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溝

  石板溝是我外婆家,也是我內心深處一直珍藏着的一片聖地,它位於河北省阜平縣沙窩鄉沙臺大隊非常偏僻的一個小小山村,它四周環山,6棟房子5戶人家分高低5級臺階依山而建座落在半山腰,形成小小村落。

  長大後,我去過好多地方旅遊,看過很多風景,但獨愛童年記憶中石板溝的自然風光及鄉土人情。

  因姥姥家住的偏僻,交通不便利,走山路,因我們當時年幼,人小腿短要走五六個小時。走大路如果不能恰好搭上車,繞道需要更長時間。有一次我跟隨姥姥步行大路,中午驕陽似火,我懶洋洋不願快走,中途,姥姥還爲我找了親戚家喫午飯,並在人家炕上歇了午覺,下午接茬走,傍晚終於到家。

    故我並不常去姥姥家。但那裏的人、那裏的山水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我長大後在帝都經歷了繁華、現代、喧囂後時常回味、惦念的地方。回味她的恬靜,惦念她的返璞歸真。

  第一次對石板溝的記憶是在我約四五歲時。這裏的傍晚最熱鬧,先是女人們相繼點燃竈火,一縷縷青色炊煙順着煙筒飄在房屋的上空,各家在屋檐下的露天竈臺前忙碌的叮噹作響。陸續,勞作的男人們從房前屋後不同方向扛着農具回來。接着回村的還有哞哞叫的黃牛,被人趕進岩石下的牛圈;黑色毛驢被栓在牛圈旁的樹下,它時常扯着嗓子,打着回聲,咯兒嘍咯兒嘍地響徹天空。二姥姥喊它不要亂叫;母雞也成羣結隊扭動着肥碩的身子嘰咕嘰咕進了院子入了窩。學生是從對面半山腰的羊腸小道回來,再經過一道小河溝,爬上幾階梯田莊稼地就到家了。夏天綠樹成蔭,莊稼茂盛,膽小的孩子會和家人大聲對話壯膽。年長的人會一路放聲唱着山歌,歌聲迴盪在山澗之中與自己爲伴,好奇的我常常推測這個人是誰?走到了什麼地方,我圍着姥姥彙報給她聽。

  太陽落山,天兒擦黑,大家就開始喫飯了,年歲大的人端碗坐在自家門弦上;年輕人端碗隨便找個平整點的石頭坐下;也有人端碗索性就蹲着喫。一幅70年代農村生活的真是畫面。後來這裏的人越走越少,閒聊石板溝時,母親曾自豪並帶有感慨的對我們說:“石板溝最多的時候也有二十幾口人呢!”

  幾個舅舅(指堂舅們)每天習慣端着碗聚坐在大姥姥家門前的磨盤上,他們邊喫邊聊,模糊的記憶中有個舅舅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和兄弟們講着見聞。印象中他們表情也很嚴肅,談話都很認真。有問有答,議論着外面的世界。聽見他們也順帶把明天的工作及隊裏的任務傳達、佈置下去。

  後來幾位舅舅到了婚娶年齡,都陸續介紹、引薦在定州招親安了家,想想那時他們心裏就種下了一顆向外的種子,考慮着自己的生計,謀求着個人的發展,決心離開這老祖宗遷徙而建的偏僻地方。

    晚飯過後,納涼休息,夜空中的繁星閃爍,聊上幾句閒話,就各自回屋休息。夜晚,炕上是孩子、大人的安身之地。但清晰的記着,每晚大舅會站在地上,靠着紅漆木箱,手捏長笛,吹起曲子,時而悠揚時而卡殼斷續。(大舅後來考了師範,在縣裏做了老師)

    現在回想,山澗寂靜的夜空中,迴盪的笛聲給村莊添了不少生機,長空增了更多靈氣。

  白天,大人們各忙各的,桂英姨帶我去房後面的井裏挑水。井有一尺深,很淺,是用整齊的石頭砌了一個圓圈(現在回想,是直徑約有5尺左右的圓圈),在太陽的照射下,清澈見底。桂英姨正值妙齡少女,當然心細乾淨。她用葫蘆瓢把井裏的水掏出來潑在旁邊的穀子地裏,直到掏淨爲止。我看見水從金燦燦的細沙縫裏潺潺滲出,一會兒功夫填滿了一眼井。觸手可及的細沙,泉水滲出的自然之奇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至今我仍舊想着那一汪清涼的甘泉。

  第二次對石板溝的記憶是我六七歲時。一個雨後天晴的上午,母親幫着姥姥做一些拆洗縫補的家務。姥姥便帶我和弟弟去房後不遠的山坡上玩。 墨綠的青草到我的膝蓋,一株株紅豔豔盛開的山丹丹花散佈在草叢中,引起我的興奮。她們傾斜着身子,在微風下晃着大腦袋,張着大嘴向山坡下的我憨笑,似熱情的招呼我上去。我跑上去,眼睛盯着笑開的花瓣,用手撫摸着她的頸,沉甸甸的。看過這株,又去看望那株,有的似俯首含笑,有的挺拔傲立,我應接不暇。來湊熱鬧的還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她們有的潔白如雪,有的黑如精靈,更多的是五彩斑斕的花蝴蝶,在陽光下飛舞着,嬉戲着,兩隻蝴蝶時而交織在一起,時而分開落在不同的花蕊上。姥姥穿着月亮白的大襟上衣站在坡下,高聲提醒我別摔倒了。蝴蝶捉不住,面對紅豔豔、喜人的山丹丹我愛不釋手,想掐下來帶回家擁有,又擔心它離開大地,活不久,猶豫再三,還是留給了自然。螞蚱在我的周圍一蹦一跳高,我和弟弟會用手去捂它們,然後輕輕收手,把它逼在手心,它在手心想拼命掙脫,手心癢癢的,玩一會兒也就放生了;蛐蛐藏在草叢裏唧唧蛐蛐的叫,此起彼伏,我並不關心它們;驕陽穿過白雲,普照着大地,樹上的蜘了拉着長鳴,深深地叫着夏天,蟬的殼是藥材,我們常撿了穿在茅草杆上,拿回家。金蟬脫殼就預示着再過不久夏天要過去,秋天就來了。除了蟬殼,父親曾來過石板溝的山上爲母親挖藥材,他說這裏山上有幾十種常用的野生中藥材,而且質量都很好。







  後來和同事一塊出去旅遊,當她們誇讚花草風景優美時,我都真誠的說沒有我姥姥家的風景好,我們也有過商議,有機會一定去看看姥姥家的田園風光。

    第三次對姥姥家的記憶是我長到十四五歲。只有暑假才能去姥姥家,不僅是時間富裕,山珍野味也很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因爲村子人少,二舅也招親去了外地,媽媽操心姥姥孤獨寂寞,便打發我和弟弟去陪陪姥姥,熱鬧幾天。




    每天姥姥從帶着紫色小花的土豆秧下現挖土豆,從枝繁葉茂的豆角秧裏挑出又長又飽滿的白不老豆角,再拔上一棵蔥,回家用屋檐下搭起的小柴鍋,先放一點豬油化開,再放一些肥瘦相間醃豬肉,撒上蔥花煸出香味,放一點醬油,將土豆、豆角燜炒,出鍋后土豆沙面,豆角上面有無數小米粒大小的油泡泡,芳香四溢,就着一個宣騰騰的白麪饅頭,喝一碗金黃的小米粥,是我們夏季的家常便飯。

    一天, 早飯後,姥姥說某某地方的杏子估計快熟了,要帶我和弟弟去看看。我們沿着泉水叮咚的小溪,在挺拔高聳的大白楊之間穿行,陽光透過樹葉,照在行走的石階上、兩旁的水面上、路邊的花草上,斑斑點點,空氣清透溼潤,隨便擼幾隻野花、嫩草,靠近鼻子聞聞,草味清雅,花香各異。

  一會兒,我們來到一棵又粗又高的杏樹下,姥姥挑最好看的杏子摘給我們,並告知我們這棵是杏梅,再過幾天,熟透了掰開杏子,裏面一汪汪水,汁多肉厚,酸甜口味,杏子味濃。又到不遠處的另一棵樹下給我們摘幾個紅臉的杏子,也是不同的味道。

  姥姥家的杏子多的人們喫不過來,多是擠了杏肉,挑一些上等的曬了杏幹,其餘也都爛掉了,她們只要裏面的杏核,曬乾後搗出杏仁賣錢或偶爾做一頓杏仁茬子飯,味道特別。杏仁茬子就像老北京的豆汁,是當地人的最愛。





    大舅家的李子也是這個時間熟,印象中有兩顆不同品種的李子樹,一棵樹在院裏,是小李子,清秀、微黃、酸澀。一棵在村下小河邊,李子是大大的黑紫色,大舅媽看到新熟透的果子摘下來用大襟包着送給我們喫,也不敢讓我多喫,因爲有一句順口溜“桃飽杏傷人 ,李子樹下埋死人”就是說再好喫的杏子和李子也不敢讓孩子們貪嘴一次喫太多。大舅媽熱心腸,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送給我和弟弟喫。


  暑期趕上幾天連陰雨放晴,山澗的彩虹更加迷人壯觀,也是採集蘑菇、地皮菜、扳馬皮泡的好時機,姥姥帶着我和表弟們提着籃子滿山遍野、爭先恐後歡呼着、嬉鬧着並誇大的自己新發現。滿載而歸,各種野味回來趁着新鮮,洗淨下鍋炒熟是極美的。

    最後一次去姥姥家我已經十七八歲了,那一年表哥要娶親,嫂子漂亮又賢惠,我很喜歡她,我和她們還一起坐拖拉機到縣城買過結婚用品。今日再見嫂子,用三十年證明,當初挑選的好媳婦終將是家庭的福星,上孝下慈、勤勞、智慧,讓人敬佩欣慰。

    大表姐、二表姐當時也要出嫁,聽說兩位的婆家和姐夫爲人都很好,大舅媽天天忙的開心,還請了木匠做新房的門窗。

    今天,我已步入中年,能體會到她當時的幸福心情,把兒女拉扯大,再各自成了家有個好歸宿,父母纔算完成任務盡了心。

    石板溝的山水養育出來的兒女,熱情、善良、耿直。在母親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同時也遺傳給了我,這麼多年我離開親人立足京城,身邊多了同事、朋友甚至陌生人的幫助,諸事順利,也是這些福報恩賜於我。

  今年中秋回家,表弟從距離石板溝附近的村莊帶回來山葡萄給我們品嚐,當下勾起我們想回石板溝看看姥姥家的核桃、栗子還有沒有。其實,我更想看看時隔近30年,心裏一直想念着的石板溝,如今是什麼樣子?弟弟開着他的長城牌皮卡,繞大路出發,一路奔馳,我興奮的環顧道路兩旁,一邊詢問父親,一邊回憶曾經和姥姥走過的村莊,有些地方還有原來的模樣。用了半個小時我們就到了石板溝對面因無人行走而灌木橫生,依稀可見的羊腸小道上。

    遠遠望去,除了大舅家曾經住過的老房子孤立在那裏,成爲地標建築外,再看不到其他房子,我原以爲是被樹木遮擋。走到近處,我疑慮的問:“姥姥家和大舅家新蓋的房子比那老房子晚,爲什麼反而沒有了蹤影?”弟弟說:“姥姥住的時候,就開始漏雨,用塑料布蓋着,後來沒人住,大家就拆了房子賣了木頭。”當時想,爲了一點木頭錢,毀了家的蹤跡,似乎不值。



    我臺上臺下尋找、分辨姥姥家房子的遺蹟,發現了石頭和黃泥混合而成的半壁殘垣,院子裏當時種植的桃樹,院下的豬圈一點痕跡也沒有。


再往臺階上走,去尋找其他親戚的住所,更是一無所有,過去用石板砌成步行臺階,被碎石、木頭攔擋的略見痕跡。

  再去找我一直珍藏在腦海裏如畫般的那片山坡,在日頭偏西的反射下,也是草茫茫一片,晦暗了很多。我問前來打核桃的當地親戚,“水井在哪?”說是:“已經填了。”整個村落已沒有了原樣,只有一個碾盤還在原位,碾軲轆躺在旁邊的草叢裏。


  夕陽西下,父親催促離開返回,我依依不捨,說“天氣還早,才四點十分。”父親說:“這裏山高,太陽落山,天氣馬上變黑,路不好走,趕緊離開。”我想想小時候住在這裏,天黑走路,背後陰森,離開也好。

    在返回的路上,我看到了原來大一點的村子,農民依舊在小片梯田裏種着玉米、穀子等莊稼。想到大城市月入幾萬已是平常事,可這裏的農民一年的收入與二十年前沒有兩樣,家裏若是供個在城市讀書的大學生實在是困難,更別說讀研、出國一類的事情。對於老人而言,只靠莊稼和果木樹的年收入能到五千元已是幸運至極。

  我頓時理解了他們拆掉房子賣了木頭的行爲,雖然錢不多,可在這個地方,錢來的太不容易。

  當今時代,大城市經濟飛速發展,可謂日新月異。城市與農村的差距越來越大,收入、物資、信息,漸漸就牽扯到思想。

  常聽家人說,近幾年國家對山區有了惠民政策,讓地處偏僻及危險的村民集體搬遷到交通發達的鄉、鎮、縣安家落戶。年輕人都搬走移居,外出打工掙錢。可老人舍不下這片生養的土地,也消費不起城裏喝水都要錢的生活,依然堅守在這裏。

  從姥姥家回來的路上,我沒有了去時的興奮,面對頭頂沒有變化的藍天白雲,和變的蕭條、甚至消失的村莊院落,想這可能就是時代發展的變遷。





    不論城市和農村,有多少人還能回到童年居住的房子!如果有,希望你是幸運的那一種!

(備註:吹笛子的大舅是媽媽的親弟弟,文中其他地方提到的大舅是母親的堂哥,舅媽是母親的堂嫂,因爲舅舅、舅媽都特別親,所以叫法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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