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四隻小獾仔

自詡平生對得起任何人任何事,但回望走過的歲月,唯有那四隻小獾仔是我心裏的隱痛。曾經年幼無知的我爲了趁一時之勇而剝奪了那剛來這個世上幾天的小獾仔的生命。

七十年代,物質資源都普遍匱乏,那時候的田地山場全部都是生產隊公有的,每家每戶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私留地。社員每天早出晚歸都在隊裏做活,由隊長統一安排,如果缺工或者遲到都會被扣工分,到年底你家就分不到那麼多口糧。雖然糧食是隊裏分,但菜卻靠自己僅有的一點私留地種出來。那時我家老少三代七口人,全靠母親傍晚從隊裏收工後摸黑在私留地裏種出瓜果蔬菜供我們下飯,有時候時間實在不夠,就在有月亮的晚上給蔬菜施肥。然而就是這樣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菜卻總是被一種東西偷喫,所以母親對這東西最是深惡痛絕,簡直可以說是恨之入骨。

那個時候由於響應國家政策,五八年五九年大鍊鋼鐵,山上樹木都被砍伐一空,後來上面又提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人們就到處開荒種地,山林也因此比較稚嫩稀疏,一般稍大一點的野獸根本藏不住,所以沒有了野豬豪豬,但卻成了小型獸類的樂園,其中最肆虐的就是獾子——豬獾和狗獾。獾類不是肉食動物,但喜愛喫瓜果和植物的塊莖,因此各傢俬留地裏的黃瓜南瓜紅薯之類的東西幾乎天天晚上被它們偷喫,與人們爭奪着口糧。

我還記得爲了防獾子偷喫,大人們想了許多辦法:先是扎毛人,就是把舊衣服舊帽子和棍子做成假人站在獾子出入的山口路口,讓它們以爲有人看守而不敢去地裏偷喫,但時間長了它們也就知道是假的不怕了。後來我父親就砍了碗口粗的大棵竹子,依着竹節截下兩三尺來長一段,把一半多點削空,當然把盡頭的竹節留着,中間留兩根比拇指粗一點的竹條,把它們削得光滑圓溜以便手能拿捏;再把剩下的一頭對剖開,當然盡頭也必須是要有竹節的,這樣東西才牢實耐用。這就製成了一個簡單的驅獸器——呱板,顧名思義,就是呱呱叫的響板。手握其中一根竹條用力上下閃動,前面的兩塊剖開的竹子就會撞擊發出很大的脆響。通常是每晚睡前和午夜子時或者更晚一點,大人們出門對着菜地一陣猛撞呱板,嘴裏吆喝出又大又長的驅獸聲——喲嚯嚯,喲嚯嚯……這樣偷喫的野獸就會被嚇得不敢到菜地糟蹋菜了。

這樣的法子雖然驅獸效果比較好,但人們經過白天一天的勞做,晚上卻不能好好休息,時間久了,體力就喫不消,於是人們又想出一個更方便的驅獸神器——風梆,就是用二三尺長比碗口還粗的竹子或者棕樹,對鑿兩條約一寸半寬的槽,再做一個弓固定在兩頭,在弓中間系一個結實的雜木棒,長度剛好能從弓頂端達到梆身,把它們整個裝好放樹稍吊着,這樣山風一刮,棒槌就自動敲着梆身發出脆響,在山裏靜謐的夜晚這梆聲顯得格外悠遠而又驚心,野獸以爲不知道是什麼龐然大物來臨,就被嚇的躲起來了。

總之,人有計策,獸有對策。無論人們想出多少法子對付它們,還是避免不了經常被它們偷食了勞動成果。有時候獾子喫的實在走不動了,遇到摸黑早起的農人,就被幾鋤頭給打死了,拖回家剝皮紅燒,一家老小開葷打牙祭。這就形成了“你喫我的菜,我喫你的肉”的輪迴故事,到底人還是食物鏈的最高一層。

記得那時候隊裏在離家比較遠的山坡地裏分了一些紅薯給我家,我家因爲父親在外教書,沒有男勞動力幹粗話,母親就只有自己挑,但白天在隊裏上工,只有用晚上時間來搬。打了手電筒,母親帶着年幼的我給她做伴,每個人手裏都拿着一個除草的鋤頭,用以壯膽和防身。若是遇到什麼東西在山路邊的草叢裏呲溜溜的響動着,母親就毫不猶豫用鋤頭打了去,沒成想有一次還真打了一隻獾子,母親非常高興:又少了一個害人精!

窮莫丟豬,富莫丟書。那時候買不到肉,喫肉全靠家裏每年養頭豬,但糧食人都不夠喫,更沒得給豬喫的,就只有靠打豬草了。最好的豬草就是開春過後四五月間山裏長出的五倍子葉子,母親就經常帶着我到深山老林去採這種葉子回家煮熟餵豬。有一次,我們鑽到一處密林裏面發現了一個獾子窩,可能獾媽媽白天出去覓食去了,只有四隻黑黑的小獾仔在窩裏睡覺,它們可能剛出生沒多久,眼睛都還睜不開。但母親說:這四個小東西一旦長大就會禍害無數莊稼,爲了防患於未然,母親就悄悄地把這四個小傢伙裝進籃子帶回了家,放在天井的石頭上,它們還是你擠着我我擠着你拱拱頭又睡覺,很可愛的樣子。但母親說它們一個個都得死,不然又會吃了我們許多糧食,看着母親說的那般斬釘截鐵,只有六七歲的我心裏也自然就把這些獾子當做敵人一般,記得書上說過:對待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彼時正好兩個跟我相差不到一歲的表兄弟也在我家,我就問他們:你們敢不敢把這四個壞東西弄死了?沒想到平時頑皮比我狠得多的表哥表弟卻都面露怯色,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往後退,我不禁對他們嗤之以鼻:這都不敢?男娃子就是狗熊,看我的!壯起膽子毫不猶豫地抓了小獾仔狠狠摔在石頭上……雖然內心也有一點退縮和害怕,但爲了趁一時之勇,我硬是生生做了一回十足的劊子手……

從此這四隻小獾仔卻不知不覺住在了我的心裏,伴着我長大,直至如今已近知命之年。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這都是說起來簡單,事實是:這歲月的梭編織我人生的過程卻是磕磕絆絆,而且並未織出幾許美好。當挫折和不幸在我命運之中頻繁出現時,好像我總能隱隱約約看到那四隻獾仔沉睡的身影——它們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的模樣,對於那致命的一摔都不知道做出一點反應,甚至都來不及感受到痛來不及叫喚一聲……更不知道它們的媽媽是如何發了瘋一般地尋找它們……

其實世界無論是醜惡還是殘酷,都與那時那地的小獾仔沒有任何關係!雖然它們的長輩與人們有着相同的食物鏈,但它們也是爲了生存,其罪不至死。我至今仍依稀記得當時我的小手接觸它們身體時的柔軟和溫度……

爲了當時年幼無知的魯莽和逞強,成年後我的心經常陷入懺悔之中不能自抑,尤其是自己也做了母親之後。有時我常想:也許是那四隻小獾仔生不逢時,若生在現今的世界,在先後退耕還林退宅還林的政策下,國家又幾次頒佈了野生動物保護法,愈來愈廣闊的森林早已成爲了野生動物的天堂。那麼它們一定會健康快樂地長大,在大自然的山林裏奔跑嘻戲……

希望天堂裏不會有殺戮和傷害,安息吧,我的小獾仔們!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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