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足飯飽之後……

足飯飽之後……


酒足飯飽後,特別是喫完一頓好喫的,我會特別滿足舒服,像自己被監獄放出來,得到了久違的自由。這時,我就特別想抽菸,煙進入肺腑的迂迴升沉,像黃河改道,衝開了一些迴腸,在身體裏開鑿新的運河;看煙霧吐出,衝進空氣裏,擴散,製造冬天迷霧的假象,並在其中飛昇。有時候,我不捨得彈走菸灰,任它短命地留着,小心地立住它,也終因手抖灰飛煙滅。(你的直覺是對的,這麼做大半因爲無聊,無聊不是寂寞,無聊找事做,獨居六十年,絕不承認寂寞,今天,2059年8月9日,我的生日。總記得給我紅包的父母早已仙去,我也快了。)


那種被監獄放出來的舒暢感,很熟悉。比如,四月桂林,連續半個月陰雨,一下子放晴,陽光落身上,我昂起頭,伸長鼻子和睫毛,長舒一口氣,啊……活着,活着,好爽啊。(好像我經歷過什麼戰爭,九死一生;我不是九尾狐,頂多是條帶套的狗。)每當這種時候,我會去找彩虹,沒有彩虹,我就想象它在西邊,釣着落日,那個船形的彩虹,我總能把它倒轉過來,裝滿了酒,浮在灕江上,我的嘴伸得老長,像翠鳥的喙,一點一點去啄食。爲什麼不能像牛或者鯨一樣去吸食?可能我不喜歡龐大,那會浪費很多心情。老朽的味道,一罈酸不拉幾浮着白黴的芥菜。


別怪我話多,一個人久了,跟自己,和房間裏的東西說話,自言自語念念叨叨很正常。我挺樂觀的,從沒想過一了百了。你得理解,像我一樣的老人很多,不是誰都能住得起養老院或者療養院,它就像學校,出發點總是好的,明面上的價錢公道合理,誰都出得起,可雜七雜八的費用加起來,就跟美容美髮店一樣一套接一套,環環往下套,VIP之後還有個超級VIP,超級VIP之後還有個淨福尊享VIP……別怪我話直,70塊一包的中華我抽過,8塊錢的中南海我喜歡,煙味差不了多少。你還別說,這麼多年,沒怎麼漲價的竟然是香菸,你說,我能不愛它嗎?


我用一生的積蓄買了個60平方米的房子,有點退休金,日子不算艱難。政府很好,社區逢年過節的送關懷,倒不需要誰專門同情,更別說可憐了。我比較喜歡安靜,懶,不太愛收拾,不敢像別人那樣養只狗啊貓啊的,唉,我連自己都懶得照顧。很佩服也羨慕那些整日裏種花花草草或者琴棋書畫的,一大幫朋友天天一塊樂呵,顯得很豐富多彩。


五年前,我鼓起勇氣去湊個熱鬧,進了一個書畫班,教書法的老師大我兩歲,拿筆的手竟然一絲不抖,字寫得端莊秀氣,真是應了那句古話,字如其人。她喜歡穿旗袍,愛打扮,眉毛描得很精細,眼睛還跟年輕時候一樣,身上有木質香水味,特別迷人。肯定不止我一個老頭這麼想。那天,她教我們寫“永”字,在我身旁示範,我好像開了光,柔情脈脈地講“柳永的永,永遠的永,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高中總算沒白讀,到老還能秀一回。她聽完,靈秀的眼睛分明帶來十二分光彩,“你也愛宋詞?”我只得硬扛“還行”。


下課後,我立馬網購了一本宋詞,心裏面翻江倒海,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紫,我必須要一支菸。一直和小孩一樣,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什麼恆心,所以,我得行動。第二天去上課,給她帶了點水果,路上想了好多話,盤算了好幾種應對,有點心虛,我也當了一回美髮店的小年輕。還不是怕她拒收,當那麼多人面,這老臉往哪擱?沒想到,唉,張口就錯。“柳老師,送……噢,不,張老師,送點水果給你,教我們辛苦了。”她竟然大方接下,“破費了!謝謝。”再跟大家講“今天你們認真練,練完吃了水果再走。”我歡喜又惆悵,練字的時候越想越不是滋味。水果是送給她一個人的,怎麼變成大家一起吃了,她怎麼這麼不自私?我有點氣餒,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和從前一樣,我覺得是經歷了一次事故,而她們卻只輕飄飄的覺得是打一次招呼。


“嘿,老古,看上啦?”“看上什麼?”“張老師唄!”“胡說八道!”我這點小心思怎麼就那麼容易被識破,我就那麼沒有城府嗎?忽地想起二十五年前,志鵬一本正經地跟我講,追女人要低調低調,最好神不知鬼不覺地搞到手,不要大張旗鼓,弄得連狗都知道。我反駁講,那爲什麼有的人開着跑車,囂張得很,今天帶這個,明天帶那個,這不大張旗鼓?喜歡,不就要直接點,怕什麼?!你是那種人嗎?我,那萬一我二十年後變成了呢?哼,屌絲永遠是屌絲,別整沒用的。你一個喝酒都醉女人前面的人,醒醒吧。確實,我已經用一生證明自己沒出息。當志鵬已經熟練使用各種交友軟件的時候,我連支付寶都沒用過。從前,寬容待我的那幫子兄弟,現在都不敢上門去找;那幫子兄弟,真好,是一起喝酒猜碼,卻能容忍我以白開水當酒和他們十五二十的人,我一直想,自己要是發達了,一定投其所好,請個遍,可惜,這輩子都沒實現。豪傑正愁着孫子買房的事情,70歲了,他老婆還在跟他鬧離婚,他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前年志鵬大保健被抓,害得我掏錢去保釋,一個快七十的人了,還能硬得起來嗎,真是服了。木兜當了大老闆,移民新加坡。這輩子,我就是喜歡裝,不該正經的時候假正經,該正經的時候假不正經。我操我自己,操,什麼東西。


“對!我喜歡!”老子還能狗熊幾年,怕個屁啊,我也想要硬氣一回。“老古,嘿嘿,行!走着瞧!”真是莫名其妙。我七十歲怎麼了,七十歲不能給人送水果,七十歲不能喜歡人啊。我還就喜歡了,怎麼着。


過了一個星期,我去上課,這回帶的是燉了8小時的雞湯。藉口嘛,當然是謝謝她指點宋詞了。我根本不喜歡宋詞,文縐縐的,有什麼好。可爲了那麼一點點的可能,硬是找話題,在麗鴿上找她聊天,誇她是李清照一般的女子,她說她和李清照不一樣,李清照有過夫君,她沒有。我以爲求出了什麼答案,順勢問她“爲什麼,不應該呀!”她說“很多人都這麼講,好像我就得有個老公一樣。”我竟無言以對,她該不會是同性戀吧。我只得小心翼翼地迂迴,顫抖地接話,“我們的意思應該是,你那麼優秀,才貌雙全的,肯定有很多人喜歡你,追你,怎麼會……”“結婚,沒意思。一個人就能過好了,不喜歡多一個人加進來。”這……爲什麼會這麼想?一定有什麼原因,難道受過情傷,曾被無情的拋棄過,難道不怕生病的時候沒人照顧,難道不怕孤苦伶仃?我多想自己是個心理專家。我想推心置腹地跟她講一個人可能會遇到哪些問題,比如電燈壞了,發燒動不了啦,逢年過節看到別人家圍一桌子喫飯等等,轉念一想,人家現在不活得好好的嘛,還活得那麼漂亮,假設根本不存在。可別熱臉貼冷屁股,這輩子,對女人,我常幹這樣愚蠢的事,女人啊,其實感動不了。


提着雞湯給張老師,我早已按下矛盾,覺得自己好像在跟她過日子。喜歡上一個人,單相思的,早已在腦海裏完整美滿地和她度過了一生。“燉了8小時的雞湯,請你評評。”我儘量用自己能用得上的文雅詞彙,愛情裏,主動的就是卑微的。“哎喲,老古,想不到,你還挺有耐心的嘛!”旁人湊嘴“老古不是有耐心,是別有用心!”沾了屎的沙子,又臭又硌人,掃它嫌手髒,不掃它噁心。張老師卻淡然一笑,“那也是心。我喜歡。”一句我喜歡,聽得我心花怒放,看沙子也不再是沙子,美化成了蝴蝶。幸福來得太突然,哪怕一句話,一個眼神。我逃不掉了。


下課後,我被班上的幾個老男人請去喝茶,我心裏美滋滋的,覺得在他們面前是個勝利者,這個書法班一個女學員都沒有,一幫老頭子盯着一個張老師,不知道是學書法,還是學貓膩,都是遲暮的油蟲。茶杯擺定,老許這個處級離休幹部,做勢請嘗,倒挺像電視裏的謝安,到底是領導啊。其他幾個只是盯着我看,一口飲畢,我客氣地講“好茶。”老許哈哈一笑,哪有你那麼喝茶的,眼睛一瞥,另一個便有模有樣地拿起來,聞、看、喝,菩薩一樣地講着順耳話,我看出來了,這大概是鴻門茶,我當劉邦了。


“老古,看你對張老師很上心啊,可以啊!”

“沒有,沒有,張老師免費教我們書法,我不好意思。”

“沒有啊,沒有就好啊。這張老師,我們幾十年的朋友啦。”朋友二字放得特別重,一個字一萬斤。“張老師面薄,有些話不好意思當面說呀。”

“什麼話?”我心裏一驚。

“老古,你別緊張。”

“我沒緊張!”

“張老師說,你最近常找她聊天,還挺有文化的。”張老師怎麼什麼都跟這老許講?“你可知道她有神經衰弱症,看全息影像久了頭會疼?人家又不好回絕你,你卻越聊越帶勁。你啊你。”

“這……這我真不知道啊,我們就聊了點宋詞,真不知道啊。”

“沒事,沒事,現在不是知道了嘛。老古啊,你那點心思瞞得過誰呀,都是過來人,你自個想想,可能嗎?”他這話什麼意思?是我和張老師可能嗎,還是我喜歡張老師可能嗎,還是我瞞得住可能嗎,我沒想過要瞞住誰啊?這鷹的眼睛,狐狸的尾巴,狼的牙齒,怎麼配合得那麼神?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可能?”我怕你?你一個退休的油條子,拉一幫孫子,還真把自己當把雄霸了。

“哈哈哈,張老師難道沒有跟你講她對婚姻不感興趣嗎,怎麼,七十了,你想娶她?”老許端起茶杯,緩緩地磨杯沿,徐徐地喝,嘭地把杯子按大理石茶桌上,音量陡增,“癩蛤蟆想喫天鵝肉,做夢!”一驚一嚇,我手都哆嗦了。

“你以爲煮個雞湯就能行啊,傻不傻,十八歲呢?要暖男也輪不到你暖男呀,這裏,在座的,哪個不比你條件好?”旁邊的狗腿子幫腔,“要不是張老師說別太過了,今兒你可出不去呀!”

“什麼?張老師讓你們來的?”我只聽進去了張老師。

“不然呢,你真以爲自己討喜歡呢!”

被圍的是我,心裏自刎的也是我,我沒有虞姬,沒有烏騅馬,更不是霸王。我只是一個笑話,狗尾巴草,倉皇欲逃。

“老古,以後……不要來書法班了吧!”沉沉地發聲,似一錘定音,法庭的判決。


爲什麼我不反抗?怕他們人多勢衆,打不過;還是怕他們勢力勾結,背後使絆子;或者是痛心張老師竟然跟他們攪和到了一起;或者是傷心張老師壓根就沒把我當回事……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去過書法班,張老師也從未發信息來問我什麼,就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我多想,張老師能發個信息來,哪怕是一個笑臉或者一個問號,可是,沒有!也許,老許說得對,我……算什麼?


從那以後,我徹底斷了去這班那團的念頭,空氣一樣地彳亍,池塘的水經久不換,越來越死,再也沒能蛙聲一片。


兩年後,超市裏撞上老許,避之不及,他拉着我的推車,欲言又止,拍着我肩膀,像個老夥計,夠虛僞的。“張老師3個月前去世了。”“什麼?怎麼會?”“你小點聲。唉……可憐,真是可憐,紅顏命薄啊!老古!”老許滿臉悲慼,不像裝出來的。“老古啊,人生難得老來伴兒,燈無油芯燈不長啊。張老師,回一趟老家,半個多月沒消息,我就去找,敲門不應,叫警察來,撬開了門,張老師已經,已經死牀上一個多星期了……死的時候沒人知道。”


我以爲我會痛心,流淚,或者別的,沒想到我也僅僅只是說着保重一類的話,我可能沒有氣力去關心別人了,只當聽了一個淒涼的故事。張老師,這個女人,活得像李清照,死去卻和張愛玲一樣。從那以後,我從不關燈睡覺,不敢睡牀上,沙發小,更安全。


今天,我生日呀,喝了點酒,嘮嘮叨叨。我花三個小時,做了四個菜,一點一點地喫,吃了4個小時。什麼兄弟都懶得叫,喫得很滿足,酒足飯飽,奢侈地買了一包中華,世界陽光普照。我學會了養寵物,一隻烏龜,志鵬從野外抓來的,非要燉了,被我搶了回來,喂烏龜一點酒,安安靜靜的,我死了,它仍然活着,代替我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來如風雨,去若微塵。對不起,老天爺,對不起,爸爸、媽媽,我一個凡人,這一輩子,碌碌無爲,有太多的放不下。可我有什麼辦法?

不老花魁/胡柳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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