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嘴

王蝦子幹老頭,年近六十,城邊的農村人,進城裏多年,回鄉時,多自稱“半個城裏人”。賣菜的,打出生就是個瞎子,因體態、眼疾多管他叫王蝦子。

當日晌午,白日當頭,愣愣地沒出個影子。王蝦子穿件汗津津的白坎肩,恰如黃土的皮色兒,懷抱一草團蒲,佝僂地弓在他那張兩腿不齊的木凳上。時不時朝鄰向攤主嘮嗑兩句,別人也就應付一下,便各忙各的去,精神圓睜的眼軲轆也就黯淡下去……也許,是瞎子的緣故吧?

夏天很是悶熱呀,知了也叫得正歡哩!

王蝦子百無聊賴地朝臉上兜摟着溼熱的風,就聽個約莫二、三十的青年,莽聲莽氣的,正疑惑“咋就沒位置了?”王蝦子多嘴“蝦,啥位置?”青年這才注意到腳邊上的王蝦子,半蹲着,將他黝黑的、輪廓分明的臉,杵到了王蝦子跟前。“老爺子,俺賣菜來着,咋這麼多人呀,村裏趕集可沒這個早。”青年的吐沫星子蹦到王蝦子臉上,揩把臉,鄙夷地淬着凳子旁,朝後仰着,攤着手,歪着嘴“你懂啥呀,農村的懶貨哪有城裏的闊氣,都買新鮮的,你要擺攤,今個是不消的,隔日請早。”青年也是慌了,甩下擔子,一臉苦相“這可咋辦呀,一擔子的菜不是白白沒了?”王蝦子一臉嫌棄,甩他一大白眼子“你小子誒,真傻假傻,挑着賣唄,還需得人教嗎?”青年插嘴“爺兒,我也挑着賣了個把個月兒了,就圖個踏實,老是心驚膽戰地,何況這天可真反常,頂着正午走一遭下來,揩一把汗都可以裝一麻袋了。”王蝦子想着也是,這天反常得很呀,搖着團蒲,語氣也稍放柔和“你租的哪個攤?”青年一頭霧水“不是現租的嗎?”王蝦子兩手一拍,恨鐵不成鋼的指着青年,像是要甩他一耳光“不辦證你休得幹活路,你們農村人就是這幅臉嘴,幹不成啥大事,只是可惜你這一擔子的菜嘍……”王蝦子若有所思,碼着他長滿褶子的皮,精氣神來了,一拍大腿,“好意”商量“不如咱兩今個湊一起賣……”還沒等王蝦子說完,青年就感激涕零地插一句,音量簡直要掀了房頂“真的嗎,大爺……佔您老的攤?”王蝦子擺擺手,示意他懂些規矩,又笑言“天下可沒餡餅落地,你用我的攤位,該是付些租金的。”青年有些子猶豫,但還是怯生生地問:“您老......收多少,不會坑俺吧?”王蝦子扶着頭,狡黠地朝青年一瞥,額頭上的褶子疊成了一座肉山,汗和油的混合物從“峽谷”裏傾瀉出來“小夥子誒,咱誰也不爲難誰,可要我說,這外頭的光可辣着呢,”青年聽着知了不絕地叫着,認同地點點頭“更何況你不蔫了,這菜也該蔫嘍,一天,也就屁大點錢,你真有心兒,就全攤了。”青年瞪大了眼,不知所措,手不止的拽着布褲衩,旁人不知的,也許還以爲他要摳個軲轆,透透氣哩!王蝦子見着青年多得不樂意,便背過身去,陰陽怪氣地補了句“反正虧的不是我,農村人德行。”青年着實慌了,腳蹭着地,看着場子外有增無減的日頭,知了終啞長的嘶着,一咬牙“別介啊,大爺,好商量,既然是您老的攤位,俺佔大頭、小頭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更何況您說的也佔理,這日頭啊,可真是俺不蔫,這菜也活不了呀,俺個小家子農民,這虧本買賣可做不了!”王蝦子搓着鬍渣,虛着眼、斜睨、笑着“好小子誒,還不是坨難泥巴,捯飭捯飭行頭,些許還能有些小市民的影兒。”

青年覺着是句好話,便憨憨地笑了,怪不好意思的“你小子啥名?”“牛大力,村裏人多管俺叫大傻。”“呵,倒是真貼切喲!”王蝦子撅着嘴,嫌棄地又淬了一口。牛傻子擔起兩籮筐青翠欲滴的菜,就要往鋪裏走、擺菜。王蝦子覺着這傻子正朝裏頭走,一把扯掉筐子,牛傻子只好順着勁放下擔子,真是險些就翻到一灘污水上“這是做啥呢,您老兒!”王蝦子慢條斯理的說着,未見得半分愧色“你腦子沒毛病吧,混着賣,你弄得清不?”“爺兒,我信得過你。”王蝦子氣得都快從木凳上跳起來了,像只正被擰頭的、氣急敗壞老公雞,吞吞吐吐的“啥信……信得過,信不過的,臭小子誒,趕忙給我滾出來,就擱在……攤子前頭買……,顯眼!”牛傻子撓下腮幫子,灰溜溜地又鑽了出來。

黏稠的氛圍裏雜合着下水道里頭冒出的豬下水、腥魚的臭氣,可時日長了,也長身上去了。

但聞不遠地方, 人潮攢動,王蝦子打個激靈顫,周身機警起來,草原中靜觀的鬣狗般豎耳湊聽。聚不攏視野的、慘白的眼珠子,像是要蹦躂到人羣裏去,一探究竟。牛傻子正剝着豆莢,也直起身板,不由得皺皺眉頭“爺兒,有人被攏在場子門口了,誰呀,這腮幫子真他媽的大!”王蝦子擺手,踹他一腳示意他安靜些,接着便笑了,像賭窯子裏蹲了好幾天的人,凹陷的眼眶周圈泛着黑暈,嘴皮翻起,皮包骨的身軀上見不着分毫人色兒。

“張隊,您今看點啥兒,”水果攤主,身材臃腫,矮小,黃皮色兒的肥婆娘,今個笑得猶是燦爛可掬,拽着腮幫子佔了半張臉的、肚腹凸起的高個男人就往她攤裏去“這橘子剛進的,個個甜,來些不?”胖嬸子笑意無減,眼眯得像只午睡的大貓,張隊一瞧見個個錚亮的還掛着露珠的新鮮橙橘,反倒皺巴眼睛、咀着嘴、擺手、粗短怪狀的手指頭就朝嘴裏指“火氣大,喫不得,他媽的讓老子爛一嘴泡。”話畢,就朝市場裏去,胖嬸子斜瞟他一眼,懸在黃色塑料袋上的手,立馬上前一夠,不由分說地就把張隊長往回攬,笑臉相迎“張隊這真新鮮,裝些回去給小孩喫。”張隊長眼軲轆一打轉“也好,也好!”又提腿一轉,胖嬸子連忙的把橘子塞到塑料袋裏,拎到跟前,張隊長吞吞地摸錢包,胖嬸子連忙拍他的手臂“今兒,不收錢。”張隊長咧嘴笑着,又把手慢條斯理地抽了出來“老麻煩您,不好吧!”胖嬸子一甩手,嗔怒地看着他“哪兒的話呀,老哥您平日裏多照顧咱兒家啊,家裏的小孩子照理都該叫您一聲叔,一家人怎又說兩家話,何況我是覺着您家裏的小孩討喜,給他喫的,說閒嘴的,仗着您他不敢,這理他也不佔呀。”胖嬸子嘻嘻地叫他進去,說日頭大,又說什麼別耽誤了他的功夫,張隊則堆着笑,心安理得地走市場去了。

“兩面三刀的騷貨!”王蝦子淬得利索,悻悻地看着胖嬸子垮下臉,又縮回水果攤子裏去了。牛傻子懵了,聽着王蝦子無端地罵個和善的胖女人,不舒服,可又不好說些什麼,怕又着踹一腳,倒不是那一腳會傷了皮肉,只是着鄰攤的瞧去兒,多掉面,於是便當瞎了一樣,繼續剝着豆莢。

張隊長撇嘴苦相,駝背,大拇指勾着褲沿,弓着腿,踱步走着,跟往常巡邏一般,雖今兒不輪他值班。他徑直地、習以爲常地走向肉鋪。彎腰,鼻頭簡直要湊到了一根根凝油的豬鬃上,禿鷲般的眼神像是要立刻地叼走這塊肥肉,大快朵頤。“肥瘦二十,最少十八,要點啥兒。”張隊長挑着眉,不屑地一瞥,腰背緩緩地擡起,肚囊挺着,眼不帶看人的,神氣哩“新來的夥計吧?”敦實的二、三十上下的姑娘沒好氣地嗆他一句“沒眼水的,俺這家媳婦!”腔調豪氣。張隊長一見她不講規矩,也沒有跟她多說的理,翻她一白眼,擺出“大爺”架子“喲,果真是宰肉家的……十二賣不”肉鋪媳婦還真沒見過,這種沒理的主兒,眼軲轆瞪得睜圓睜圓地“十二?“您老”開啥玩笑,明碼標價最少十八,十二,你去搶不是更稱手?”“你瞧瞧,你這肉上大把的毛,還要我回家自己剔,能賣這價嗎?”肉鋪媳婦掄起跟前的一塊肉,拿一雙明望望的圓眼睛一臉正經地盯着,嘟囔着“哪家新鮮豬肉沒些毛的,最多幫您再剔剔。”張隊長一臉嫌棄,扯着嗓子,冷不丁地“剔啥剔,沒腦子的,你髒手碰了,還能往嘴裏放嗎。”肉鋪媳婦一肚子的火,把菜刀朝砧板上一扔,直剁入木砧板,穩當的立着,左手款着腰,撐出油嘰嘰的手指,門牙咬着嘴皮“你他媽的,說誰髒,就這幾個錢,還在這兒*侃半天,別看俺農村來的好欺負!”張隊長正愁跟榆木腦殼殺不了價,俯身湊到攤前,就朝肉鋪媳婦肩上來這麼一下子,見她一個踉蹌,便信口雌黃地說到:“農村來的破鞋,除了睡男人,他媽的懂不懂規矩,叫你家男人來說!”肉鋪媳婦眼都紅了,憋着淚,掄起菜刀,就朝肉臺上爬,倒弄下幾塊上好的五花肉,蹚着了大片的污水“你他孃的、瞎眼的,那隻眼見你媽睡男人的,”張隊長轄治以來,還沒遭過如此“禮遇”,不過這麼潑辣較真的女子也是少有,真着他撞着了。

開始周遭的也就以爲殺殺價、拌拌嘴,哪能到提刀地步,一頭霧水的攤主們,一瞧見明晃晃的宰豬刀,連忙湧了上去,好言好語地把肉鋪媳婦拽下臺面。而人掄刀時,張隊長就帶着驚恐的眼神閃一邊兒去了,蜷縮的身體就像蹲在菜市場溝裏顫抖的耗子,可一見周圍的人都拉着、勸着,他媽的像個彈簧般“咻”地又直立起來,臉憋得通紅、怒火中燒地躥人羣中去“叫你家男人,你個騷貨, 你剛兒不是二五八萬的嗎,朝這兒砍呀,操你媽的”長撐出脖子,活像個脫殼的王八,這肉鋪媳婦哪是好惹的貨色,好歹平息了火氣,又聽見這不合時宜的話,“唰”的一聲還兜着風,刀從她肥厚的手中飛了出去,又“哐”的一下打着攤沿上,活活地削下一邊木角。看的人呆了,都警惕地朝後對兩步“這架勢,怕是管不了了,她男人彩券店去了,快叫來!”衆人議論紛紛,虧是個體型矮小、精瘦的小夥兒,溜煙地跑叫人去了。

就在油亮菜刀向張隊長乾燥、毛孔粗大的臉擦邊而去時候,他立刻就蔫了氣,頓時就抱頭弓着,來往不知的,看一個大男八漢,在這辣陽毒日下,竟瑟瑟發抖,全身滲冷汗,嚇得尿都要憋不住了,少不得問“搞什麼名堂”,而這時候他也不敢再挪一步腳,或是多言一句話。就像肉鋪媳婦面前的一頭待宰的肥豬,只是悚然地抖着,連眼神都不知朝哪兒放。肉鋪媳婦“唰唰”地跨到他跟前,油膩的手攥住他蓬亂的枯發,就是幾大耳光子,過往的無不駐足、驚怪,整個場子突然靜得可怕,只聽見響亮的耳光聲在耳邊久久地迴旋“這婆娘是瘋了吧,她不曉得她打的是誰嗎,還要不要做生意了?”攤主們無不議論這剛打鄉下來的黃毛丫頭,覺得她倒大黴了,可也沒人敢上前勸的,怕這瘋婆娘,不長眼,多管閒事地,反倒弄出啥岔子。

張隊長着甩了幾大耳光,餘光瞥着周遭人看笑話似的神情、掩着嘴說話的動作,想着自己好歹在這也算是“受人尊重”的,哪能兒被一個剽悍的丫頭騎在頭上,正想從臭氣沖天的污水塘子裏掙扎起來挽回顏面,還邊說:“媽的賣*,你個瘋子,打人不打臉!”肉鋪媳婦見他焰氣不減,還想用他髒兮兮、溼漉漉的手抓她的頭髮,心想“他媽的,這還算男人嗎,打架跟個婆娘一樣。”趁他還沒站起來,就給他的襠部來一下。周遭的人不禁吸了口涼氣,有的還把手擋住了眼睛,嘴咀巴咀巴的,就像是踢到了自己身上。張隊長像只打溼的流浪狗“嗚嗚”地叫着、託着襠在地上蛆一樣的蠕動着,可這回人們就沒覺着奇怪的了,反而認爲他就該是這兒臉嘴。

“誒呦……誒呦,媽的……老子蛋都要碎了!”一句話引發了鬨堂大笑,打他的女人也笑了緩步向他走去“喲,不蹦躂了呵,你剛兒不是“他媽、他媽”的亂吠嗎,現在咋不叫了呢?”暴雨般的大笑襲來“他媽的,誰再敢笑老子。”張隊長一手託着襠,一手指着人,唾沫星子飆得到處都是,有些識趣的趕快打住,掩着嘴,憋住氣,還示意旁邊笑得歡的閉嘴,笑聲才漸漸平息,張隊長覺得自己好像挺“受人尊重”的,總算挽回些臉面。可女人不依不饒地一個箭步跨他身上,圓吞吞的大屁股一下子壓他大腹便便的肚上,像是要讓他把喫進去的油水都吐出來。一雙已不再白淨的球鞋踩在他的膀子上,拿手輕抽着他的老臉,他像受驚的吉娃娃雙目圓睜、打着顫、全身緊繃、脖子伸得遠遠的。“喲,有臉撒潑,還沒臉叫人笑啊,剛……剛……不是…….很……神氣嗎?”一頓一個巴掌,圍觀的開始還偷着笑,接着便是雷霆般的狂笑,止不住地,比看卓別林還要開懷,就像壓抑許久的閘門打開了。也許當中有些開化的人,笑時會有些迷茫,因爲他們不知道要過多久纔會這麼放肆的笑了,或者說詫異自己還有笑的能力。不言而喻的,人是嚮往“笑”的,然而有些髒東西卻薰染着、扭曲着人,使人變得該說時不說,該笑時不笑,卻挺會“彎腰”的。不過這些髒東西又來自哪裏呢?呵,這些理還兒得自己去揣摩了!但會有智者去探尋“閘門”嗎?就算發現了會下手把它打開嗎?大概是否定的。喪失已久的東西,就算一時間回來了,也會誤以爲是夢吧?繼續過着自己的日子,儘管,過日子很明智,也很重要,可這只是讓擁有“遠方”的人不再迷惘,而對某些人來說,只是活着而已。

就在女人像個巾幗英雄樣兒,坐在張隊長挺鼓鼓的肚皮上,接受着衆人笑的贊禮,一個粗獷的男音從場子外頭遠遠地傳來“臭婆娘,你他媽的撒什麼野,趕緊地給老子起來!”這是她男人,宰豬的,矮小結實,可面目猙獰,一看就不是個好貨。年輕時想着發筆橫財,一有閒錢就賭彩票,欠一屁股外債,到後來債主提刀追上了門,家裏老人才東拼西湊的貼上了,給開個肉鋪,勉強是個活路,快五十了,舊習不改,別說城裏的看不上他,就算是農村裏門當戶對的也覺得沒個靠頭。而這媳婦呢,十六時不懂事,遭村長的兒子拖樹林裏睡了,本是要娶她的,可村長覺着她嫁過來最多帶牀繡花棉絮,便幾千塊打發她家託辭歲數不到,政策擺哪兒,不好辦。可沒幾個月村長兒子便娶了鄰村開小工廠的老姑娘,聽人說長得倒不算面目可憎,可也不想多瞅兩眼。接着豆蔻年華的她變成了村裏人口中的“破鞋”或是什麼難聽的都往她身上攬,剛開始她也就是哭,哭到哭不出來了,村裏“神機妙算”的人就預言她活不過多久,可她就是有股野馬的脾氣,沒多久就跟着老爹幹農活,剛開始她看起來沉默寡言的、好欺負,閒言碎語的就少不了,可有一天這些話便戛然而止了,至少她耳根子是清淨的。人們都是這麼說的,大概是有這麼一天,往常般幹農活,村長尖酸模樣的婆娘挑水時,繞道走她家田裏,像是要公告天下,是這不要臉的騷貨勾引她兒子,要攀高位,又誇讚她新來的兒媳,慶幸兒子娶了她,儘管大家都曉得她那兒媳就不是好惹的貨色,可她就是要讓她知道她多麼不該活着,巴不得她死,高調得很,而她自然一清二楚,沒多廢話,扔下鋤頭,跨上田坎,掄起拳頭就朝那娘們黃癟刻薄的臉上一拳,門牙打斷了,血流不止。這婆娘摔地上、喫一嘴灰,還想罵些什麼,可一瞅見她怒目圓睜,就沒了聲,哭哭攘攘地叫人扶家去了,而她一句話不吭,又提起鋤頭,耕着,黃牛“麼麼”的叫徹天際,真清淨!

自然,這村裏凡是條件好些的就不會要她,畢竟東西還是沒用過的讓人舒心,但這還是其次的,關鍵的是嚼舌根的人可不是少數,縱然她有幾分姿色,終是流於下賤,更何況這性子也着實少見。儘管二、三十不結婚城裏已是常態,但放在農村就是老姑娘了,父母覺着是個累贅,便拖人辦了這門親,走之前也一五一十地說了這人的條件,苦口婆心地話也說盡了,最後竟還哭哭啼啼起來。她也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還是答應下來,當然不是因這男的有什麼好的,主要還是想重新活過。翌日,天空灰濛濛的,也沒人接親,背起蛇皮口袋,自個就到郊區車站,坐早班車來了。可真難以想象她男人見着她的心情及神態,想必很是搞笑吧,可惜這會兒可笑不起來咯。

男人到她跟前就狠狠地把她臉抽紅了,揪住她的頭髮就往外甩,順道踢她兩腳,圍觀的覺着不忍心,也就都勸着,而牛傻子也摻和了進來。但他像殺紅了眼的,嚷嚷着“我家事你們都甭管,也別湊着看熱鬧,該幹啥幹啥去,這婆娘他媽的就是個賠錢貨色,欠收拾。”然後孫子模樣的,恭恭敬敬地把他家“老佛爺”扶了起來,仔細地擔淨了灰。

“張隊……傷着沒?”

“老李呀,這兒……你媳婦兒啊?”

“啊?……這婆娘是鄉里介紹的,還沒扯證就沒腦筋地找上門來,怪可憐的,就讓她在這兒當……當夥計!”

“哦……給我……切塊肉吧!” 張隊長驚魂未定,糊里糊塗地,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般。可這“媳婦”嘛清,老李正到處找刀,想着切塊上好的三線肉“孝敬”張隊長。“哐……”一聲刀就剁到了砧板上,差點切斷了老李的指頭“王桂芝,你今兒發什麼母豬風?”“你剛的話啥意思,第一天就把俺騙牀上去了,沒扯證就成你家保姆、夥計了,你他媽的是要不認賬,是不?”老李急了“你也注意點影響,大白天的說這些幹嘛?”“男人就他媽的這幅嘴臉,要喫的時候嘴抹了蜜似得,弄完就隨便打整,你說啊,你倒是說啊,咋沒話說了呢?睡俺時不是說得挺好嗎?”老李氣急敗壞地從鋪子裏出來“王桂芝,你他媽的別蹬鼻子上臉的,老子就把你個騷貨睡了你能怎樣,還不是你主動上門的,搔首弄姿地勾引老子。”王桂芝拿手捶着老李的胸脯,淚水眼裏打着轉,可就是沒掉出來“你說什麼渾話,你再說一遍!”“你他媽是家裏沒着打夠,皮賤是吧,你砸了攤子就算了,孃的,還在這丟人現眼的。”老李攥住她已亂成一團的頭髮,皮筋貼着髮尾。牛傻子一臉出頭鳥的模樣“不行,我得上前看看。”王蝦子神兮兮地說:“你想明天有活路,就好好待著!”“可是……出人命……”王蝦子咬着牙,一臉狠相“可是什麼可是,你個破買菜的,自己生計都困難,還想插手別人的事,我這眼睛就是多管閒事瞎的......想充英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牛傻子喪氣地坐下了,有些管事的老人勸着說算了,可老李的屠夫臉嘴暴露無遺,嘟嚷着,自言自語,眼珠子鼓脹脹的。

外頭的知了叫得正歡哩!

張隊長就被幹涼着原地,失了魂,撿起沾滿泥湯的橙橘,摟着就灰溜溜地走了,周圍的人都埋頭幹活路,也不敢擡頭。

“張隊,這多不方便,來放這裏頭吧!”王蝦子點頭哈腰地,又往裏頭放了些苦瓜之類“張隊,你不是上火嗎,把這些涼拌了,喫幾天就好了……誒張隊,那女的就是鄉里的潑婦,人盡皆知的,何必爲這種破爛貨,着急上火。”王蝦子苦着臉,感同身受的樣子,而張隊長也緩緩地擡起了頭“這婆娘也是不長眼的,也不打聽打聽你是誰。”王蝦子長着繭子的臉,形成層層褶子,簡直可以捻死一圈蒼蠅,而那灌滿油、汗的溝子,要有人說能養一窩偷油婆也是不容置喙的,他的腰弓得好低,就像從沒撐展過,舔舔口水。張隊長的腰板又硬了,臉上浮現出笑意“就甭跟這些愛弄幺蛾子的人瞎鬧騰,多說句話都嫌掉價。”張隊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手拍着王蝦子佝僂的背“對!用不着爲個別人睡過的騷貨傷肝火……對了老王下個月“募集資金”時我會叫他們懂些事的,放心!”王蝦子趕忙地作個揖,心都不知躥哪兒去了,臉上卻還是掛着笑,看似很平靜地說到:“好嘞,那可真仰仗您了。”張隊長拎着東西,吹着小曲,啥事沒發生模樣,提腿就走了。王蝦子見他走遠了,惡狠狠地向地上淬了一口。

當然之後的議論,又是後話。

牛傻子愣愣地看着王蝦子擺弄着菜,或拿塑料瓶朝上頭灑點水怎樣的,冷不丁地說了句:“我知道你咋看我的,可這社會就是這樣,該閉眼時就別睜着,日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少些花銷總是好的,你也學着點,不然你遲早和那女人一個下場,”王蝦子沿着黃漬斑斑的牆坐回了他的木凳上,搖着頭,揣抱着手,眼皮張得厲害,居然和善的樣子像個普通老頭子,說道:“一個下場哦……”

牛傻子手上剝着豆莢,可卻很遲疑,像是想着什麼,而他爲什麼所想的我們也不得而知,只曉得王蝦子的神情又不知不覺的黯淡了下來,往常一般.大概……是瞎子的緣故吧?而外頭知了叫得真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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