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樹(三十)

生活不是小說,沒有那麼多的跌宕起伏,平平淡淡雖然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又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躍生跌坐在禾坪裏,目光癡癡地望着村子左邊的板栗樹,那裏已經空空如也,恢復了往常的模樣,地上有茶殼紙的灰燼揚起,旋轉着飛向遠方。

太陽是在那個方向墜落的,人死了,是不是也要回歸到那邊呢?

西方,人死叫歸西。

自己是在做夢嗎?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噩夢啊!妻死了,兒不見了,家散了、心碎了,夢,醒了嗎?

痛苦、絕望、悲傷、憤懣…不,他心裏空蕩蕩的,什麼情緒都沒有,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也許麻木勉強可以吧!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爲他的感知依然十分敏銳,麻木的只是心靈。此時他的女兒正八瓜魚一樣地伏在他懷裏,兩隻小手緊緊地摟住他頸項,小嘴呼出的熱氣,令他全身都癢。

坪地裏有人一邊收拾,一邊議論着,字字句句都進入了他耳裏,他看到了銀仙晚爺,聯想着鄉鄰們剛纔說的,彷彿看到了在棺材就要落地的危機關頭,銀仙晚爺是如何奮不顧身地撲在棺下,用血肉之軀阻止棺材落地。

棺材落地真的會讓人倒黴嗎?自己都到了這種慘狀,又還有什麼黴可以倒的呢?是讓自己死嗎?死又如何呢?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他們之所以拼了老命的阻止棺材倒地並不全是爲自己着想吧,銀仙晚爺有一個媳婦在家,吉慶八爺有二個媳婦在家,他們是在害怕自家的媳婦跟着出事吧!尋短見的找替身都是找和自個關係最好的,李菊秋、仇明學、仇明貴的婆娘,她會找誰呢?誰會成爲曹衝第三個農藥鬼呢?!自己如此不幸,別人又能好過得了嗎?和尚沒婆娘,要念經拜佛讓天下的男人都沒婆娘。

我父親和幾個老人坐在堂屋的石門坎和兩個墩子上,一臉的悲慼,他們不知道嘆息了多少次,父親指着庵堂山下的毛東瓜的房子恨恨地說:“都怪果家齋猴子,什麼地方不能砌屋,偏要砌在那裏!把曹衝的風水全部破壞了,才使得曹衝連連出事!”

毛東瓜大名仇毛生,是吉慶八爺的長子,以前住在仇家鋪子,做生意賺了點錢,眼紅曹衝山青水秀,執意在曹衝右邊的庵堂山下砌了房子,建房之初地仙就說那兒建房破壞了曹衝雙龍抱珠的地勢,對曹衝不利,曹衝所有的老人都去勸阻,可他一意孤行,誰的話都不聽,說老人講的都是迷信屁話,誰敢阻制他建房就和誰拼命。吉慶八爺搧了他兩耳光,甚至以斷絕父子關係相威脅,但他還是固執地建了。(仇毛生後來得了癌症,醫石無藥,身體裏外潰爛,一時不死,慘呼經年而薨)

夕陽下,那棟紅磚平房顯得異樣的突兀,和曹衝的土磚瓦房格格不入,不像雞羣裏的鶴,而像黃土地裏的一堆黑狗屎。

銀仙晚爺悲嘆一聲:“有麼法?人家有錢撒!”

吉慶八爺滿臉沉鬱:“就沒有辦法了嗎?曹衝就這麼完了?再也住不得了?”

坐在堂屋裏的我娘說:“地仙倒是說過,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將整個地基提高三尺,可是,我們都是窮得叮噹響,吃了上頓愁下頓的人,哪家有能力改建房子啊?!”

新華接話說:“你老個莫謙虛,四個兒子個頂個的有本事,改房子不過一句話的事,只是我和尚和一孃家,今世是沒得本事改房子了,唉!就這麼等死吧!都是命啊!”

我娘說:“各家只曉得各家的事,我四個崽現在盤口(餬口)都難,三個大的結婚分了,小的還沒討親,哪裏有錢改房哦,毛東瓜也真是,只顧自己,根本就不管鄉里鄉親的死活!”

吉慶八爺沉默無言,眼裏冒火地看着毛東瓜的房子,臉上的神情流露出幾分愧疚,崽大爺難管,可終究是自己種下的血脈,曹沖人對毛東瓜的不滿,毛東瓜對曹沖人造成的傷害,做父親的難辭其咎啊!自己一生磊落,從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可這個不聽話的大兒子,讓他在鄉親的面前丟盡了臉,他恨不得肩起鋤頭把毛東瓜那礙眼的房子一鋤挖倒。

類似這樣的談話,幾個老人不知道說過多少回了,可是有什麼作用呢?別人放屁還留點臭氣,可他們的話連臭氣也欠奉啊!

尚和一娘把中午的飯菜擇些還乾淨點的熱了,招呼大家過去喫飯,吉慶八爺要走,他住在沙塘園,家裏的雞鴨還沒喂,沒有心思留下喫飯,喊着仇雲保一起回去。尚和一娘不肯,說:“弄起你們爺崽盡心費力的幫忙,怎麼可以不喫飯呢?你老個莫嫌棄,給我們這冇用的一點面子,一定要吃了纔回去。”

大家也跟着相勸:“你兩爺崽回去還不是要弄飯?冷竈熄火的也難,累了一天不喫飯過得?還是在這裏隨便喫點算了。”

朱躍生也起身過來,拉着吉慶八爺的手,雙眼通紅,淚水湧流,雖沒有說話,意思也是不讓吉慶八爺走。

我娘和銀仙晚娘早過去幫忙佈置碗筷了,新華站在吉慶八爺後面說:“你們爺崽就這麼探時務,鄉里鄉親的隨便點撒,這麼客氣幹麼?我麼,有喫就喫,不曉得客氣是什麼東西,你們要是不在這裏喫,我們也不好意思喫哈,你要我們大家都餓肚子,你們就走!”

我父親一錘定音:“留下來一起喫點,免得還要回去麻煩。”

吉慶八爺只得留下,他拍着朱躍生的手安慰說:“想開點,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日子該過還得過,你要替你娘和孩子多想想。”

朱躍生“嗯”了一聲,低着頭,淚水流的更快了。

將將喫完的時候,申富秋、朱健生幾個人垂頭喪氣的回來了,中午金寶不見了之後他們急着去找,看這樣子是白忙活了半天,一點作用也沒起。原本還抱着希望的朱躍生和尚和一娘這下徹底絕望,都嚎了一聲“金寶嗷…”齊齊暈死了過去。一時雞飛狗跳,掐人中的 拍耳光的推胸口的,亂作一團。

金娥倒在地上,兀自抱着朱躍生的脖子不放,兩歲多的人不知那來的力氣,新華提了她一把竟然沒有提起。這丫頭長的集合了她父母的所有缺點:那被尚和一娘用剪刀胡亂絞的鍋蓋形狀的參差不齊的如一蓬亂草樣的頭髮下是個圓球樣的臉,五官明顯向外凸起,細眼凹鼻招風耳,和那個跟朱姓讀音相同的那人有點像。由於金娥相貌實在有點對不住眼睛,向不爲人所喜,她兩歲多了,我抱過她的次數屈指可數,那有數的幾次,都是被別人強塞的。

此時看她哭的可憐,不由惻隱心動,走過去要將她從地上抱起,口中哄着說:“起來,我拿糖粒子給你喫!”小孩貪嘴,以喫食騙之可說百試百靈。金娥卻不動心,摟着躍生的脖子不放,偏轉臉說:“晚晚我不呷,我要陪爸爸。”

我鼻子一酸,繼續哄她說:“你爸爸要睡覺覺,你莫吵他了,不然他醒來會打你的。”

金娥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了躍生脖子,走到我面前仰起小臉問:“爸爸和奶奶爲麼子喊了聲寶寶就睡覺覺了?”

這話問的我還真不好回答,只好說:“他們都想寶寶了,睡了好找寶寶玩。”

“寶寶被一個阿姨抱着去嗨了,爸爸在夢裏找不到寶寶。”金娥奶聲奶氣地說道,聽到我耳裏卻如同炸雷,我蹲了身子,抓住她肩搖着問:“什麼阿姨?什麼時候?在哪裏抱的?你怎麼不早說?”

金娥頭搖得波浪鼓一樣,說:“阿姨說和我躲半(藏貓貓)不准我和人說。”

“你寶寶被那個阿姨抱走了,現在打的 寶寶哇哇哭,不給飯喫, 你快說,那個阿姨長的什麼樣子!我們把寶寶找回來,和你一起嗨。”我心裏着急,抓她肩膀的手便用大了力氣。

金娥張着嘴,要哭,我才意識到抓痛了她,便放開手,繼續問:“你認得那個阿姨嗎?阿姨叫什麼?”

金娥有點發懵,翻來覆去的說:“阿姨就阿姨,阿姨,阿姨就阿姨。”

金娥畢竟才兩歲多,能夠說話就已經很不錯了,我問得出什麼呢?金寶肯定是被人販子抱走了,這些年人販子十分的猖獗,他們專門找那些一兩歲大的男孩,偷運到福建廣東那邊,聽說可以賣萬多塊錢一個。

阿姨?今天在這裏的年輕女子不多啊,除了華妹子那個樂器隊的六個女子只有申富秋的三個女兒一個媳婦,她們自然可以排除嫌疑,難道是樂器隊的?可樂器隊的有作案的時間和機會嗎?

想到樂器隊,我記起那些人都戴着帽子,這是最明顯的特徵,金娥肯定記得,就又問:“那個阿姨是不是戴着帽子?”

金娥想了一會說:“阿姨沒戴帽子…”我心中的豆腐渣冷了半桶,正要放棄對金娥的詢問,金娥又說:“阿姨把帽子給寶寶戴了,寶寶戴了好看。”

我腳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金娥和我說的話別人沒怎麼在意,他們都以爲是我在逗孩子玩。

我現在基本可以肯定抱走金寶的是樂器隊的某個女子,是誰呢?那些面孔在我腦海裏飛快的過了一遍,並沒有找到什麼疑點,我一直都在有意無意的留意着那些女子 。是,她們讓我好奇,她們和古代的青樓女子一樣,最容易勾起男人的興趣,雖無佔有之心,卻多褻玩之意,從古到今,尊重青樓女子的除了柳永,再找不出其他的來。那種人既然自甘下流,憑什麼讓人尊重呢?

“一二三四…”我在心裏數着樂器隊的那些女子,數了幾次,都只有五個,少了誰?誰不在?

我喊了仇雲保過來,問:“樂器隊喫飯的時候明明有六個,你注意沒有,送葬的時候卻只有五個,還有一個麻屁去了哪裏?”

仇雲保啍了聲鼻子說:“你操這個閒心幹麼?五個六個有麼關係?你對某個麻屁感興趣了麼?我陪你去找啊!”

“少放你的驢子屁哈,金寶不見了,我懷疑和樂器隊的麻屁有關,你好好的仔仔細細地想,少的那麻屁是哪個?”我正色說道。

“還有哪個?北昌屋華妹子撒,吃了飯後就沒看到鬼影子了,葬都沒去送,拿了福秋的錢喫怨枉哦!那場貨也是,人不肏色脾氣天大,哎,老兵當初幸虧沒討她,否則屋裏一定雞犬不寧…”卻是新華在一邊插嘴說。

我抱起金娥對仇雲保說:“就是華妹子抱走了金寶,走!陪我去一趟北昌屋,金娥見過抱走金寶的人,我們去對一下質!”

申富秋條條是道地說:“華妹子不可能做這個事,我和她一家關係不錯,她怎麼可能搞躍生的臺子?我們剛在北昌大屋回來,華妹子就在她孃家,要真是她做的,早就跑得不見影子了。你要做偵探,肚子還要多喝點墨水,不要以爲多看了幾本書就以爲自己成了包公。”

我心中冷笑:什麼你和她一家關係不錯?你是和華妹子的嫂嫂關係不錯,你們明鋪暗蓋了多少年,她家其它的人都恨不得砍死你!呵呵,真是笑話!

我胸有成竹,原本不想和他計較,可他偵探包公的話着實可惡,便看着他的臉說:“你這麼肯定華妹子沒有嫌疑,纔是真正的包公,我只是有點懷疑,所以還要帶金娥去對質,那你說說,寶伢子倒底被哪個黑良心的抱走了?你和華妹子一家關係好就可以替他們打包票?老兄啊,我看你的思想和覺悟都有待提高啊!堂堂一個書記,這種水平……嘖嘖嘖…”

我發泄完心中的不滿,也不待申富秋接話,就抱着金娥,拉着仇雲保的手,走向了蒼茫的慕色中。

十幾分鍾後,我們推開了華妹子家的門,她和雍祥老媼正在喫飯,看到我們推門而進,老媼如臨大敵的站起,一臉戒備,用筷子指着我們說:“你們要幹什麼?我屋裏不歡迎你們…”

我捏着已經睡去的金娥鼻子把她弄醒,指着華妹子說:“是不是這個阿姨說和你躲半的?還抱走了寶寶?”

金娥困難的睜開眼睛,打量了一會華妹子,又捂住眼睛說:“阿姨。我沒有和晚晚說,是他們自己知道的。”

華妹子色厲內茬地叫:“你們什麼意思,來我家幹什麼?私闖民宅是違法的,我要告你們!”

我冷冷的看着這個曾經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對她抱走金寶的事再無半點懷疑。想不到她竟然如此惡毒,心如蛇蠍,連拐賣兒童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都做得出來,當初,我是瞎了眼嗎?竟會喜歡這樣這樣的毒蛇。

仇雲保嘿嘿一笑,鄙夷地說:“華小姐,不要演戲了,老實交代你做過的事情,有句老話叫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以爲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嗎?卻不知道處處破綻,你當時應該連這個妹子崽崽一起抱走撒,這種明顯的錯誤都犯,我都不好意思說你!幡然悔悟吧,不要一錯再錯了!”

華妹子依然嘴硬:“笑話!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在說相聲吧!不要胡言亂語敗我的名聲哦,我會保留追究你的權利哈!”

“你,冥頑不靈、無可救藥!本來我和老兵商量,只要你懸崖勒馬,我們也可以網開一面,既然你要一條道走到黑,那麼,讓法律來懲治你吧,拐賣兒童,死罪難免!”仇雲保動了真怒,火氣沖天地道。

華妹子不由色變,仇雲保說她死罪難免並不是危言聳聽,事情一旦敗露,下場幾可預知,她再是愚蠢,豈能不懂這個道理?膽氣一虛,便顯慄慄危懼,猖獗之態無形中收斂了許多,低眉垂眼,望着地下不發一言。

我長嘆一聲,說道:“不要再作無謂的掙扎了,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犯罪事實昭然若揭,現在司法機關尚未介入 ,你可以自首,爭取減輕處罰,法律規定,拐賣兒童處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你現在還沒有造成極端惡劣的效果,可以得到寬大處理。”

“我,我只是恨申富秋,他不是人…我沒有拐賣兒童…”華妹子涕淚交加,身子軟倒,那副惺惺作態的樣子讓人非但沒有同情之心,反生厭惡之感。

我冷喝道:“把金寶交出來,少在我面前裝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做什麼事,就要承擔什麼後果!”

“金…那伢子不在我…我這裏,我…我交給王…玉喜了,現在,怕是送到衡…衡陽去了…”華妹子抽抽咽咽地說。

“衡陽什麼地方!快說!”我怒髮衝冠,大聲吼道。

“建設路,XX飯店,那是…人販子…的窩點…”

“走,雲保,我們去衡陽,遲了金寶被賣到外省就麻煩了!”

“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先去縣裏找打拐辦…”

“華妹子,你這個賤婊子!等着法律的嚴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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