處轉轉,開完會再聯繫吧。

  彆着急,你一定要等我啊。

  嗯,等你。

      “程縣長,開會時間到了。“祕書輕輕地敲了敲門後提醒道。麗華掛斷後,程東還久久地握着手機沒有放下,如夢如幻的彷彿時間和空氣都在此刻凝滯,不知是期盼的喜悅還是無盡的感傷在他胸膛盪漾開來,像潮起時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澎湃。許多年前那個冬天漫天飄舞的雪花和空氣中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在一片瑩白的山野間的小路上熱戀中的他和麗華手牽着手走在記憶的深處……

  青灰色的寢室樓在十月清淡的陽光下更顯得樸素和單調,斑駁的牆面還有草綠色的門窗慵懶的在午後的陽光中靜謐。寢室樓前一行一行的晾衣架上,嚴嚴實實地曬滿了白色被子,陽光讓這片白色明亮的有些炫目,晾衣架前學府路旁高大的白楊樹上不時飄落下幾片泛黃的葉子,飄逸搖曳在溫暖的但多少又有些絲絲涼意的空氣裏。

  程東和李剛站在寢室樓門口向這邊張望着,李剛不時的向上推推黑框眼鏡,仰着臉望着白楊樹上落光了葉子的枝頭,程東看見了前桌的冬梅一個人在晾衣架的一片潔白中,忙忙活活的收拾被子,粗黑的麻花辮子靈動地甩來甩去,清秀的臉孔平靜若水,彷彿有點心不再焉。忽然一擡眼,瞥見了站在門口的兩個人,眉間眼角立刻盈滿了笑意。

  看什麼呢?快過來幫幫忙!她笑吟吟地喊着。

  快去吧,叫你呢。李剛訕笑着用胳膊肘推了推程東。

  叫咱倆呢,你不去,我也不去。程東說着就要轉身。不想幫呀,真不夠意思!冬梅停下了手裏的活,雙手叉腰,肩膀一挺,不依不饒地說。

  主要是李剛不好意思,都是女生的貼身之物。程東拽着李剛的衣袖走了過去。都九十年代了,還這麼封建,以後還想不想談戀愛了?冬梅嘴上說着,同時雙手將一牀被子塞進了李剛的懷裏。那,你抱王紅的,我抱麗華的,程東抱我的。冬梅說完眼睛不由的瞥了程東一眼,目光柔軟的像縷縷多情的秋風。

  怎麼就你自己,她們上哪去了?程東問冬梅。

       麗華領着她們坐公交到市裏了,城市裏的女孩可會生活了,哪像我這山村裏來的。

  星期天你怎麼沒出去轉轉?冬梅問

  我上圖書館剛回來。

  在寢室裏大家經常議論你,都挺佩服你的。

  沒那麼嚴重吧?程東有些不自禁的笑出了聲。

  看把你美的,要低調。冬梅邊走邊向程東的身旁靠了靠,說完自己也樂了,喜悅開心的表情自然而純真。

  一會兒傍晚的時候,到體育場打羽毛球呀?冬梅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李剛後頭歪向程東悄聲地說。

  九四級經濟管理專業班的教室緊鄰系辦公室,和其它教室唯一的區別是它有兩個門,東門正對樓梯口而西門和系辦公室的門僅一步之遙。雖然剛入學,但同學們都很快就熟悉起來來了,每天的晚自習課都需要輔導員老師去維持秩序,不然五十多個學生的喧鬧聲會影響整個樓層,進而會影響全系在全校師生中的形象。輔導員老師是這樣說的,但誰聽的進去呢。他在西門的門口苦口婆心地說着,同學們在東門旁若無人的進進出出。直到輔導老師說,同學們今天就這樣吧,你們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前排忙着抄作業的同學連頭也沒有擡,而後排的同學根本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羅伯特和弗蘭西斯卡晚飯後在優美的旋律中,在弗蘭西斯卡家半明半昧的客廳裏,濃情蜜意的舞動擁吻着.”看到這裏,程東將目光從《廊橋遺夢》的書頁上若有所思地移向了窗外蒼茫的夜色中。我將來會吻誰呢?會是冬梅麼?坐在前排的冬梅每天晚自習都會轉過身來和與程東同桌的李剛閒聊。可是,眼光卻總是流離在看書的程東臉上,時不時的還問上幾句。

  光看外國名著,作業寫了麼?

  我自己是沒寫,不過都由我的祕書李剛代勞了。

  這些書真那麼精彩麼?來我看看你課堂上做的筆記完整不?

  都在我這呢,筆記也是我給他記的。李剛向上推了推眼睛,呲着牙笑着說。

  程東看完《廊橋遺夢》後,被後桌的麗華借了去。幾天後的晚自習課上麗華從後面用手拍了一下程東的肩膀,將書還給了他。麗華濃密的睫毛下一雙大眼睛疑惑的注視着程東說,

  這段感情太感人了,但是會不會受到道德和良心的譴責呢”?

  麗華漂亮地光芒四射,是班上所有男生的一個夢,一個可望而又不可及的夢,夢中是如此絢麗美好夢醒時又是難以擺脫的無法擁有的傷痛。程東感覺自己也是夢中之人他的眼神有些躲閃,但內心卻貪婪地幻想着麗華的紅脣,那彷彿是一個鮮美晶瑩的果品,哪怕能夠輕輕的一親芳澤,那種芳香醇美是能夠讓他回味一生的。他的內心有些膽怯但同時又湧動着衝動的勇氣,似乎不再害怕夢醒時的苦痛,只要夢過何嘗不也是一種幸福呢。於是他有點不自然的將手放在額頭上,故作深沉的說,

  這要看誰去看這個問題,發生這樣的感情女人會覺得愧對良心,而男人會覺得只要曾經擁有就足夠了。

  麗華的雙眼怔怔地,在教室的淡白燈光下閃爍着朦朧的光影。

  說的真精彩,你怎麼會想到這些呢。

  男人都有同感麼。程東調侃道。

  你們男人吶,哎·····

  麗華眼神迷離搖了搖頭,一隻手揚起似乎想要拍一下程東的胳膊,但晃一晃又收回來了,只是臉龐上微微泛起了紅暈,嬌媚的程東心裏一蕩一蕩的。

  同學們,上自習課的時候就不要說話了。

  不知什麼時候,肥頭大耳的胖班長走到了他們的桌邊陰陽怪氣地說。

  麗華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程東看到他翻卷的厚嘴脣上有一種當權者的傲慢。

  麗華和程東通過電話後就離開了汽車站,隨意地在小城的街路上徜徉,雖然從未踏足過這片土地,但麗華卻感覺有一種莫名的親切,吹拂過的暖風和明澈的陽光彷彿都飽含着親情。汽車站旁邊應該是主城區,街道筆直整潔,兩旁的綠化帶上花木扶疏綠草茵茵,臨到近處花草的清爽氣息濃郁芬芳。在街路的兩側雖然沒有高大的建築,但一幢幢的小樓房依然錯落有致典雅莊重,愈發顯得小城鍾靈秀氣。迎面走來了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人,爸爸媽媽已近中年,和爸爸一般高的兒子走在兩人的中間,一會兒歪着頭和媽媽說兩句,一會兒又轉過頭和爸爸談笑,笑聲和笑容一樣歡快幸福。麗華不知爲什麼突然停住了腳步,站在一邊癡癡地望着他們,任由他們從身邊經過,一直到他們的身影匯入到人流中,纔不舍的將扯出很遠的目光收回,在他鄉陌生的街頭麗華的心隱隱作痛。

  在筆直的長街的盡頭低矮的山巒起伏綿延,繁茂的樹木在盡情地展現着生命的張揚,在五月的晨光裏山巒上的霧靄依依散散,輕盈繚繞。看到這些麗華眼前浮現了許多年前大學校園的景象,在那座北方著名城市的郊區,在一個小鎮火車站東南方向的不遠處,校園突兀地在荒山野地裏大片大片的呈現,在那個年代在城市裏纔有的建築羣的後面山坡舒緩,山脊高高低低地起伏着伸向遠方,在相鄰的兩座矮山之間的山谷裏,有一條小路兜兜轉轉的在野草悽悽中望不見盡頭。

   看到這樣的校園麗華開始的時候感到很失落,在城市裏長大的她習慣了湧動的人流,鱗次櫛比的商鋪,五顏六色的街燈。可是這裏有什麼呢?校園前面村莊裏低矮的泥草房,彎曲顛簸的鄉間小路,整齊連片的稻田,校園後面一點也不偉岸的小山,處處都顯得荒涼落敗,寢室和班級裏的同學大多也都來自農村,他們的話題和想法也與自己格格不入,難言的苦悶讓她落寞了很長時間。但是,沒有什麼能夠阻隔容易接近的年輕的心,時間一長麗華也感受到了他們的淳樸和厚重。女生們平時在家的時候很少出門,她們心懷着對這座北方著名城市的嚮往而又有着陌生的恐懼,麗華於是就興致盎然地領着一衆女生,一次又一次往返於城市和郊區。而那些男生們卻對城市的花花世界毫不在意,一個個像拼死剛剛掙脫了牢籠的鳥獸似的,在運動場上灰頭土臉的沒黑沒白地奔騰跳躍,適逢週末又醉的如病貓一般。

  可是,慢慢的她發現坐在她座位前面的那個男生很特別,在運動場上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身影,哪怕是駐足觀望。在他那穿着黑色短呢外套的臂彎裏總是夾着薄薄厚厚的書本,在鬧市一般的晚自習課上竟能安靜地讀書,時而低頭書寫,時而又手託下頜沉思,只是背影一直堅定而又義無反顧。在校園裏和他碰面的時候,他是不會提前打招呼的,更不會像其他男生那樣偷偷地望她一眼。他斜分的黑髮下憂鬱的眼神和俊朗的輪廓,以一種異樣的格調讓大家覺得耳目一新並深深地被吸引。同寢室的女生們在關燈後的夜談中總會自覺不自覺的提到他,彷彿都想要把他牽到睡夢中一樣。

  真是個特立獨行的男生,麗華想,在他的心底深處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麗華有時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是越剋制反而越是放不下,麗華的心開始變得忐忑,因爲想起他的時候她眼前總會浮現許文強和趙雅芝在黃浦江畔,在菲菲斜雨中的花傘下攜手漫步的情景。雖然近在咫尺,可是他冷冷的背影總像是要拒人千里,爲什麼不像冬梅那樣大大方方的主動和他聊兩句呢?麗華開始的時候總是這麼想,但終究還是沒有伸出橄欖枝。直到有一天的晚自習課上,麗華看到冬梅和他說了很多話,她有些嫉妒甚至生氣了,她緊閉着嘴角,表情拘謹嚴肅地伸手推了推他坐的椅子。程東把你桌上的《廊橋遺夢》借我看一下行嗎?回過頭的程東的表情有些驚訝,但也能看出捎帶些羞澀,可以呀。他遞過來書後,身體馬上又轉了回去,背影還是背影,冷冷的背影,麗華無緣由的更生氣了。她後來想想自己都覺得可笑,當時的氣是哪裏來的呢?

     不知不覺間冬天來到了,教室的玻璃窗外陰沉的天空下整日整日簌簌的飄落着雪花,大朵大朵的像破碎的烏雲,不依不饒的彷彿在發泄着無盡的怨氣。不長的冬日裏,麗華已經爲安娜卡列琳娜掉了好幾回眼淚,安娜那矛盾掙扎的內心苦痛,和終於以生命完結爲代價的愛情,讓麗華覺得真正的愛情或許都是以悲劇結尾的。

  沒有必要吧,藝術都是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的。一天晚自習課上程東聽到麗華的抽噎聲,轉回身來安慰她。因爲共同品讀經典的愛好或許還有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他們已經很熟悉了,甚至友好的超過了剛開學的時候程東和紅梅的友好程度,程東小文人憂鬱的目光不再躲閃麗華熾熱的眼神,有的時候兩人的目光片刻間竟交織在一起,像藤纏樹樹纏藤。

  難怪賈寶玉說,你們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程東繼續調侃道。

  賈寶玉還說呢,你們男人都是泥做的壞蛋。麗華嘟起紅脣,黒長的睫毛亮晶晶的嬌嗔的反駁着程東,一隻手輕輕地落在程東放在她桌角的手臂上,愛戀地摩挲着袖口的鈕釦。

  時間片刻停滯了,周遭也都靜謐極了彷彿世界上只剩下麗華和程東兩個人了,他們忘乎所以的陶醉在甜蜜的光景裏。不知過了多久,程東前排的冬梅不知道什麼原因,將課本啪地拍到桌子上後起來擰身走出了教室。麗華回過神來眼睛直直地望着冬梅走出教室的背影,又疑惑的望了望程東。

  晚自習課後,校園的圓形體育場上夜色深沉而濃重,影影綽綽的只能看到白色的雪,總是會聽到不遠處有雜沓的碎步聲,但是看不到影蹤。真是個談戀愛的好地方。程東曖昧的想,他和麗華肩挨着肩的也在這暗夜裏飄着。

  冬梅今晚怎麼了?麗華問。

  沒什麼。

  我感覺她非常不高興看到我們在一起,她是不是......

  別多想了,真的沒什麼。

  班長可真是的,又給我寫了好幾封信,我早就告訴他了,這是不可能的事。麗華在夜色裏悠悠地說,隨即又向程東緊緊地靠了過去,手臂環繞着程東的胳膊,她身上清香的氣息在冷風中瀰漫開來,程東感覺到滿身的暖流如潮起的海浪無邊漫溢。

  自古多情空餘恨,程東恨恨的說,接着又有點遲疑地問,那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男生?

  麗華輕輕轉過頭,目光有些躲閃,聲音輕柔美妙的像樂曲嫋嫋傳來,不想告訴你。程東的心不禁一沉怯懦地問,你們女孩兒喜歡一個人通常都是深深地埋在心裏,但不知道誰這麼幸運被你藏在了心底?麗華仰起頭望着星星點點的夜空,哀怨地說,哎,心底深處確實有一個人,但不知道他是真的還是假裝感覺不到。程東也仰起頭看到半明半昧的星光在向他眨着眼睛,那這麼說那個人比我還傻。麗華忽然搶先一步走到程東的前面,轉過身來,揚起美麗的面孔,修長的睫毛義無反顧的堅挺喃喃的搶白道,你傻麼?你一點都不傻,是我傻,還非得逼人家說出來麼?話音未落便撲進了程東猝不及防的懷抱裏。

  程東緊緊地擁抱着麗華,麗華將臉孔深埋進程東溫暖的胸膛任由他愛撫地摩挲着她的絲髮,輕吻着她飽滿溼潤的紅脣。黑夜裏程東黑色的眼睛望着不遠處寢室樓的大片燈火,驕傲地想,人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美好的夜晚。

      學校遠離城市被零散的小村莊四面環繞着,村莊已經幾十年不曾改變模樣,低矮的泥草房還有彎曲顛簸的鄉間小路。那一年的冬天積雪厚厚的覆蓋在房頂和小路上,在高遠的天空下一片無垠的潔白像極了濃施粉黛的婦人。這裏是一片沒有城市文明的淨土,純淨的就如村莊裏日暮時的裊裊炊煙,在天空之下白雪之上淡藍色的像夢幻一樣飄飄忽忽。程東坐在返回學校的末班車上一直留戀的望着車窗外的這些景色,想起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故鄉。麗華懷抱着媽媽郵寄來的大紅毛毯依偎在程東的肩頭微眯着雙眼懨懨欲睡。

  在這個週末的早晨,麗華和程東一起相約到城裏去,程東到郵局去取稿費,麗華是到郵局去取媽媽寄來的新毯子。媽媽最疼愛麗華這個最小的女兒,什麼事情都想的很周全,幾乎每週都要給麗華寫信,叮囑她一定要以學業爲重。麗華有時也憂鬱的對程東說,媽媽要是知道她談戀愛了會很生氣的,她是家裏唯一的大學生,家裏人把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了,真是很對不起媽媽。程東想到這裏回過頭來望着穿着米色棉服,隨着車身抖動的可人的麗華,哎,誰不是這樣呢,上學的前一天,爸爸領着他回故鄉去看望年邁的奶奶,三寸金蓮的奶奶不停地抹着眼淚,將他一直送到村口。祖孫二人推推送送了好久不忍分離。

  今天,辦完該辦的事後,麗華牽着程東的手,換乘了幾次公交車去了城市的北山公園。程東的家在鎮上,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而麗華是城市裏的女孩,早已習慣坐公交趕路,程東跟在麗華的身後上車下車的忽然有些自卑感。北山公園除了園林景觀外也是一個歷史悠久香火旺盛的佛教聖地,古舊的寺廟在高大的樹木羣掩映下將各個殿堂零散地分佈在山腰,推開厚重漆紅的寺門,信衆們嚴肅而又虔誠的在持禮叩拜。

  麗華拉緊程東的手先快步走到供應處掏錢請了三柱長香,然後兩人點燃後一起恭敬的插到香案上,接着像模像樣的跪在香案的鋪墊上,雙手合十發願禱告,麗華悄悄地告訴程東,一起發願讓佛主保佑他們白頭到老。叩拜完之後,麗華的面頰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幸福的像個小新娘子。出了寺門後,路邊一個老僧尼手裏拿着卦盒擺手招呼他們過去,程東正猶豫着,可歡快的麗華用了好大的勁,一把將他拽了過去。老僧尼不動聲色地凝視着他倆,兩隻手熟練地晃動着卦盒。過了一會兒,在他們期待的心情中卦盒停止了晃動,麗華迫不及待地伸手隨意地抽了一個籤,微笑着遞給了老僧尼。

  “前世因緣今相聚,有緣無分唯嘆息“。老僧尼依舊面無表情的注視着籤面娓娓念來。老師傅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不會這樣吧?麗華驚愕地問,攥着程東的手更緊了。老師傅是不是弄錯了,我們再抽一個吧?程東也沉不住氣了。兩位小施主,世間萬相,皆爲虛幻,一切隨緣吧。老僧尼說完,眼光飄向別處,轉過身踱步回寺廟了。麗華和程東一時怔住,呆立着茫然不知所措。

  程東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裏,胡亂回想着今天發生的事情,內心隱隱的有些不安。在夜色籠罩上來的時候,公交車如期的在校園門口停靠了下來。下了車後,程東擡頭望了一眼校園西側並排男女兩棟寢室樓通明的燈光,在此處遙遠的家鄉之外心裏莫名地升騰起了一種家的溫暖感覺。他拎着大紅毯像一個家教很嚴的男人默默地跟在麗華身後,麗華也似乎有些疲乏了,若有所思的邁着步子。快走到男寢室樓門口的時候,麗華拿過來程東手中拎的紅毯子,雙手舉起來推到程東的懷裏。

  你拿去蓋着吧,你們寢室冷。麗華溫情的說。

  不行,不行,男生怕什麼冷。程東堅決不要。

  你看你,前兩天還感冒了,別犟了。真的不用,你們女孩更怕涼。

  哎,誰告訴你的,你怎麼知道的,懂得不少啊!麗華用一隻手掐住了程東的胳膊揶揄道。

  沒有,沒有,這不是常識麼。程東嘿嘿的笑着躲閃着。

  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走,看咱們誰能犟過誰。麗華板起臉,大眼睛一動不動的看着程東。

  這多不好啊,再說蓋大紅毯子他們都得笑話死我。程東遲疑着。

  管那些呢,暖和就行,聽話拿回去吧,我也累了想早點回去休息,拿着吧。麗華半哄半勸的往門口推着程東。

  那是一個多雪的冬天,灰暗的天空中彷彿堆藏着無盡的雪花,在有沒有冷風吹的時候粘稠的冰冰涼的大片大片的雪花都綿綿長長地落個不停,在天與地之間飄舞充盈着,空氣中滿是揮之不去的冬的味道。程東站在寢室樓門口癡癡地望着麗華漸行漸遠的身影,她那米色的外衣,在漫天飛雪一色的潔白中,更顯柔情和暖意,不知不覺間程東感覺自己的眼角溼潤了。

  程東回到寢室後,將紅毯在牀上鋪展開,他愛憐的輕撫着上面長長的絨毛,心想多像麗華柔軟的髮絲,幸福的嘴角還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寢室裏空蕩蕩的了無聲息,只有對牀的李剛一個人側躺在牀上看書,程東出來進去的,他像沒看見一樣。呆坐了一會,程東端着臉盆向洗漱室走去。回來的時候一推開門,程東就看見李剛已將紅毯子嚴嚴實實的蓋在了自己身上,程東哭笑不得,進屋後一把拽住了毯子角就要從李剛身上扯下來。

  哥,別這樣我冷。李剛嬉皮笑臉地說。

  那也不行!程東懟他。

  我就蓋一會兒,李剛一隻手拽着毯子。

  再讓我蓋一會兒,告訴你一個事。

  什麼事?程東歪着頭問他。

  隔壁班的亮子和小秀被學校開除了,因爲倆人有了愛情的結晶,被學校知道了。找了許多人講情,都沒起作用,學校領導的態度很堅決,李剛壓低聲音說。

  說完了麼?

  說完了呀。

  話音未落程東猛地一下子將毯子從李剛身上拽了下來。

  這件事情發酵的很快,第二天早晨在寢室樓和教學樓的紅漆木門上,黑字紅紙的大字報就張貼了出來。女生們匆匆掃幾眼後就羞赧地走過去了,男生們駐足圍觀嘆息的有,幸災樂禍的更多。“開除學籍,以儆效尤”。李剛踮着腳,一隻手扶着眼鏡,輕輕地念着。哥們,你也得注意呀。李剛回過頭來對站在身旁的程東少有的表情嚴肅地說。程東也感覺心裏有些隱憂,沒理會李剛,低頭走進了教學樓。

  一上午的課上的昏昏沉沉的,程東的腦袋裏胡思亂想地一刻也沒消停,總浮現奶奶送他到村口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又翻看了爸爸給他寫的信。後座的麗華也沒有了聲息,不再像平日裏有事沒事地踢踢程東的登子。程東回過頭幾次,看到她無精打采地也沒有了笑容,兩個人話也沒說一句。

  中午在食堂喫飯的時候,李剛端着飯缸嬉笑着硬是將麗華、王紅那桌的幾個女生勸到了別處,又拉着程東擠到了麗華的桌旁。哎呀,怎麼這麼會來事呀。胖乎乎的王紅怪聲怪氣的問。你還不知道我麼,要爲哥們服務周到。我看你就是個小狗腿子。王紅說完還點點頭。你可少喫點吧,都胖成啥樣了。李剛顧左右而言他。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你一下我一下地竟拍拍打打的胡鬧起來,吸引了食堂裏很多人的目光。

  麗華眼神空洞漫不經心地望着食堂裏來來往往的人,手中的勺子在飯缸裏攪來攪去,一點喫飯的慾望都沒有。程東站在麗華的旁邊望着嬉笑打鬧的兩個人,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我昨天晚上聽到消息後去看了小秀,麗華淡淡地說。

  她挺難過的吧?

  她挺慘的,她說她這輩子算完了,一個女人有了這樣的經歷,等待她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呢?麗華傷感地說。

  她和小亮沒準會走到一起的,程東說。

  你這是很不現實的浪漫主義!麗華端起飯缸也沒招呼王紅一聲,徑直向食堂的門口走去,留給程東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那段時間兩個人的內心都有了些陰影,但是愛情的甜蜜是會淹沒一切的。李剛和王紅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也像模像樣地談起了戀愛,只不過兩個人孩子一樣的性格,免不了吵吵鬧鬧,這樣班級裏更多了許多茶餘飯後的笑料。

      轉眼時間到了十二月底,學校要在新年之前刊出新的一期《遠航》校刊,程東做爲編委之一也參加了組稿。這項工作要求時間緊,工作量也大,程東他們常常將晚上的時間也利用起來,這樣就不用上晚自習了。組稿的地點在教學樓的頂層五樓會議室,麗華每天在晚自習間歇的時候就匆忙地從三樓的教室,伴隨着咔咔的鞋跟聲,快步走到會議室門口輕輕地敲門。開始的時候總有人去開門,次數多了別人就無動於衷了,程東會自覺的走出門去。五樓只有老師的辦公室,晚上的時間除了會議室外便空無一人,程東和麗華牽着手穿過長長地、空蕩蕩地走廊來到盡頭,相依偎在走廊盡頭寬大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高遠的夜空中鋪陳的繁星,有時說說班裏的雜事,有時也幸福地暢想他們花好月圓的未來。程東有時頑皮地將點燃的煙按到麗華的脣間,嗆得麗華眼淚直流,他又心疼地爲她擦拭。在程東的懷抱裏麗華喜歡將耳朵貼近他的胸膛,聽着強勁的心跳聲,陶醉地揚起臉癡癡地凝視着他。在長廊半明半昧的光線中,麗華眼波流動的雙眸,小巧的鼻翼,優美飽滿的紅脣,讓程東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深深愛戀。


       甜蜜的時光總是飛快地流逝,公元一九九四年年末的一場飛雪淋淋漓漓地飄過了九五年元旦。完成了校刊的組稿工作後,程東又到省城參加了幾次筆會。最後一次回來的時候學校已經放寒假了,大部分的學生都已經返程回家了.暮色沉沉中程東坐在公交車裏看見校門口昏黃的燈光裏,大片大片的雪花披着金黃的光芒在冷風地吹襲下在空中肆意狂舞,而麗華卻不管不顧地在風雪中站立着,齊肩的發稍,米色棉服的胸前肩後都已是白茫茫的了。程東跳下車後雙手連忙拍落她身上的落雪,然後將她凍得冰涼的手捧在自己的雙手間送到嘴邊大口大口地吹哈着熱氣。麗華甜蜜溫馨地微笑着又羞澀的想掙脫,程東反而用力攥的更緊了,像是麗華的雙手已經成爲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這麼冷的天怎麼還出來接我。

      人家不是擔心你麼,再說兩三天沒見了,真有些想你。

  對我這麼好,怎麼報答你呀?

  我要你一生一世都對我好,保護好我,照顧好我。麗華顧盼的眼眸裏滿是幸福的憧憬。

  我們永遠不離不棄,要一輩子都這麼恩愛。程東雙手愛憐地掬捧着麗華的臉頰動情地說。

  李剛和王紅今天也回家了,班級裏就剩我們倆了。

  我們明天也往家走。

  那好我一會到你寢室給你收拾東西。

  在校門口的小喫店喫過晚飯後,程東領着麗華回到了男生寢室樓,平日裏燈火閃亮的破樓如今漆黑一片,連裝模作樣的管理員也不知了去向。程東摸索着打開了寢室門,啪啪按了幾下開關後長管燈也像放假了似的沒有一點反應,麗華彷彿有些害怕緊緊地抱住了程東,程東腳下不穩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相擁的兩個人跌倒在了牀上。黑黑的夜裏,無聲的寂靜像海一樣無邊,彷彿這個世界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了,他們無所顧忌的親吻肆意的分享彼此,那時刻激情吞沒了一切一切。

  第二天清晨在小鎮長長的火車站臺上,麗華依偎在程東的身邊沉默無言表情落寞地望着伸向遠方的鐵軌,程東一隻手溫柔地擁摟着她的肩頭,另一隻手不時地拍打着紛紛揚揚落在他們頭髮和肩上的雪花。這個多雪的冬天哪,讓離別變得更加惆悵。

  汽笛聲聲響起了,麗華依依不捨地轉過身來將程東鬆開的衣釦扣上,輕聲地說,我先走了,你要注意安全。回到家後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好的,回家了高興點。程東安慰她。

  你說,昨晚的事不會有麻煩吧。麗華內心的擔憂和離別的傷悲讓她的淚水模糊了雙眼。

  程東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心裏還存留着昨夜的激情和甜蜜,只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麗華眼裏的淚水。火車笨重地喘着粗氣緩緩駛到了他們身邊,零星地下了幾個人後,麗華拎着行李黯然的登上了車廂。列車員關上車廂門後,麗華還站在車廂門口勉強帶着微笑不停地向程東揮手,一直到彼此在視野裏消失。

  寒假裏的時光漫長無盡,程東天天窩在家裏看書,怕麗華的媽媽發現他們在談戀愛,他只有等麗華偷偷地給他來電話,電話裏雖然不敢說太多,但是他們依然感覺無比的幸福和甜蜜。可是在假期臨近結束的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裏程東沒有接到麗華的電話,他的心裏開始有些忐忑不安。在離開學還有兩天程東已準備啓程回學校的時候,他終於忍無可忍的撥通了麗華家的電話,幸好是麗華接了電話。

  麗華,怎麼了?怎麼這麼長時間沒有給我打電話,快開學了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程東亟不可待的問。

  我有點事晚幾天回去。麗華冰冷的語氣讓程東感覺特別陌生和遙遠。

  麗華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有些事回學校再說吧,不要再打電話了?

  程東還想再說什麼,麗華啪的將電話掛了。

  麗華是在開學後第五天回到學校的,在這五天的時間裏程東焦躁不安,半夜裏常常醒來,望着黑洞洞的窗外,他感覺自己彷彿墜入了無底深淵,那種無助無以復加。在第五天的晚自習課上,剛走進教室的李剛推了推心不在焉的程東。

  哎,你那位讓我告訴你她在五樓等你。

  真的嗎?她回來了?程東激動地追問。

  哥,我啥時候騙過你。李剛說完又用手向上推了推眼睛,有些不解地答道。

  程東幾乎是小跑着上了五樓,一擡眼他看見麗華已經站在空蕩蕩的樓梯口,在微弱的光線中她兩隻手插在米色棉服的兜裏,面容憔悴,目光冰冷。程東微笑着上前要擁抱麗華,麗華轉過頭去伸出兩隻手堅決地推開了他就像推開一個陌生人,自己又向後退了退,他看到在微光裏麗華的眼角溼潤着。

  麗華,你怎麼了?程東驚訝的要大聲喊出來了。

  沒什麼,我們、我們分手吧!”麗華側過身去冷硬地說。

  爲什麼,我們這麼相愛爲什麼要分手!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你的家人說什麼了?程東的身體悲憤的一晃腔調都變了。

  什麼都不是,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把時間都用在讀書上,這樣過下去沒有一點意義。麗華看也不看程東冷酷地說。

  麗華,你能忘記我們的過去,忘記我們的感情嗎?

  一切都會變的,你現實點吧。

  可是我做不到,你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殘酷!

  不管你怎麼說,我的心意已定你改變不了的。麗華轉過身來低着頭想要向樓下走去。

  程東大腦一片空白,像失去理智似的伸出雙手抓住麗華的肩頭晃動着,麗華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個美好的未來,別離開我好嗎?他苦苦地哀求着。

  麗華又低下了頭眼淚簌簌地落下,她撥開程東的雙手沉吟了一小會兒,淚花閃爍的對程東輕緩地說,如果真是有緣的話,我們畢業後再重新開始。程東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她便一側身快步從樓梯口走了下去,程東緊跟着攆到樓梯口,他看到昔日裏麗華那麼熟悉的身影現在卻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了。

  程東一個人孤零零的在五樓長而空蕩的走廊裏呆立着,然後一步步挪到了走廊盡頭的窗口,他想起了幾個月前他還和麗華恩恩愛愛地在這裏相擁相依,說過的話至今還在耳畔迴盪,怎麼今天會變成這樣。淚水無聲地順着他的臉頰沉沉地滑落下來,他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他又痛苦地想到,他心愛的麗華今後將會投入別人的懷抱去和別人溫軟耳語,心裏如刀絞如火燒,他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他真想在這又是漫天星空的夜晚,在這五樓的窗口像落花一樣墜落下去,徹底解脫和遠離這無盡的苦痛。

  自那以後,麗華將課桌搬到了教室的最前面,留給了程東一個沉默的背影,兩個人偶爾在校園的甬道上相遇時也只是互相對視一眼後便擦肩而過形同路人。

  程東心不在焉地坐在會場的主席臺上,二十年前的場景像電影橋段一樣在腦海中閃現,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想明白,爲什麼麗華在寒假後的新學期裏那麼堅決的提出分手,那時麗華的絕情和冷酷,深深地刺痛了程東的心。文學世界裏那些悲劇性的愛情故事竟然在他身上上演了,他開始變得極度消沉,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風流才子和落魄書生之間原來就是一層薄紙。

  好在還有幾個老朋友,兩個多月後的一天晚自習下課後,程東正坐在座位上失神地望着麗華走出教室的身影悲傷,前座磨磨蹭蹭沒走的冬梅偷偷地掃了他好幾眼後帶着有些哀怨的笑容,轉過身去伸出手來在程東的眼前玩鬧地晃來晃去。

  哎,能不能有點出息,還不能自拔呢。冬梅鄙夷的說。

  走吧,我陪你出去散散心,瞧你天天喝的醉醺醺的,哪裏還有以前的風采。冬梅換了一種親切關懷的語氣,深情脈脈地望着程東說。

      會議在臨近中午的時候結束了,程東急匆匆地走向政府大樓后街拐角的小巷咖啡屋,如許多年前的冬天和麗華在校園圓形體育場初次擁吻時一樣,他的心情激動又忐忑,從洗手間出來後又用清水認認真真地洗了洗臉,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斑斑駁駁的白髮時不禁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

  小巷咖啡屋溫馨雅緻,牆面上別有用心地張貼着小城舊時的圖片,擺設在走廊盡頭的仿古造型的木櫃,在它內裏幾個舊款圓盤和紅泥杯的點綴下愈發顯得滄桑,懷舊歌曲的音符在這初春五月的空氣裏跳躍。程東沒有出去迎接麗華,而是走向了最裏邊的那個雅間,然後掏出手機撥通了麗華的號碼。程東是受身份的限制還是那段讓他至今無法釋懷的感情讓他無所適從,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一段由遠及近的咔咔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過後,麗華推開了紅褐色皮革包裹的房門,程東有點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兩人的距離很近,近到能聽聞到彼此的呼吸。麗華腦後高挺的髮髻,波光閃閃的雙眼,曾經是多麼的熟悉可是如今久遠的歲月又讓它是那樣的陌生。雖然,此時麗華光潔的前額已經爬上了細紋,飽滿的紅脣有些乾裂不再鮮豔,但是,女性成熟的風韻和綽約的姿色依然在她身上盡顯無餘。

  二十多年不曾相見的離別時光讓兩個人無語尷尬了一會,就這樣的互相望着望着,而後又不約而同地相視淺淡地一笑,可是他們緊握着的手卻久久沒有分開。

  人生轉眼百年吶,你還好吧?程東感慨道。

  做了這麼多年領導,還沒有改變你的文人氣質。麗華坐了下來,順勢抽出了程東握着的手。

  本性難移呀,麗華喫點什麼?

  喫什麼都可以,能見見你說說話就行了。麗華微低着頭,目光落在別處。

       這些年怎麼和同學們很少聯繫,大家也不太知道你的消息?程東試探的問。

  麗華擡起頭望着程東悽然地笑了一下,一直也不太順利,也不好意思和大家說。麗華一隻手平放在桌面上,另一隻手輕託着面頰,眼光盯着花紋桌面娓娓說來,離婚已經十多年了,女兒一直跟着我,單位也早就解體買斷了,一直打工度日,女兒上大學的費用又很高,最近想往南方走走找找機會,臨行前也來看看你。

  怎麼離婚了?

  他是個非常保守的人,接受不了我們在學校發生的事,在孩子五六歲的時候就離開了。麗華的語氣平靜舒緩,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程東慚愧地低下了頭,口中的食物廢了好大勁才吞嚥下去,麗華心不在焉的將盤中的披薩亂七八糟地切成了好多塊,但一點也沒有喫進去。不知什麼時候起,卡朋特樂隊《昨日重現》的憂傷旋律在咖啡屋的角落裏飄蕩“回首往事、回望曾經、幸福的時光,今日已滄海桑田“……

  午間的咖啡屋靜寂的只有飄散的樂曲,舊日的時光在兩個沉默無語的人心間似水一樣流淌,歲月悲憫地證明了最初的愛情雖然難忘卻又是如此不堪一擊。

  今天早晨還夢到了你到寢室來找我,醒來卻是一場空。

  難得過去這麼多年你還想起我,也不枉我們相愛一場。

  哪能忘得了啊,那是人生最美的時光。

  分手的時候挺恨我的吧?麗華忽然擡起頭,目光凝視着程東。

  當時都要崩潰了,這麼多年也一直也沒有想通爲什麼。程東輕蹙着眉頭說。

  其實,有一件事埋在我心裏好多年了,一直不想告訴你,現在我要離家到遠方不知會流落到什麼地步,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告訴你心裏也就坦然了,也算對我們當年有個交待,但願你聽了之後不再怨我。麗華有些哀怨和無奈,緩緩地語氣繼續說着,那年快開學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媽媽知道之後氣的都要瘋了,她說我們要繼續下去她就沒臉活了,你知道全家人一起供我讀書,我沒有選擇,何況錯都在我們。

  麗華說着說着哽咽了,雙眼淚光在閃爍。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不忍心告訴你真相,與其兩個人痛苦不如我一個人默默承受算了,但我是那麼捨不得你,記得你苦苦哀求我不要分手時,我是和你說過的如果有緣分的話畢業後我們再重新開始,可是你卻沒能聽進去…..,麗華啜泣着,肩頭也輕輕地抖動着,兩隻手展開放在前額上遮掩住了雙眼。

  是的我記得你說過,但當時我以爲你在敷衍我。程東恍然大悟地說。

  知道麼,在醫院做完手術後我大病一場,我多麼希望你在我身邊,多麼想讓你知道我做爲一個女兒也做爲一個未婚媽媽內心的矛盾和痛苦。麗華頓了頓,平靜了一下心情又接着說,那段時間我前思後想,最後決定還是不告訴你真相了,不然你還會堅持我們繼續發展下去,那樣,我們就會重蹈別人的覆轍,當然你今天的命運也會重新改寫了,但是我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衝動的懲罰。

  最初的時候我還抱有幻想,我們都靜下心來好好讀書,我們愛的那麼深,你一定不會輕易放棄的,等到畢業的時候我們一定會重新走到一起度過美滿幸福的一生,也不枉我獨自承擔的這些悲痛和對你的感情,可是一切都是空想。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會相信了,人生真的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啊。麗華喃喃的輕語,像亂石擊胸般讓程東透不過氣來,覺得自己彷彿在夢中又彷彿在輪迴的前世裏。

  程東從恍惚間清醒過來後,雙手默默地用力地捧住麗華已經放下的手,搖着頭失聲地說,怎麼會是這樣啊,你爲我們的感情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他像當年哀求麗華不要分手時一樣懇切地說,你留在這個城市吧,給我個彌補的機會,我盡最大努力來幫助你!”

  麗華倔強地不容置疑地搖了搖頭,我不會打擾你和冬梅平靜的生活,更不會給她留下想像的空間,再讓她受到傷害,感情上我們女人都是弱者。隨後她將雙手抽了回來面孔轉向一邊,接着問道,冬梅挺好的吧?

  挺好的,她是個賢妻良母。

  我原本也能做個賢妻良母的…..,麗華低着頭說到一半便不再說下去了,程東無言以對只剩下兩隻手空空地捧着。

  “歌聲帶回了昨日時光,逝去的昨日是那樣的美好啊,今天卻令我黯然神傷”卡朋特樂隊似是而非的纏綿,無盡的離愁別緒,在要凝滯的空氣裏濃重地揮之不去。

  這些年一到冬天看到漫天飄舞的雪花,總會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心裏情不自禁的便牽掛起你不知道過得怎麼樣,可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留在這裏吧,別去外面漂泊了……,程東懇切的話還沒有說完。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今天你還能說出這些話就足夠了,今後不管怎麼付出我一會要堅持下去的,殘酷地生活也讓我沒有別的選擇。麗華憂鬱的眼神茫然落寞,不知什麼時候起一隻手輕輕地放在程東的手背上愛憐地摩挲着,而後又毅然地揚起漂亮的面孔,像那些年一樣叮囑程東,好好對冬梅,別告訴她我來過,唉,我們當年曾經是多麼好的姐妹呀.


      傷感的午後,又是離別,又是長長的站臺,程東想命運終究抵不過宿命的安排。汽笛聲已然如許多年前一樣響起,他和麗華也像許多年前一樣近近的相對而立。五月乍暖還涼的清風,不知從何處吹來舞動的程東黑色西裝的衣角飄飄擺擺,他輕柔愛憐地用雙手將麗華飄散到額前的縷縷秀髮理到耳後,在這離別的時刻麗華的雙眼癡癡地凝視着程東,像是要把他滿滿的,永遠的含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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