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樹(二十五)

堂屋的兩扇大門半掩半開,石頭門檻上倒着把鋤頭,一頂踩扁的斗笠無語向天。呈現在眼前的場景就如人們驟遭大變之後的倉皇逃離,難道,安詳寧靜的曹衝又要發生驚天變故?我心中隱隱多了一絲不安,雙腳有點發軟。

附身將斗笠撿起掛向磚縫間的竹籤,又把鋤頭依牆放好,雙手有點顫抖的推向大門,門樞吱嘎作響,似有人在門板後與我較勁,使我每推開一絲都感費力。這大門應該好久未曾閉合了吧!如非風雨大作或雪花飛舞的日子總是敞着,習慣了夜不閉戶的鄉鄰大概早遺忘了它的功能,將之當成了擺設。

我慢慢的跨了進去,堂屋左右兩邊的門依然洞開,將軍不下馬掛在扣柱上,遙望扣扳伴侶,空閨獨守,相聚難期,黯然神傷。

進了自家的房門,從東西兩面窗戶透進的陽光在依靠南牆擺放的飯桌上交匯 ,一碗煮鹹豆莢榨菜,一碗炒白菜薹子冷冷清清、慘慘慼戚,相看兩厭。這是我家下飯菜的常態,一年四季,多是罈子裏的鹹菜和地裏的蔬菜,魚、肉之類的葷菜一月難得喫一次。我在家裏喫飯時或許還會多一個煎雞蛋,當然不是經常有,可就是那隔三差五的一個雞蛋也養刁了嘴,再喫這些缺油少味的菜就有點難以下嚥,此時已然餓極,按理說應該飢不擇食,可我還是嘆了一口氣,這兩天在外面喫的有點好,不說砂石飯店的那一頓,單是在亞梅那裏喫的就比桌上的豆莢菜薹好千百倍,怪不得古人說由奢入儉難,此話實在大有道理。

垂頭喪氣地走進竈房,碗櫃裏取了個大碗,在飯鼎鍋裏盛了一碗冷飯,回到飯桌前夾了幾筷鹹豆莢拌在飯裏沒滋沒味地吞嚥了起來。喫飯於我而言不是享受,不過是爲了填充肚子罷了。

東邊窗口有刺鼻的農藥味傳來,那邊是朱尚和家,似乎打翻了一瓶樂果。樂果是農藥的一種,治稻田螟蟲飛蛾所用,其氣味有點甜膩,聽人說炸油豆腐的在油裏摻點可以提味增色,有嘗過的人說那物極好進口,有點蜂蜜的口感,當然,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誰也不會無聊愚蠢地去以身試法。

飯後有點發困,就在牀上睡了。朦朧中似乎感覺窗外有人,應該是朱尚和的兒媳婦,背上有個小孩。

朱尚和早已作古,兩個女兒嫁人,大兒子分家另過,家中只有尚和一娘和小兒子朱躍生。躍生大前年娶了老婆,是隔壁村的王菊香,那女的身高不到四尺,臉長的皺皺巴巴,形同侏儒。但她肚子爭氣,三年生了兩個娃娃,一兒一女,倒也不輸旁人。

躍生性格老實懦弱,但樂於助人,在院子裏人緣不錯。早年跟着姐夫在廣東賣眼鏡,家庭經濟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是身材有點矮小,是找對象的困難戶。但上天既然造了一個男人,自然要造一個女人與之配對。王菊香雖然出現得晚了點,但他三十多歲成了兩個兒女的父親,有了完美的家庭,躍生不僅要感謝月老,還要感謝送子觀音。

農村的日子單調平淡,夫妻之間縱有激情,也被歲月消磨。躍生幾年不做生意,過去賺的錢在翻蓋了房子、娶妻生子後漸漸耗盡,手頭自然拮据了起來。貧賤夫妻百事哀,缺錢成了夫妻矛盾的催發劑,口角日增,後來還演變到動手。農村裏這樣的兩口子比比皆是,像同院的李菊秋、李若魯、甚至我的三哥莫不如此。但日子該過還得過 ,喜樂悲歡不過是生活中無關大局的小調料而已。

窗外的女子連同她背後的嬰兒俱都面目模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看,只感覺那眼睛裏淚水潸然,悲哀欲絕,讓我心緒沉鬱之餘毛骨悚然。

這難得的午睡極不踏實,總是處於心緒不寧、半夢半醒之間,而時間並不因我懵懂而停留,仍然不快不慢的悄然流逝。

屋外哭聲震耳,老婦聲竭力嘶,拉着長調嚎:“菊寶菊寶…”;男聲哽咽喊,語不成調:“何得了…我和細個幾…麼個辦…”;兒哭哇哇叫,聲聲喚媽媽。我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那可怕的預感成了現實,心裏刀割一樣的痛。從牀上鯉魚打挺,雙腳像踩在棉絮裏,也不穿鞋,赤腳就往門外走。

坪地裏,院子裏的人一個不少,幾個女菩薩摻着尚和一娘,一邊流淚一遍勸:“人死不能復生,傷心於事無補,一大家子還要靠你,莫哭壞了身體,死鬼也是該死,喝那麼一點農藥就死了,百昌屋友朋媳婦喝了半瓶都救活了……”

李菊秋的婆娘新華說:“友朋媳婦喝農藥救回來了當夜又跳了塘,閻王指定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這都是命,只要生前對她好,死個裏也冇得悔想,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總是多了婆娘…”

我娘打斷新華的話說“你講的麼子話囉!兩口人那有不吵嘴的?自個要想得開,一點事就尋死害哪個?還不是害細伢子?人活一世不容易,麼子事都要思前想後,要半夜想自己,五更想他人,莫盡把自己的脾氣爲是!”

朱健生扶着朱躍生,一臉墨黑,他老婆也是去年喝農藥死的,短命鬼尋屋裏人,他那個死鬼老婆是老弟嫂死亡的罪魁禍首,他心裏的痛楚、愧疚、懊惱如山壓在胸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父親站在朱躍生面前,指着他的臉訓斥:“我平時是怎麼教你的?!要你們莫扯皮,莫扯皮,你們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現在出事了,怪哪個?你把你豬腦殼往壁子上撞!現在人都死了,你還有麼子哭的?哭得回來?”

銀先晚娘和銀先晚爺一人一個抱着朱躍生的一雙兒女,臉上忍哭作笑,不停地哄着:“伢子(妹寶)乖,莫哭了,你娘去婆婆屋裏了,可憐喲,造孽啊…”

大一點的小孩扭頭朝後看,她的娘就躺在那排板栗樹下的竹躺椅上,無聲無息,並不理她們,哪裏去了外婆家了?便向娘伸出雙手要抱,癟嘴又叫了起來:“媽媽也,媽媽也,起來抱我,我要呷哺哺(奶)…”

其情其景,讓鐵石心腸也要酥化,我不由紅了眼眶,有點害怕地瞄了下板栗樹下的死者,又滿是同情的看了眼尚和一娘和朱躍生,悲哀和無奈如潮湧來,只覺得天空一下子黑暗了許多,人生爲何如此無常?生命爲何如此脆弱?善良的人爲何要遭此磨難?以後朱躍生和兩個兒女又該如何生活?問天,天卻不作回答。

一家有事,四鄰不安。沙塘園、斜井、高嶺上、百昌屋的鄉鄰聞聲前來,平時和朱家關係親近地,便陪着流一陣淚,再幫着出些主意,比如如何應付死者孃家人,怎麼辦喪事之類的;平時和朱家有意見的雖然心裏不免幸災樂禍,口裏還是說些安慰話,比如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之類的;反是那些和朱家不親不遠的,此時像陌生人般不冷不熱的無動於衷的將朱家慘劇當戲看,口中閒言:心太窄,人太蠢,死太慘之類的,話裏並無憐憫之意,不過是看戲後抒發感慨罷了。

不久後朱躍生的姐夫申富秋趕了過來,他是楓棚村的書記,人長得高大完武,頗具官相。大背頭 ,中山裝,黑皮鞋,中山裝的上兜裏插兩隻筆,一隻鋼筆 ,一隻三色圓珠筆。皮鞋是三接頭的豬皮做的,雖然擦得發亮,有光可鑑人之勢,美中不足的是鞋面的毛孔過於粗大,有損整雙鞋子的形象。

他不疾不徐的走着,神色淡定從容,八字眉下端有點下聳,不知是慣有的嚴肅還是心中並無表面的波瀾不驚。他的聲音清亮,很有播音員的潛質,湘普說出了正宗北普的純正:“哭!哭能解決問題?事情已經出了,傷心有作用?咹!現在應該想着怎麼善後,難道就讓她那麼擺着?我說還是先把她裝進棺木,別人看着也不那麼嚇人,她孃家人過來也好受點。現在臨時去買是有點來不及,外婆不是有具嗎?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還要找地方打徑井,請和尚道士超度,要買東置西,給幫忙的人準備菜飯,這些事千頭萬緒,那還有時間想那些沒用的?”

申富秋的聲音宏大亮堂,一下子壓住了地坪裏的嚶嚶嗡嗡,人們慌亂的心頓時像有了落處,他彷彿成了混亂場面的定海神針。

他又看了眼我父親,以我的角度似乎看到了他目光裏的尊敬,他伸手像要和我父親相握,我父親退了一步說:“你講的話很有道理,安排得也不錯,我看這事就由你作主,我們唯你馬首是瞻。”

“這怎麼使得?老話說親戚不探家務事,如果我主事,旁人會笑話的。您老個德高望重,又是村裏的幹部,這事還要勞累您擔着,您是我的晚晚(叔叔),別的我也不多講,這個忙您一定要幫!”申富秋有點惶恐的說。

我父親點點頭,有點滿意申富秋的態度,斟酌着說:“我看當務之急是去通知躍生的丈母孃,人家養個女不容易,怎麼着也該見最後一面,這事是很麻煩,那邊肯定不會這麼算了,說不定會灌屍、打人命,所以我們這邊也要做好準備,防患於未然。請和尚道士這事馬虎不得,去年朱健生就是在這事上沒做好,所以才…不是我申德榮迷信,這種事信者則有,從古到今都說不清楚,其它的事就按富秋你的安排,諸位老少爺們也不要閒着,該做什麼事都聽富秋安排!”

我父親說完擠出人羣,往曬坪山那邊走去,宏一和尚和銀道士都是長衝坪那邊的,曬坪山是必經之路。父親似乎有點害怕那個死者,沒有循那條路走,而是從銀仙晚爺的菜地上穿了過去。我母親癟癟嘴,不滿地說:“這個沒用的,連死人都怕,有麼子鬼噢,一泡尿淋得透死!”

母親這話說的有點言不由衷,我聽了很是不以爲然,她曾無數次的對我說過,言之鑿鑿,說是她小時候躲在道士的長袍下,可是看到過好多鬼的。難道那些話只是信口開河,故意嚇我?可是昨晚我親身經歷的事又該怎麼說?難道是我疑心生暗鬼。

“老兵,你今天在家?沒出車啊,現在方向盤碼熟了吧,應該快要出師了哈!”申富秋走了過來,拍着我肩膀,話中帶着親熱的說。他和李菊秋一樣,平時也是喊我兵伢子的,此時換了稱呼,自然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些道理要是不懂,我十幾年的書豈不是從屁股裏讀進的?

果然他的親熱裝不過三秒,又恢復了頤指氣使的模樣:“去躍生丈母孃家報信的任務就交給你,那裏你最熟。”

我有點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問:“我熟?我認得他丈母孃的屋?躍生哥結婚時我不在屋頭,怎麼可能曉得?”

申富秋嘴角一抽,說:“躍生丈母孃和長衝坪二爺的大崽老石(音廈)一個屋的,田邊屋,你敢說不熟?”

“啊噢,”我恍然大悟,可心裏還是不想去,報喪這種事又不是好事,死者孃家人聽到消息還會對我客氣?想想就不寒而慄。“不可以讓別人去嗎?”我推脫着。

“有人去我還會請你?這種事還要裝裝佯佯 ?這樣做人不行啊!”申富秋口氣有點不高興。

我心裏更加不高興 ,我什麼時候成了專業送信的了?哲老晚住院要我送信,朱躍生死了婆娘也要我送信,我欠他們對嗎?

“老兵,我陪你去!”人羣裏走出個傢伙來,一臉的躍躍欲試,自告奮勇。

此人不是別個,乃是老申的總角之交雲茄子仇雲保。

雲茄子和我同年,是吉慶八爺的晚崽,上有四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們是光屁股撒尿和泥一起玩大的發小。農村的家庭兄弟一多,便沒有成爲父母寶貝的可能,生下來後說好聽點是放養,難聽的就是任你自生自滅。仇雲保生下的時候也不叫雲茄子,三歲那年自己一個人在屋裏爬着玩,左手不慎按進了地爐子的水罈子裏,裏面的水早已燒得半開,可憐他還是細皮冷肉的小手在熱水裏不多時就泡得通紅,他哭的昏死,卻不知道抽出手來。父母出工回來纔將他抱起,看那通紅起泡的手,胡亂的找些草藥包了,仇雲保的生命力倒也堅韌頑強,傷口竟然沒有感染髮病,半個月後解了手上的帕子,四個手指卻牢牢地長在了一起,再也分拆不開,自此纔有了雲茄子的外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仇雲保七歲的時候就揹着個泡沫箱子,賣起了冰棒,生意應該不錯,每天可以賺幾毛錢,要不是我每天把他的冰棒當零食肯定賺的更多。初中後,他跟着二哥去了江西井岡做生意,開始是幫二哥做事,一年後,他二哥看他是個做生意的天才,不願繼續剝削他,竟然提出和他合夥。其實是麼子天才咯,農村的孩子喫得苦,霸得蠻,再說有七歲賣冰棒練就的厚臉皮打底,做生意哪有奈不何地?聽他二哥在村裏吹牛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在兩人的努力下,生意蒸蒸日上,做的風生水起,完全壟斷了井岡的眼鏡生意,以後躺着數鈔票就是。

仇雲保有了錢後,倒是沒有忘記我,每次回家都要來看我,知道我嗜煙,每次總要給我帶兩包,煙是不帶過濾嘴的大前門,六毛一包,在小說、影視中聲名赫赫的那種,聽說毛爹、老鄧都對這煙情有獨鍾。

“老雲啊!”我狂喜,一手摟住他肩,一手摸向他口袋,他口袋沒有讓我失望,兩包大前門攥在手裏,手心裏盡是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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